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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是唐代文學家韓愈創作的一篇古文,是作者假託向學生訓話藉以抒發牢騷之作。全文可分三大段:第一段寫國子先生解析進學正義,向諸生陳明形勢,正面得出「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的結論;第二段寫學生進行辯解,以先生在「學」「言」「文」「行」四個方面的努力、成就與自身遭遇對照,先揚後抑,駁斥先生的結論;第三段寫先生再作自我解嘲,針對學生之意申說發揮,表明隨意而安的態度,對朝廷隱含譏刺。文章構思別出心裁,語言新穎形象,在技巧上吸收了辭賦體的鋪敘、排偶、藻飾、用韻等形式,又加以革新改造,富於整飭之美。名言「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即出於此文。
作品名稱 | 進學解 | 創作年代 | 中唐 |
作品出處 | 《昌黎先生集》 | 文學體裁 | 散文 |
作 者 | 韓愈 |
作品原文
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1:「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2。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3。拔去凶邪,登崇畯良4。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5。爬羅剔抉,刮垢磨光6。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7?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8;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9:「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10。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11。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鈎其玄12。貪多務得,細大不捐13。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14。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15。補苴罅漏,張皇幽眇16。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17。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18。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19。沉浸醲郁,含英咀華20;作為文章,其書滿家21。上規姚姒,渾渾無涯22;周誥、殷《盤》,佶屈聱牙23;《春秋》謹嚴,《左氏》浮誇24;《易》奇而法,《詩》正而葩25;下逮《莊》、《騷》,太史所錄26;子云、相如,同工異曲27。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28。少始知學,勇於敢為29;長通於方,左右具宜30。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31。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32。跋前躓後33,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34。三年博士,冗不見治35。命與仇謀,取敗幾時36。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37。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38?」
先生曰:「吁,子來前39!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40。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41。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42。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43。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44。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45?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46。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47。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48。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49,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50,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51。」 [徐中玉 金啟華.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一).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9:590-598]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 國子先生:韓愈自稱,唐憲宗元和七年(812)他始任國子博士。唐朝時,國子監是設在京都的最高學府,下面有國子學、太學等七學,各學置博士為教授官。國子學是為高級官員子弟而設的。太學:這裡指國子監。唐朝國子監相當於漢朝的太學,古時對官署的稱呼常有沿用前代舊稱的習慣。
- 嬉:戲樂,遊玩。隨:因循隨俗。
- 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史記·酷吏列傳》:「法令者,治之具。」畢:全部。張:指建立、確立。
- 畯(jùn):通「俊」,才智出眾。
- 率:都。庸:通「用」,採用、錄用。
- 爬羅剔抉:意指仔細搜羅人才。爬羅:爬梳搜羅。剔抉:剔除挑選。刮垢磨光:刮去污垢,磨出光亮;意指精心造就人才。
- 孰雲多而不揚:誰說有才能的人多了,就出頭不易呢!
- 有司:負有專責的部門及其官吏。
- 言未既:話沒有說完。既,完,盡。列:隊列。這裡指諸生的行列。
- 有年:多年。
- 口不絕吟:口裡不斷誦讀。六藝:指儒家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儒家經典。百家之編:指儒家經典以外各學派的著作。《漢書·藝文志》把儒家經典列入《六藝略》中,另外在《諸子略》中著錄先秦至漢初各學派的著作:「凡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春秋戰國時期,各種學派興起,著書立說,故有「百家爭鳴」之稱。披:分開,這裡指翻閱。編:本指穿聯竹簡的繩子,這裡指書籍、著作。
- 纂(zuǎn):編集。纂言者,指言論集、理論著作。
- 貪多務得:貪圖多學,務求有收穫。捐:放棄。
- 膏油:油脂,指燈燭。晷(guǐ):日影。恆:經常。兀(wù)兀:辛勤不懈的樣子。窮:終、盡。
- 異端:儒家稱儒家以外的學說、學派為異端。《論語·為政》:「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朱熹集註:「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焦循補疏:「異端者,各為一端,彼此互異。」攘(rǎng):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創始人,這裡借指道家。
- 苴(jū):鞋底中墊的草,這裡作動詞用,是填補的意思。罅(xià):裂縫。皇:大。幽:深。眇:微小。
- 墜:衰落。緒:前人留下的事業,這裡指儒家的道統。韓愈《原道》認為,儒家之道從堯舜傳到孔子、孟軻,以後就失傳了,而他以繼承這個傳統自居。茫茫:遠貌。紹:繼承。
- 障:防堵。東之:使之東流。這裡指阻擋百川水勢亂流,使它們向東流去。
- 勞:功勞。
- 沉浸醲(nóng)郁:沉浸在內容醇厚的古籍中。含英咀華:細嚼體味文章的精華。英、華:都是花的意思,這裡指文章中的精華。
- 滿家:形容著作很多。
- 姚姒(sì):《尚書》中的《虞書》《夏書》 。姚:虞舜的姓;姒:夏禹的姓。渾渾無涯:指內容深遠而沒有邊際。渾渾,廣大深厚的樣子。
- 周誥(gào):《周書》;殷盤:《商書》。佶(jí)屈聱(áo)牙:文句艱澀生硬,念起來不順口。佶屈,屈曲的樣子,引申為不通順;聱牙,文詞艱澀,念起來不順口。
- 奇:奇妙,指卦的變化而言;法:法則,指它的內在規律而言。
- 正而葩(pā):內容純正言詞華美。
- 太史所錄:指司馬遷所寫的《史記》。
- 子云相如:揚雄和司馬相如。同工異曲:比喻文章不同卻同樣精妙。
- 閎(hóng)其中而肆其外:內容廣博而言辭恣肆奔放。
-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年輕時剛懂得學習,就敢作敢為。
- 方:方術,道理。左右:各方面。具:全部。
- 成:完備。
- 見信、見助:被信任、被幫助。「見」在動詞前表示被動。
- 跋(bá):踩。躓(zhì):絆。語出《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意思說,狼向前走就踩着頷下的懸肉(胡),後退就絆倒在尾巴上。形容進退都有困難。輒:常常。
- 竄:竄逐,貶謫。南夷:韓愈於貞元十九年(803年)授四門博士,次年轉監察御史,冬,上書論宮市之弊,觸怒德宗,被貶為連州陽山令。陽山在今廣東,故稱南夷。
- 三年博士:韓愈曾在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年)六月至四年(809年)任國子博士。一說「三年」當作「三為」。冗(rǒng):閒散之意。見:通「現」。表現,顯露。
- 幾時:不時,不一定什麼時候,也即隨時。
- 頭童齒豁:頭頹齒落。山無草木稱為童山,頭童即頭上頹頂無發。齒豁,牙齒脫落,齒列露出豁口。裨(bì):補益。
- 為:語助詞,表示疑問、反詰。
- 吁(xū):嘆詞。
- 杗(máng):屋樑。桷(jué):屋椽。欂櫨(bó lú),斗栱,柱頂上承托棟樑的方木。侏(zhū)儒:樑上短柱。椳(wēi):門樞臼。闑(niè):門中央所豎的短木,在兩扇門相交處。扂(diàn):門閂之類。楔(xiè):門兩旁長木柱。
- 玉札:地榆。丹砂:硃砂。赤箭:天麻。青蘭:龍蘭。以上四種都是名貴藥材。牛溲(sōu):牛尿,一說為車前草。馬勃:馬屁菌。以上兩種及「敗鼓之皮」都是賤價藥材。
- 紆(yū)餘:委婉從容的樣子。妍:美。卓犖(luò):突出,超群出眾。校(jiào):比較。
- 孟軻好辯:《孟子·滕文公下》載:孟子有好辯的名聲,他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說:自己因為捍衛聖道,不得不展開辯論。轍(zhé):車輪痕跡。
- 荀卿:即荀況,戰國後期時儒家大師,時人尊稱為卿。曾在齊國做祭酒,被人讒毀,逃到楚國。楚國春申君任他做蘭陵(今屬山東臨沂)令。春申君死後,他也被廢,死在蘭陵,著有《荀子》。
- 離、絕:都是超越的意思。倫、類:都是「類」的意思,指一般人。
- 繇(yóu):通「由」。
- 靡(mǐ):浪費,消耗。廩(lǐn):糧倉。
- 踵(zhǒng):腳後跟,這裡是跟隨的意思。促促:拘謹侷促的樣子。一說當作「役役」,指勞苦。窺:從小孔、縫隙或隱僻處察看。陳編:古舊的書籍。
- 財賄:財物,這裡指俸祿。亡:通「無」。班資:等級、資格。庳(bēi):通「卑」,低。前人:指職位在自己前列的人。
- 瑕(xiá):玉石上的斑點。疵(cī):病。瑕疵,比喻人的缺點。如上文所說「不公」「不明」。
- 杙(yì):小木樁。楹(yíng):柱子。訾(zǐ):毀謗非議。昌陽:昌蒲。藥材名,相傳久服可以長壽。豨(xī)苓:又名豬苓,利尿藥。這句意思說: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應計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該埋怨主管官員的任使有什麼問題。 [1]
白話譯文
國子先生早上走進太學,召集學生們站立在學舍下面,教導他們說:「學業由於勤奮而專精,由於玩樂而荒廢;德行由於獨立思考而有所成就,由於因循隨俗而敗壞。當今聖君與賢臣相遇合,各種法律全部實施。除去兇惡奸邪之人,提拔優秀人才。具備一點優點的人全部被錄取,擁有一種才藝的人沒有不被任用的。選拔優秀人才,培養造就人才。只有才行不高的僥倖被選拔,絕無才行優秀者不蒙提舉。諸位學生只要擔心學業不能精進,不要擔心主管部門官吏不夠英明;只要擔心德行不能有所成就,不要擔心主管部門官吏不公正。」
話沒有說完,有人在行列里笑道:「先生在欺騙我們吧?我侍奉先生,到現在已經很多年了。先生嘴裡不斷地誦讀六經的文章,兩手不停地翻閱着諸子百家的書籍。對史書類典籍必定總結掌握其綱要,對論說類典籍必定探尋其深奧隱微之意。廣泛學習,務求有所收穫,不論是無關緊要的,還是意義重大的都不捨棄;點燃燈燭夜以繼日地學習,常常勤勞不懈年復一年的讀書學習。先生的學習可以說勤奮了。抵制、批駁異端邪說,排斥佛教與道家的學說,彌補儒學的缺漏,闡發精深微妙的義理。探尋那些久已失傳的古代儒家學說,獨自廣泛地鑽研和繼承它們。指導異端學說就像防堵縱橫奔流的各條川河,引導它們東注大海;挽救儒家學說就像挽回已經倒下的宏大波瀾。先生您對於儒家,可以說是有功勞了。心神沉浸在古代典籍的書香里,仔細地品嘗咀嚼其中精華,寫起文章來,書卷堆滿了家屋。向上效法法虞、夏時代的典章,深遠博大得無邊無際;周代的誥書和殷代的《盤庚》,多麼艱澀拗口難讀;《春秋》的語言精練準確,《左傳》的文辭鋪張誇飾;《易經》變化奇妙而有法則,《詩經》思想端正而辭采華美;往下一直到《莊子》《離騷》《史記》,揚雄、司馬相如的創作,同樣巧妙但曲調各異。先生的文章可以說是內容宏大而外表氣勢奔放,波瀾壯闊。先生少年時代就開始懂得學習,敢於實踐,長大之後精通禮法,舉止行為都合適得體。先生的做人,可以說是完美的了。可是在朝廷上不能被人們信任,在私下裡得不到朋友的幫助。進退兩難,一舉一動都受到指責。剛當上御史就被貶到南方邊遠地區。做了三年博士,職務閒散表現不出治理的成績。您的命運與仇敵相合,不時遭受失敗。冬天氣候還算暖和的日子裡,您的兒女們哭着喊冷;年成豐收而您的夫人卻仍為食糧不足而啼說飢餓。您自己的頭頂禿了,牙齒缺了,這樣一直到死,有什麼好處呢?不知道想想這些,倒反而來教導別人幹什麼呢?」
國子先生說:「唉,你到前面來!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樑,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門臼、門橛、門閂、門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適其宜而建成房屋,這是工匠的技巧啊。貴重的地榆、硃砂,天麻、龍芝,車前草、馬屁菌,壞鼓的皮,全都收集,儲藏齊備,等到需用的時候就沒有遺缺的,這是醫師的高明之處啊。提拔人材,公正賢明,選用人才,態度公正。靈巧的人和拙笨的人都得引進,有的人謙和而成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為傑出,比較各人的短處,衡量各人長處,按照他們的才能品格分配適當的職務,這是宰相的方法啊!從前孟軻愛好辯論,孔子之道得以闡明,他遊歷的車跡周遍天下,最後在奔走中老去。荀況恪守正道,發揚光大宏偉的理論,因為逃避讒言到了楚國,被廢黜而死在蘭陵。這兩位大儒,說出話來成為經典,一舉一動成為法則,出類拔萃,德行功業足以載入聖人之行列,可是他們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樣呢?現在你們的先生學習雖然勤勞卻不能遵守道統,言論雖然不少卻不切合要旨,文章雖然寫得出奇卻無益於實用,行為雖然有修養卻並沒有突出於一般人的表現,尚且每月浪費國家的俸錢,每年消耗倉庫里的糧食;兒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織布;出門乘着車馬,後面跟着僕人,安安穩穩地坐着吃飯。局侷促促地按常規行事,眼光狹窄地在舊書里盜竊陳言,東抄西襲。然而聖明的君主不加處罰,也沒有為宰相大臣所斥逐,難道不幸運麼?有所舉動就遭到毀謗,名譽也跟着受到到損害。被放置在閒散的位置上,實在是恰如其分的。至於度量財物的有無,計較品級的高低,忘記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麼相稱,指摘官長上司的缺點,這就等於所說的責問工匠的為什麼不用小木樁做柱子,批評醫師的用菖蒲延年益壽,卻想引進他的豬苓啊!」 [徐中玉 金啟華.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一).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9:590-598]
創作背景
這篇文章當作於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當時韓愈四十六歲,在長安(今陝西西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全文假託先生勸學、生徒質問、先生再予解答,故名「進學解」,實際上是感嘆不遇、自抒憤懣之作。 [孟憲承.中國古代教育文選.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225-陳振鵬 章培恆.古文鑑賞辭典(上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899-903]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文章可分為三段。第一段是國子先生勉勵生徒的話。大意謂方今聖主賢臣,勵精圖治,注意選拔和造就人才。故諸生只須在「業」和「行」兩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錄用,無須擔憂用人部門的不明不公。「業」指學業,讀書、作文都屬於「業」。「行」指為人行事,所謂「立言」即發表重要見解也屬於「行」。韓愈認為這二者是主觀修養的重要方面。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游箴》感嘆自己少年時學習的勁頭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歲大了,便不如少時了;痛心地說:「嗚呼余乎!其無知乎!君子之棄,而小人之歸乎?」可見他始終念念不忘學業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義,認為這樣做了,便雖死猶生。還說「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須認真思考。可見《進學解》中關於「業」和「行」的教誨都不是泛泛之語,而確是韓愈所執著的立身處世之大端。
第二段是生徒對上述教誨提出質問。大意謂先生的「業」、「行」均很有成就,卻遭際坎坷,則業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說先生為學非常勤勉,六經諸子無不熟讀精研,敘事之文必記其要略,論說之文必究其深義,夜以繼日,孜孜不倦;次說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瀾,大有功於儒道;再說先生博取先秦西漢諸家文字之長,寫作古文已得心應手;最後說先生敢作敢為,通曉治道,為人處事,可謂有成。這四個方面,一、三相當於「業」,二、四相當於「行」。驗之韓愈其他詩文,可知這裡生徒所說實際上是韓愈的自我評價。以學而言,他曾說自己「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說」,「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奇辭奧旨,靡不通達」(《上兵部李侍郎書》),並能窮究奧妙,達於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許,欲以古文明道,傳世不朽。以捍衛儒道而言,他說道統久已不傳,即使荀子、揚雄也還有小疵,隱然以上繼孟子、振興儒學自期(見《原道》等文)。以為人行事而言,他自稱「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 (《送窮文》),即堅持原則,正直不苟;又頗自負其政治才幹,青年時便說己潛究天下形勢得失,欲進之於君相(見《答崔立之書》)。這些評價,雖有的受到後人譏評,如有人批評他儒道不純,但大體說來,他在這幾方面確實都相當有成績。可是其遭遇並不順遂。下文生徒所說「跋前躓後,動輒得咎」云云,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狀。他青年時本以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經四次進士試方才及第,其後三次於吏部調試,都未能得官,只得走投靠方鎮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歲時才被授以四門博士(其地位低於國子博士)之職。次年為監察御史,同年冬即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縣令。三年後始召回長安,任國子博士。當時憲宗新即位,討平夏州、劍南藩鎮叛亂,顯示出中興氣象。可是韓愈並未能展其懷抱,卻困於讒方誹謗,次年即不得不要求離開長安,到洛陽任東都的國子博士。其後曾任河南縣令、尚書省職方員外郎之職,至元和七年(812年)四十五歲時又因事黜為國子博士。生徒所謂「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即指一為四門博士、兩為國子博士而言。博士被視為閒官。不見治,不能表現其治政之才。「頭童齒豁」,也是真實情況的寫照。韓愈早衰,三十五歲時已自嘆齒落髮白,作《進學解》時更已發禿力羸,只剩下十來個牙齒在那裡搖搖欲墜了。仕途失意和體力衰退,使他憤慨而悲哀。生徒的這一大段話,其實正是他「不平而鳴」,藉以一吐其胸中塊壘而已。
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話。先以工匠、醫師為喻,說明「宰相之方」在於用人能兼收並蓄,量才錄用。次說孟軻、荀況乃聖人之徒,尚且不遇於世;則自己被投閒置散,也沒有什麼可抱怨。最後說若還不知止足,不自量力,豈不等於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嗎?這裡說自己「學雖勤而不繇其統」云云,顯然不是韓愈的由衷之言,實際上是反語泄憤。「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是說自己動輒遭受誹謗,而同時卻名聲益彰。這就更有諷刺意味了。這裡所謂「名」,主要是指寫作和傳授「古文」的名聲。其《五箴·知名箴》就說過,由於自己文章寫得好,又好為人師(其實是宣傳「古文」理論),因而招致怨恨。《答劉正夫書》也說:「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據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說,韓愈就是因「奮不顧流俗」,作《師說》,教後學,而遭受謗言,不得不匆匆忙忙離開長安的。至於說孟、荀不遇云云,看來是歸之於運命,藉以自慰;實際上也包含着對於古往今來此種不合理社會現象的憤慨。他看到不論是歷史上還是現實生活中,總是「賢者少,不肖者多」,而賢者總是坎坷不遇,甚至無以自存,不賢者卻「比肩青紫」,「志滿氣得」。他憤慨地問:「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見《與崔群書》)這正是封建時代比較正直的知識分子常有的感慨。可貴的是韓愈並未因此而同流合污。他說:「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於時,乃與天通。」(《送窮文》)決心堅持操守,寧可窮於當時,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聲名。
《進學解》表現了封建時代正直而有才華、有抱負的知識分子的苦悶,批判了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具有典型意義,故而傳誦不絕。此外,第二段中談古文寫作一節,可供了解其古文理論和文學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舉取法對象止於西漢,那是因東漢以後文章駢偶成分漸多,與古文家崇尚散體的主張不合之故。所舉除儒家經典外,尚有子書《莊子》、史書《史記》以及《楚辭》和司馬相如、揚雄的賦、雜文等。這數家作品往往雄深宏偉,奇崛不凡,韓愈好尚正在於此。他曾稱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為「古之豪傑之士」(《答崔立之書》)。這與古文運動前期某些論者片面地將「道」與文學的審美特性對立起來,以至鄙視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
《進學解》以問答形式抒發不遇之感,此種寫法古已有之。西漢東方朔作《答客難》,揚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後繼作者甚多。但《進學解》仍能給人以新鮮感。這與它善於出沒變化有關。如第二段先大段鋪寫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數語寫其不遇之狀,語氣強烈。其間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轉折,而全段總的氣勢是酣暢淋漓的。第三段則平和謙退,似乎火氣消盡;而細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無奈、憤懣、嘲諷種種情緒包孕其中,其文氣與第二段形成對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諧趣。如先生諄諄教誨,態度莊重,而生徒卻以嬉笑對之;先生為說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貶抑,甚至自稱盜竊陳編。這些地方見出先生實處於被動,而具有滑稽意味。總之,全文結構雖簡單,但其內在的氣勢、意趣卻多變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鮮,又與其語言的形象、新穎有關。如以「口不絕吟」、「手不停披」狀先生之勤學,以「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形容其碌碌無為,以「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寫選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為具體,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機杼。此外,《進學解》文體系沿襲揚雄《解嘲》,采押韻的賦體,又大量使用整齊排比的句式,讀來聲韻鏗鏘,琅琅上口,也增加了其藝術的魅力。 [4]
名家點評
- 唐代孫樵:「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與王霖秀才書》)
- 宋代樓昉:「設為師弟子詰難之詞以申其己意,機軸自揚雄《解嘲》班固(賓戲)來。」(《崇古文訣》卷十)
- 明代茅坤:「此韓公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也。其主意專在宰相。蓋大材小用,不能無憾,而以怨懟無聊之辭托之人,自咎自責辭托之己,最得體。」(《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公文鈔》卷十)
- 清代曾國藩:「仿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氣味之淵懿不及,而論道論文二段精實處過之。『《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韓公於文用力絕勤,故言之切當有味如此。」(《曾文正公全集·求闕齋讀書錄》卷八)
- 近代林紓:「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
是散文。」(《說進學解》) [沛縣文教局教研室.古代文選.沛縣文教局教研室,1978:190]
作者簡介
韓愈(768—824),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州)人。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貞元八年(792年)進士。曾任國子博士、刑部侍郎等職,因諫阻憲宗奉迎佛骨被貶為潮州刺史。後官至吏部侍郎。卒諡「文」。倡導古文運動,其散文被列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其詩力求新奇,有時流於險怪,對宋詩影響頗大。有《昌黎先生集》。 [蕭滌非 等.唐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