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老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欣賞
大病往往離死太近,一想便寒心,總以不患為是。即使承認病死比殺頭活埋剝皮等死法光榮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半死不活的味道使蓋世的英雄淚下如雨呀。拿死嚇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專會這麼嚇唬人,理當迴避,假若不能掃除淨盡。
可是小病便當另作一說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裡的學生要厲害許多。同樣,楚霸王不害病則沒得可說,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後再明起來,則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不至明過了度,忽然燒斷,如百燭電燈泡然。這個,照直了說,便是小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謂小病,是在兩種小藥的能力圈內,阿司匹林與清瘟解毒丸是也。這兩種藥所不治的病,頂好快去請大夫,或者立下遺囑,備下棺材,也無所不可,咱們現在講的是自己能當大夫的「小」病。這種小病,平均每個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適。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概不會再患什麼重病了。自然也有愛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個人的自由,不在話下。
咱們說的這類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應當講說一番:小病可以增高個人的身份。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飯,還是你白吃他們,日久天長,大家總對你冷淡。假若你是掙錢的,你越盡責,人們越挑眼,好像你是條黃狗,見誰都得連忙擺尾;一尾沒擺到,即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幾口。不大離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起來,哎呀,頭疼!買清瘟解毒丸去,還有阿司匹林嗎?不在乎要什麼,要的是這個聲勢,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連懂點事的孩子也要閉眼想想了——這棵樹可是倒不得呀!你在這時節可以發散發散狗的苦悶了,衛生的要術。你若是個白吃飯的,這個方法也一樣靈驗。特別是媽媽與老嫂子,一見你真需要阿司匹林,她們會知道你沒得到你所應得的尊敬,必能設法安慰你:去聽聽戲,或帶着孩子們看電影去吧?她們誠意的向你商量,本來你的病是吃小藥餅或看電影都可以治好的,可是你的身份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會中,光景也與此略同。此外,小病兩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種精神的勝利。人就是別投降給大夫。無論國醫西醫,一律招惹不得。頭疼而去找西醫,他因不能斷症——你的病本來不算什麼——一定囑告你住院,而後詳加檢驗,發現了你的小腳指頭不是好東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後,頭疼確是好了,可是足指剩了九個。國醫文明一些,不提小腳指頭這一層,而說你氣虛,一開便開二十味藥,他越摸不清你的脈,越多開藥,意在把病嚇跑。就是不找大夫。預防大病來臨,時時以小病發散之,而小病自己會治,這就等於「吃了蘿蔔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當害這種病時,別害。頭疼,大則足以失去一個王位,小則能惹出是非。設個小比方:長官約你陪客,你說頭疼不去,其結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樣利用小病,須在全部生活藝術中搜求出來。看清機會,而後一想像,乃由無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這個,從實際上看,社會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種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個理想國里,人人應該有這個自由與享受。自然,在理想國內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不過,什麼辦法也不及這個浪漫,這是小品病。
(載一九三四年七月五日《人間世》第七期) [1]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姓氏一拆為二)。滿族,北京人(正紅旗)。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傑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老舍的作品很多,代表作有《駱駝祥子》、《趙子曰》、《老張的哲學》、《四世同堂》、《二馬》、《小坡的生日》、《離婚》、《貓城記》、《正紅旗下》,劇本《殘霧》、《方珍珠》、《面子問題》、《龍鬚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戲劇集》、《柳樹井》、《女店員》、《全家福》、《茶館》,報告文學《無名高地有了名》,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出口成章》,短篇小說集《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火車集》、《貧血集》及作品集《老舍文集》(16卷)等。北京市政府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的稱號。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範」。
筆名來歷,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另有絜青、絜予等筆名。因為老捨生於陰曆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後,自己更名為舒舍予,「舍予」是「舒」字的分拆:舍,捨棄;予,我。含有「捨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老舍」這一筆名,是他在1926年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時首次使用的。在「舍予」前面添「老」字,而後面去掉「予」字,便成了現今人們熟知的「老舍」。這個「老」並不表示年齡大,而是含有一貫、永遠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一貫、永遠「忘我」。他用「老舍」這一筆名發表了大量文學作品,以致不少人只知道「老舍」而不知舒慶春是誰。「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 [2]
他於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