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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讓苦難燦爛成絢麗的花(孟健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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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讓苦難燦爛成絢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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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讓苦難燦爛成絢麗的花》中國當代作家寇玉苹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蘇軾,讓苦難燦爛成絢麗的花

一片樹葉,經過萌芽生長,已然枝繁葉茂,與兄弟姐妹相擁於樹冠,享受清涼晨露,沐浴暖暖陽光,靜看融融月色。一絲風起,葉子如蝴蝶翩翩起舞。風大了,更強,更有力了,一些葉子經受不住,紛紛飄零,墜落大地。

還有一些葉子依然堅守在枝頭。

此時的蘇軾,就如這其中的一片樹葉,在空中瑟瑟發抖。

先後任密州、徐州知州的蘇軾,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被改知湖州,四月二十九日到湖州任。依照慣例,調職官員到任後要向皇帝寫一份「謝恩表」,略敘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感謝皇帝以此美缺相賜,然後刊行在「邸報」(中國古代官方發布皇帝諭旨、臣僚奏議和有關政治情報的抄本,宋代起發展成一種手抄的類似報紙的出版物)上,只是例行公事。不料蘇軾的《湖州到任謝表》卻掀起一場沖天波瀾。因為一場針對他搜檢文字、羅織罪名的陰謀活動已悄然進行,而蘇軾還蒙在鼓裡。這通謝表就如一枚爆竹扔進了火藥桶,就此引爆一場席捲北宋官場、在中國文化史上也有重大影響的「烏台詩案」!

其實,在此之前,就有人向皇帝上書,要皇帝追究蘇軾的譏謗之罪。

這個人就是蘇軾的曾經同事、中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沈括,是百科全書式的科學巨匠,他的《夢溪筆談》被稱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科技著作,被英國學者李約瑟稱為「中國科學史上的坐標」和「中國科技史上的里程碑」。沈括大蘇軾6歲,卻晚他6年中進士。兩人很有緣分,曾經還做過同事。1065年蘇軾進入史館,而沈括在頭一年入昭文館。北宋沿唐制,以史館、昭文館、集賢院為三館,通名崇文院。經歷短暫的同事,蘇軾於1066年父喪丁憂兩年多,等他再返回京城後,就與沈括走上了不同的政治道路。

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被宋神宗任命為參知政事(副宰相),開啟了歷史上著名的「王安石變法」。沈括受到王安石的信任和器重,擔任過管理全國財政的最高長官三司使等重要職務。因為變法的許多內容過於激進操切,傷害百姓的利益,蘇軾性格耿直,曾多次向宋神宗上書陳述新政的敝端,他就被視為舊黨(也稱保守派)領袖司馬光的鐵杆死黨,惹得新黨(也稱變法派)極為不滿,自然把他視為絆腳石欲除之而後快。

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因在朝處處受到新黨的羈絆掣肘,自請下放到杭州任通判。熙寧六年,沈括代表中央奉命到杭州巡察,檢查新法《農田水利法》落實情況。神宗知道沈括與蘇軾政見不同,臨行前告訴沈括:「蘇軾在杭州,你遇到他應該親切相待。」沈括來到杭州,畢竟代表朝廷,還是老同事、好朋友,蘇軾熱情招待。沈括表面上也是相見甚歡,與蘇軾談詩論舊,然後索要詩文。蘇軾向來對自己的詩文還是相當的自負,就送他詩集及新作。但回到汴京後,沈括立即向皇帝打報告,把認為是誹謗朝廷的詩句一一加以詳細「注釋」,指出這些詩句如何居心叵測,反對改革,諷刺聖上等。神宗看後置之不理,蘇軾逃過了一劫。

沈括作為曾經的同事、朋友,為什麼要陷害蘇軾呢?也許是嫉妒、仕途求榮在作祟吧?這就是小人做派了。就連王安石後來也改變了對沈括的看法,他對神宗說「沈括小人,不可親近」。王安石罷相後,沈括給新任宰相吳充打報告,歷數變法的很多弊端。吳充把報告遞給皇帝,一看就火了:這不是落井下石嗎?

後來沈括被開除公職在鎮江養老,蘇軾任杭州知州。沈括居然跟沒事一樣,還經常厚着臉皮跑去找蘇軾敘舊。

沈括雖然沒有達到構陷、打擊蘇軾的目的,卻為後來者開了先河,指了一條邪惡之路。可以說,後來的「烏台詩案」沈括並不是主謀幹將,卻是針對蘇軾羅織文字獄的始作俑者。6年後,一場針對蘇軾的風暴再次掀起,蘇軾終於難逃一劫。

王安石在文學方面成就卓著,名列「唐宋八大家」。但在施政方面,主見強烈,凡是他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頭,不能接受忠言,不願認錯,固執己見,時人稱之為「拗相公」。為了強力推進變法,大肆提拔基層官員進入專門設立的變法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於是一批見風使舵、野心大、精力足、陰險詭詐、急於爬上高位者,如呂惠卿、章惇、曾布、李定、舒亶、蔡卞、呂嘉問等紛紛進入高級階層,執掌權柄,成為王安石變法的積極推進者。其中有些人為了私利,以後甚至又對王安石落井下石,大肆陷害。

蘇軾的《湖州到任謝表》在「邸報」刊發後,別有用心者如發現血肉的蒼蠅,立即撲了上去。御史何正臣等上表彈劾蘇軾,奏謝恩表中用語暗藏蔑視譏諷朝廷:「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在他們眼中,「新進」「生事」是暗暗諷刺突然升遷的無能後輩。這下被新黨人物抓住了把柄,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等四人接連上書,從蘇軾風行天下的詩文中摘出多條詞句,作為證實蘇軾不滿朝廷的材料,詆毀蘇軾"訕上罵下",還舉出具體的例子:陛下教群吏學法令,他卻說「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發青苗錢,本來是接濟貧民,他卻說「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蘇軾在一篇文章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這個御史在他忠君報國的熱情之下,極力想勸服皇帝相信蘇軾正倡邪說異端,實在大逆不道,他說:「天下之人,仕與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獨蘇軾有不仕則忘其君之意,是廢為臣之道爾。」等等,都是對朝廷和皇帝的諷刺和惡意中傷……因為李定曾隱瞞母親去世,不去職丁憂守喪,這個行為不僅是不孝,更是欺瞞皇帝。司馬光罵他「禽獸不如」,蘇軾也上書皇帝進行強烈抨擊。李定這次好不容易算是抓住個機會,甚至列舉四條理由,要求判處蘇軾死刑:「大明誅賞,以示天下」。

面對群情洶洶的新黨官員,一心變法的神宗皇帝不得不同意立即逮捕蘇軾,將案子發到御史台審理。

蘇軾的好朋友、駙馬王詵得到信息後,立即派人給蘇軾的弟弟蘇轍送信。任簽書應天府(又稱南京、南都,今商丘市)判官的蘇轍大驚,迅速派人,馬不停蹄趕赴湖州,因為派往湖州捉拿蘇軾的御史台官員皇甫遵帶領執法人員也已啟程,雙方展開速度競賽。皇甫遵帶的兒子在靖江生病,耽誤了半天行程,蘇轍的信使先行到達。

七月二十八日,當皇甫遵帶領一干人等抵達知州官署時,蘇軾雖然提前得到消息,仍然十分恐懼,面對從天而降的災禍,嚇得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通判祖無頗勸他:事到如今,躲不是辦法,你還是去見見他們吧。蘇軾驚惶無措,問:那我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呢?祖無頗說,現在還沒有免去你的職務,還是穿朝服合適。於是,蘇軾匆匆地穿好衣服,手執笏板出來和皇甫遵見面。

皇甫遵拿足了派頭。畢竟,面對一個知州,一個詩文書畫傑出、名譽滿天下的文學大家,拿拿派頭,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鐵青着臉,冷若冰霜,靜靜站立,冷冷地盯着蘇軾。「御史台的兩個士兵分立兩旁,身穿白衣,頭纏黑巾,眼睛裡凶光閃動」(《蘇東坡傳》林語堂)。面對強勢洶洶的朝廷執法人員,蘇軾心裡越發慌張,說道:「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看着眼前已經嚇得呆若木雞的犯官,派頭十足的皇差皇甫遵過足官癮,這才淡然道:「並不如此嚴重」。

據蘇軾筆記記載,他到家時,全家人正在大哭。此時蘇軾也許緩過勁來,不再驚慌失措,幽默脾氣上來了,就告訴家人一個故事,宋真宗尋訪大儒,有人推薦楊朴,並帶他立即進京覲見皇帝。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

楊朴不願做官,想掩飾自己的才學,道:「臣不會,拙荊倒作過一首。」

於是楊朴就把夫人作的詩念出來:

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猖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夫人王閏之聽完,不由得破涕為笑。蘇軾自忖必死,給蘇轍寫信交代後事。寫信之時,平日裡灑脫不羈的詩人卻是涕泗橫流。

一塊精鋼,始於一塊生鐵的千鍛百鍊。這期間,需要經歷多重的烈火焚燒、千錘萬擊、冷水淬火。蘇軾自此也開啟了他難以逃脫的鍛煉之路,雖然來得極不情願。也許他自己也想不到,經自以及以後的多重磨難,他鳳凰涅槃,轉身蝶變為另一個自己!

蘇軾被五花大綁押往京城受審。據目擊者、朋友孔平仲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時年44歲的蘇軾,應該說前半生頗為順遂,早早就經過省試、殿試等科舉幾道關口,並在最高層次的制科考試中,獲得最高等次三等(一、二等虛設,之前僅有一人獲得三等,此後也僅兩人獲得)。後歷任多個官職,才華橫溢,名滿天下,根本想不到會天降橫禍加身,陷入牢獄之災,今後會遇到哪些凌辱實在無法預料。「士可殺,不可辱」的意識暗生於心,還是早早離開這個世界,免得遭受詬辱,連累朋友。他後來給皇帝的奏章上說,在揚州渡過長江時,他就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記載,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槳時,面對皎潔明月,如鏡湖水,也許這一碧清波就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他一咬牙一閉眼,就要跳湖自殺。估計皇甫遵早有預料,犯官在眼皮底下自殺,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向皇帝交差的,弄不好會禍及自身。估計蘇軾還沒有到船邊跳起就被拉了回來,再也找不到縱身一躍的機會了。既然尋死不得,那就活吧。死都不怕,還怕活麼?

與此同時,御史台又有令下,命所在州郡查抄蘇軾與人往來的書信和他的詩詞文稿。當時蘇軾家小已在赴蘇轍處的船上,官吏望風承旨,小題大做,派遣大批人馬連夜追趕,在宿州將蘇家船隻攔截,團團圍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闖到船上翻箱倒櫃,東撿西挑,全家老小都嚇壞了,小孩子嚇得大哭。等如狼似虎的吏卒悻悻離去,面對一片狼藉,性情溫和的蘇夫人也不禁心頭火起,憤憤地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禍事,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呢?把人都嚇死了。罵罷,她還沒消氣,乾脆一把火把蘇軾的大批手稿付之一炬。手稿的焚毀,對蘇軾的定罪不一定能減輕多少,但對文化的損失倒是不小,夫人王閏之卻是好心辦了壞事!0

20天後,八月十八日,蘇軾正式關進了御史台的監獄。因為監獄有許多柏樹,樹上棲息着許多烏鴉,於是御史台的監獄又被稱為「烏台」,蘇軾這場因詩文引發的冤案就被後人稱之為「烏台詩案」。

蘇軾下獄,監御史將所有搜羅到的詩文,一字一字挑毛病,又牽連出大量蘇軾詩文為證。審問是從八月二十日開始。主審張璪是蘇軾的同年進士,二人交往頗深,但現在張璪希望蘇軾死。審問一開始,張璪就頤指氣使:「祖上五代以內有沒有可以免死的丹書鐵券!」言外之意這次必死無疑。審問的重點是蘇軾利用詩詞攻擊新政和誹謗朝廷。例如《山村五絕》:「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諷刺青苗法實施後,老人小孩兒都到城裡借錢去了,農田無人耕種,百姓更窮了。蘇軾難以承認。「嗟予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我們這些不合群的人早已心灰意懶,誰要是談論朝政,罰酒一杯。張璪認為這是對朝政的冷嘲熱諷。「翁今自憔悴,子去亦宜然。賈誼窮適楚,樂生老思燕。」被解讀為對朝廷貶放舊黨的怨艾。這樣的詩詞找了一百多首,蘇軾自然不會承認有諷刺朝政的意圖。

入獄的蘇軾前後態度判若兩人。起初,蘇軾並不承認自己有怨謗之心,只是說其中的一些詩句的確反映了民間疾苦。然而張璪等決不善罷甘休,審問官員如狼似虎,輪番上陣,日以繼夜,不讓蘇軾有片刻喘息機會,對蘇軾進行輪番的審訊和折磨,採取辱罵、恫嚇、精神折磨等手段逼其招供。

蘇軾在獄中是否受到刑訊,不得而知。不過,我們經常從影視劇中看到,面對人犯,縣官總是說:你是招還是不招?不招,大刑伺候!蘇軾進入監獄,一開始就不承認自己有罪,受點皮肉之苦恐怕在所難免。據當時關在另一間牢房的犯官蘇頌,寫詩記錄聽到的蘇軾被凌辱的情景:「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一個前半生從皮肉到精神從未受到折磨摧殘的士大夫,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心理上的屈辱和肉體上的疼痛,所以就承認自己有罪,還寫了「供詞」,承認了那些顯然是誣陷的不實之詞,並招認自己之所以寫詩諷刺,是因為自己多年未得到升遷。「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蠆。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蘇軾自己說是譏諷了青苗法,他的供詞是:「此詩意以譏新法青苗助役不便也。」《山村絕句》「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譏諷了新法實施中的「鹽法」太急。但招供歸招供,蘇軾有一個絕不妥協的原則:只承認譏諷新法,打死也不承認惡毒攻擊皇帝!

一些小人們為了落井下石,不惜故意曲解誤讀蘇軾作品。副相王珪向神宗告密說蘇軾有謀反之意,詠柏樹的詩中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因為龍是皇帝的象徵,應說龍在天上,而不應該說龍在九泉底下,這就是在惡毒地咒罵皇帝。幸好神宗也不算昏君,他有些生氣地回答王珪:他明明寫的是柏樹,與我有什麼關係?

但獄中的蘇軾曾經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逼近的恐怖。蘇軾被捕時,他的大兒子蘇邁跟隨進京。入獄前與蘇邁約定以送飯為暗號:平時只送蔬菜和肉,不得送魚,如果遇有不測,則以魚示警。不料,有一天蘇邁臨時有急事,委託一個朋友(此據林語堂《蘇東坡傳》,一說是親戚)代為送飯,也忘記交代暗號,不知情的朋友特意給蘇軾送了一條熏魚改善生活。我們可以想象蘇軾看到盤中魚時,如雷轟頂的恐慌和委屈,以及步步逼近的死亡氣息。蘇軾大驚,雖然他想到會身遭不測,但絕對想不到會來的這麼快,這次估計是凶多吉少了。蘇軾幾乎一夜沒睡,呆坐到天亮。在短暫的驚慌之後,他不得不正面人生,既然要來的已強加諸身,無法擺脫,那就要做好準備去面對。他就用書寫供狀的紙墨,提起筆給蘇轍寫了《獄中寄子由二首》,相當於給弟弟的遺言和託付:

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和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

其一: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其二: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第一首述說自己身逢盛世,皇恩浩蕩蒙受已多,無法感激圖報,實在慚愧,身為微臣卻愚蠢地自蹈死地。詩中尤其還吐露出了濃濃的手足深情,感人肺腑:中年殞命,算是提前償還了前生的孽債,但是一家老少十多口人,從此就要拖累弟弟來撫養了。一死何足道哉,到處的青山都可以埋葬骨骸,只是當年與弟弟相約夜雨對床的盟誓再也無法實現,此後夜雨瀟瀟的時刻,子由只能獨自傷心了。但願與子由世世代代都做兄弟,把未了的因緣付諸來生!尤其是最後一句,道盡兄弟情深,着實令人感動。

第二首詩是給妻兒,表達對妻子兒女的思念以及對自己的傷懷,此外還有對自己身後事的囑託。月色下的御史台監獄,寒風吹動鈴鐸,顯得格外陰冷淒清。夢中那顆嚮往自由的心,依然像鹿一樣的奔向雲山,可是現實中的自己已命在旦夕,好像面臨着滾湯烈火的雞。眼前浮現出天真爛漫的孩子們,個個額角豐盈,面相非凡,真是自己的好兒女。老妻與自己同甘共苦十多年,因平生沒有什麼積蓄而慚愧,身後只能讓她獨受貧苦了。聽獄卒梁成說起杭州、湖州一帶的百姓自發地組織起來,一連數月為自己做解厄道場,祈求神靈保佑平安,這真讓人感動。聯想到漢代的朱邑曾在桐鄉為官,深得當地人民的熱愛,死前交代兒孫把他埋葬在桐鄉。也希望自己死後埋葬在浙西一帶,來補償生前對杭州、湖州百姓的深深的眷戀之情!

梁成是御史台的獄卒,心地善良,很尊重落難的蘇軾,幾乎每晚都要為他準備一盆熱水洗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照顧。按照規定,犯人的任何東西都要先交給監獄長官審查。梁成接到蘇軾要求轉交給蘇轍的詩不敢隱瞞,把詩稿交了上去。梁成,一個普普通通的獄卒,平平凡凡的人,良心未泯,與人為善,因與大文豪的一段交往而被寫入詩序,得以蠅隨驥尾,名傳千古!

這兩首詩最後送到了神宗手裡。神宗覺得蘇軾這人真有意思,本來就是因詩入獄,想不到在獄裡居然還有興趣寫詩。不過他讀完蘇東坡的詩挺滿意,特別是對第一首的前兩句感覺頗好,當然也甚為蘇軾的兄弟之情感動。原本就不打算殺蘇軾,這就更下不了手。

蘇轍看到這兩首詩後,感動得嚎啕大哭。

自蘇軾被逮捕押往京城,蘇轍就上表神宗:「軾居官在家無大過惡,惟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 「臣聞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早失怙恃,惟兄軾一人,相須為命。」並以古喻今,「免下獄死,臣欲納在身之官以贖兄軾」。到後來,參與遊說救援的人員越來越多。已經退休的朝中重臣范鎮、張方平上書說蘇軾是國家難得的人才,有志報效朝廷,並非有意對抗朝廷,希望豁免他的罪行。宰相吳充舉曹操能容忍彌衡的謾罵,提醒神宗寬宏對待蘇軾:「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也站出來在宋神宗面前說公道話:「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罪人,蘇軾以才自奮,若對蘇軾定罪,恐後世以為陛下不能容才。」當時已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神宗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人物」。神宗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后曹氏身患重病,也出面干預,她說:「以詩作入獄,開國百餘年尚無先例」,「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神宗想大赦犯人為她求壽,太后說:「用不着去赦免天下的兇犯,放了蘇軾一人就夠了!」 神宗也想到太祖立下的誓詞,其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這也使神宗有心放過蘇軾。

就連那個羅織冤案干將的李定,自認在蘇軾案件上功勞不小,在與其他官員聊天時也說:「蘇軾了不得,十幾年前的詩文問起來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真是個奇才呀!」

蘇軾對王安石的新法時常譏諷,而王安石和他的弟弟王安禮都能站出來為政敵說話,一方面宋人的寬容大度可想而知,另一方面,雖然他們政見不同,但他們的人品學識、文化修養達到了高度,其實應該是英雄相惜,互相欣賞。五年後,當蘇軾遇赦北返路過金陵,專程泛舟前往拜訪罷相隱居的王安石,王安石得知後早早到江邊相迎。此時蘇軾已然成為東坡先生,發出了「從公已覺十年遲」的感慨。當他們歷盡滄桑,再次相聚時,兩頭白髮,兩身傲骨,一壺濁酒,執手言歡,既是「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清醒和大度,也是「如煙往事俱忘卻,心底無私天地寬」的豁達與坦然。他們只有公怨,沒有私仇!

蘇軾在獄中等待結案和自己的命運吉凶,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一天晚上,他正要睡覺,忽然一個人走進監舍,一句話不說,躺在地上就睡。他以為是個囚犯,就躺下也睡着了。大概四更時分,蘇軾覺得有人推他的頭,那個人說:「恭喜!恭喜!」蘇軾翻過身子問什麼意思。那人說:「安心睡,別發愁。」說完又神秘地開門走了,獄卒也不加以阻攔。原來皇帝無殺蘇軾之意,暗中派一個太監到監獄裡去觀察,看到蘇軾倒下就睡,而且鼾聲如雷,就報告皇帝說他睡得很安靜,皇帝說,我知道蘇軾於心無愧。

宋代司法制度已具備可稱完善的「鞫讞分司」制度,相當於現代司法制度中公檢法三家官署審訊、判決、監督覆核分離,各司其責。犯罪官員先由御史台負責「推勘」( 或曰「根勘」),也就是調查審訊,勘明事實,具結「供狀」;大理寺負責「檢法」,即針對罪狀,找到相應的法律條文進行判決,形成「判詞」。審刑院覆核後上報皇帝批准執行(一般刑事、民事案件當然由基層官員審理,結果逐級上報、審核、批准)。

十二月,御史台按例把蘇軾的「供狀」以及相關證詞報送大理寺。大理寺做出了「當徒二年,會赦當原」的判決,意思是所犯罪行應當關兩年牢獄,但朝廷曾不定期赦免犯罪,蘇軾的罪行都在赦免之列,因此可以無罪釋放。御史台對大理寺的判決極為不滿,乃至有些惱羞成怒。御史中丞李定和御史舒亶反對大理寺判決,他們向皇帝要求對蘇軾「特行廢絕」,強調蘇軾犯罪動機的險惡,謂其「所懷如此,顧可置而不誅乎?」怎麼可以不殺!負責審訊的御史台與負責判決的大理寺意見矛盾的情形下,負責覆核的審刑院的態度就很重要了。審刑院的官員頂住了御史台的壓力,非常鮮明地支持了大理寺「當徒二年,會赦當原」的判決,並進一步強調其有效性。在新黨勢焰正盛之時,大理寺和審刑院能頂住御史台的政治壓力,保證蘇軾獲得合法的處置,並不在法律之外加以重判。遭遇「詩案」當然是蘇軾的不幸,但他也不妨慶幸他的時代已具備可稱完善的「鞫讞分司」制度,以及這種制度所培養起來的司法官員的專業精神。也許這些司法官員本來就為御史台無端構陷、因詩蒙冤的蘇軾鳴不平吧?

相關部門意見相左,最後提交皇帝裁決。

元豐二年(1079年)除夕,神宗下達聖諭。據朋九萬輯成的《東坡烏台詩案》載:「奉聖旨:蘇軾可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但在流傳下來的審刑院本(相當於法院判決書)《烏台詩案》的記載,文字稍有差異:「准聖旨牒,奉敕,某人依斷,特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這兩者的記載略有不同,雖差異不大,但也頗值得斟酌玩味。雖然審刑院本後面沒有「不得簽書公事」一句,但對聖旨的意思轉達得更具體一些。「依斷」表明皇帝認可司法機構對蘇軾的判決,本應「原免釋放」,但也許考慮到此案的政治影響,或者御史台的不滿情緒,仍決定將蘇軾貶謫黃州以示懲罰。值得注意的是,審刑院本在「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前,有一個「特」字,透露了在法律之外加以懲罰的意思。這「特責」是特別處分,換言之,將蘇軾貶謫黃州並不是一種「合法」的懲罰,它超越了法律範圍,而來自皇帝的特權。說得更明白些,這就是神宗皇帝對蘇軾的懲罰。當然,《續資治通鑑長編》把神宗的這一決定表述為他受到御史台壓力的結果,後者本來意圖將蘇軾置於死地,而神宗使用皇帝的特權,給予他不殺之恩。照這個說法,神宗對蘇軾給予了特別的寬容,才饒其性命,將他貶謫黃州。《宋史·蘇軾傳》也說:「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並媒櫱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台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照這個說法,神宗對蘇軾「獨憐之」,給予了特別的寬容,才饒其性命,將他貶謫黃州。類似的表述方式在傳統史籍中十分常見,其實這種說法本身就經不起推敲。固然與御史台的態度相比,神宗的處置顯得寬容,但御史台並非「詩案」的判決機構,既然大理寺院已依法判其免罪,則神宗的寬容就是遮人耳目。審刑院本使用的「特責」一詞,準確地刻畫出這並不是特別的寬容,說明在各方的努力下,神宗也並沒有打算放過蘇軾,而是給予了特別的懲罰!

然而,判決書下達,蘇軾卻是狂喜,因為終於不用擔心掉腦袋了!李定等人則極度失望,轟轟烈烈搞了這麼多天,雷聲大雨點小,這個判決也太輕了吧!

蘇軾在度過了一百三十天的牢獄之災後,終於離開冰冷陰森的監室,走出了監獄大門,再次見到了烏台之外溫暖宜人的陽光,呼吸到了自由新鮮的空氣!

然而,死罪雖免,活罪難饒!農曆正月初一,在萬家團圓的日子,由官差押送,蘇軾在蘇邁的陪伴下被迫離京,踏上貶謫黃州之路,從此,也開啟了他人生的後半段。

另外,「烏台詩案」有三十九名與蘇軾有詩文互贈的朋友親戚受到牽連,二十三人受到處罰:絳州團練使、駙馬都尉王詵,追兩官,勒停(王詵是神宗皇帝的妹夫,屬於皇親國戚。北宋的規矩,不許士大夫跟皇親國戚交往過於密切);秘書省正字王鞏,監賓州鹽酒務,押送;著作佐郎、簽書應天府判官蘇轍,監筠州鹽酒稅務,五年不得調任。張方平、李邦直各罰紅銅三十斤;司馬光、范鎮、黃庭堅、曾鞏等十八人各罰紅銅二十斤! 伍

傳說鳳凰每五百年,就要背負着積累於人世間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負香木飛入太陽,在肉體經受烈火的痛苦煎熬和巨大的考驗,翌日雛生,已着毛羽,第三日羽翼已豐滿而飛去,以更美好的軀體得以輪迴。

出獄的那個除夕之夜,蘇軾一定飲了許多酒。剛剛擺脫了一場文字冤獄,酒又使他詩興大發,寫下了一首如果讓李定、張璪們看到更會當成罪證的詩: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馳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後兩句詩意思是,老子今後寧肯到塞上去騎馬奔馳,也不再和你們這幫小人相爭了。

這就是一個真實得出人意料的蘇軾。以詩抒情,以詩寫心,縱使經過千般折磨,依然以我筆寫我心,此志不移,此心不改!

「烏台詩案」是北宋一百六十多年間最為卑鄙的冤案,是第一例實打實的文字獄,是對士大夫言論自由的瘋狂打擊,是新舊黨人從政見分歧到互相仇根的導火線,也是皇帝與士大夫政治漸行漸遠的標誌

蘇軾經歷了烏台詩案以及以後黃州、惠州儋州的顛沛流離、窮困潦倒的艱難貶謫的生活,就如一隻鳳凰經歷了涅槃,得以浴火重生!苦難豐富了閱歷,磨礪了人生,提升了境界,也開啟了他文學藝術的井噴時段。在詩詞歌賦、書法繪畫方面創作出一大批燦若雲霞、光芒萬丈、輝煌燦爛、流傳千古的宏章巨篇,成為中國文化史的珠穆朗瑪峰,展現了他難以企及、無與倫比的出眾才華。正如他在題畫像詩說的「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經此之後一次又一次貶謫磨難,也造就了蘇軾面對災禍、身處逆境時,能夠隨遇而安、樂觀知命、超然曠達、和灑脫不羈的人生態度。我們甚至可以說,在被貶黃州之前,還不是我們頂禮膜拜的蘇東坡。恰恰是經過這些身不由己、無法逃避的苦難,推動蘇軾涅槃嬗變為蘇東坡,一步一步走向人生的高原!

苦難,猶如蓮藕陷身於泥塘中污濁的泥淖,不斷從污泥中吸取養分,茁壯成長,就能盛開出燦爛聖潔的荷花!

我們有理由相信,沒有如此的苦難,就不會有蘇東坡這般絢爛多姿的人生[1]

作者簡介

孟健君,男,現任河南省澠池縣人大常委會教工委主任。作品散見各類媒體。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