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列傳·卷二十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新唐書·列傳·卷二十二出自《新唐書》,此書是北宋時期歐陽修、宋祁、范鎮、呂夏卿等合撰的一部記載唐朝歷史的紀傳體斷代史書,「二十四史」之一。全書共有225卷,其中包括本紀10卷,志50卷,表15卷,列傳150卷。《新唐書》前後修史歷經17年,於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完成。[1] ==原文==
魏徵
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棄貲產不營,有大志,通貫書術。 隋亂,詭為道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應李密,以徵典書檄。密得寶藏書,輒稱善, 既聞徵所為,促召之。徵進十策說密,不能用。王世充攻洛口,徵見長史鄭頲曰: 「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士死傷略盡;又府無見財,戰勝不賞。此二者不可以戰。 若浚池峭壘,曠日持久,賊糧盡且去,我追擊之,取勝之道也。」頲曰:「老儒常 語耳!」徵不謝去。
後從密來京師,久之未知名。自請安輯山東,乃擢秘書丞,馳驛至黎陽。時李 勣尚為密守,徵與書曰:「始魏公起叛徒,振臂大呼,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半天下, 然而一敗不振,卒歸唐者,固知天命有所歸也。今君處必爭之地,不早自圖,則大 事去矣!」勣得書,遂定計歸,而大發粟饋淮安王之軍。
會竇建德陷黎陽,獲徵,偽拜起居舍人。建德敗,與裴矩走入關,隱太子引為 洗馬。徵見秦王功高,陰勸太子早為計。太子敗,王責謂曰:「爾鬩吾兄弟,奈何?」 答曰:「太子蚤從徵言,不死今日之禍。」王器其直,無恨意。
即位,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當是時,河北州縣素事隱、巢者不自安,往 往曹伏思亂。徵白太宗曰:「不示至公,禍不可解。」帝曰:「爾行安喻河北。」 道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傳送京師,徵與其副謀曰:「屬有詔,宮府 舊人普原之。今復執送志安等,誰不自疑者?吾屬雖往,人不信。」即貸而後聞。 使還,帝悅,日益親,或引至臥內,訪天下事。徵亦自以不世遇,乃展盡底蘊無所 隱,凡二百餘奏,無不剴切當帝心者。由是拜尚書右丞,兼諫議大夫。
左右有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溫彥博按訊,非是。彥博曰:「徵為人臣,不能 著形跡,遠嫌疑,而被飛謗,是宜責也。」帝謂彥博行讓徵。徵見帝,謝曰:「臣 聞君臣同心,是謂一體,豈有置至公,事形跡?若上下共由茲路,邦之興喪未可知 也。」帝矍然,曰:「吾悟之矣!」徵頓首曰:「願陛下俾臣為良臣,毋俾臣為忠 臣。」帝曰:「忠、良異乎?」曰:「良臣,稷、契、咎陶也;忠臣,龍逢、比干 也。良臣,身荷美名,君都顯號,子孫傅承,流祚無疆;忠臣,己嬰禍誅,君陷昏 惡,喪國夷家,只取空名。此其異也。」帝曰:「善。」因問:「為君者何道而明, 何失而暗?」徵曰:「君所以明,兼聽也;所以暗,偏信也。堯、舜氏辟四門,明 四目,達四聰。雖有共,鮌,不能塞也,靖言庸違,不能惑也。秦二世隱藏其身, 以信趙高,天下潰叛而不得聞;梁武帝信硃異,侯景向關而不得聞;隋煬帝信虞世 基,賊遍天下而不得聞。故曰,君能兼聽,則奸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
鄭仁基息女美而才,皇后建請為充華,典冊具。或言許聘矣。徵諫曰:「陛下 處台榭,則欲民有楝宇;食膏粱,則欲民有飽適;顧嬪御,則欲民有室家。今鄭已 約昏,陛下取之,豈為人父母意!」帝痛自咎,即詔停冊。
貞觀三年,以秘書監參豫朝政。高昌王曲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欲因文泰悉遣 使者奉獻。帝詔文泰使人厭怛紇干迎之。徵曰:「異時文泰入朝,所過供擬不能具, 今又加諸國焉,則瀕塞州縣以乏致罪者眾。彼以商賈來,則邊人為之利;若賓客之, 中國蕭然耗矣。漢建武時,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不以蠻夷敝中國也。」 帝曰:「善。」追止其詔。
於是帝即位四年,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斗三錢。先是,帝嘗嘆曰: 「今大亂之後,其難治乎?」徵曰:「大亂之易治,譬飢人之易食也。」帝曰: 「古不雲善人為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邪?」答曰:「此不為聖哲論也。聖哲之治, 其應如響,期月而可,蓋不其難。」封德彝曰:「不然。三代之後,澆詭日滋。秦 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治不能,非能治不欲。徵書生,好虛論,徒亂國家,不可 聽。」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何如爾。 黃帝逐蚩尤,七十戰而勝其亂,因致無為。九黎害德,顓頊征之,已克而治。桀為 亂,湯放之;紂無道,武王伐之。湯、武身及太平。若人漸澆詭,不復返樸,今當 為鬼為魅,尚安得而化哉!」德彝不能對,然心以為不可。帝納之不疑。至是,天 下大治。蠻夷君長襲衣冠,帶刀宿衛。東薄海,南逾嶺,戶闔不閉,行旅不齎糧, 取給於道。帝謂群臣曰:「此徵勸我行仁義,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見之!」
俄檢校侍中,進爵郡公。帝幸九成宮,宮御舍湋川宮下。僕射李靖、侍中王珪 繼至,吏改館宮御以舍靖、珪。帝聞,怒曰:「威福由是等邪!何輕我宮人?」詔 並按之。徵曰:「靖、珪皆陛下腹心大臣,宮人止後宮掃除隸耳。方大臣出,官吏 諮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夫官舍,固靖等見官吏之所,吏不可不謁也。 至宮人則不然,供饋之餘無所參承。以此按吏,且駭天下耳目。」帝悟,寢不問。
後宴丹霄樓,酒中謂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事隱太子、巢刺王時,誠可惡, 我能棄怨用才,無羞古人。然徵每諫我不從,我發言輒不即應,何哉?」徵曰: 「臣以事有不可,故諫,若不從輒應,恐遂行之。」帝曰:「弟即應,須別陳論, 顧不得?」徵曰:「昔舜戒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面從可,方別陳論, 此乃後言,非稷、蒐所以事堯、舜也。」帝大笑曰:「人言徵舉動疏慢,我但見其 嫵媚耳!」徵再拜曰:「陛下導臣使言,所以敢然;若不受,臣敢數批逆鱗哉!」
十年,為侍中。尚書省滯訟不決者,詔徵平治。徵不素習法,但存大體,處事 以情,人人悅服。進左光祿大夫、鄭國公。多病,辭職,帝曰:「公獨不見金在鑛 何足貴邪?善冶鍛而為器,人乃寶之。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而加礪焉。卿雖 疾,未及衰,庸得便爾?」徵懇請,數卻愈牢。乃拜特進,知門下省事,詔朝章國 典,參議得失,祿賜、國官、防閤並同職事。
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層觀,以望昭陵,引徵同升,徵孰視曰:「臣毛 昏,不能見。」帝指示之,徵曰:「此昭陵邪?」帝曰:「然。」徵曰:「臣以為 陛下望獻陵,若昭陵,臣固見之。」帝泣,為毀觀。尋以定五禮,當封一子縣男, 徵請封孤兄子叔慈。帝愴然曰:「此可以勵俗。」即許之。
後幸洛陽,次昭仁宮,多所譴責。徵曰:「隋惟責不獻食,或供奉不精,為此 無限,而至於亡。故天命陛下代之,正當兢懼戒約,奈何令人悔為不奢。若以為足, 今不啻足矣;以為不足,萬此寧有足邪?」帝驚曰:「非公不聞此言。」退又上疏 曰:
《書》稱「明德慎罰」,「惟刑之恤」。《禮》曰:「為上易事,為下易知, 則刑不煩。」「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夫上易事,下易知,君 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夫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 所與,天下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或由喜怒,或出好惡。喜 則矜刑於法中,怒則求罪於律外;好則鑽皮出羽,惡則洗垢索瘢。蓋刑濫則小人道 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 且暇豫而言,皆敦尚孔、老;至於威怒,則專法申、韓。故道德之旨未弘,而鍥薄 之風先搖。昔州犁上下其手而楚法以敝,張湯輕重其心而漢刑以謬,況人主而自高 下乎!頃者罰人,或以供張不贍,或不能從欲,皆非致治之急也。夫貴不與驕期而 驕自至,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也。
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以隋府藏況今之資儲,以隋甲兵況今之士馬,以隋戶 口況今之百姓,挈長度大,曾何等級焉!然隋以富強而喪,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 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微而難察也。不蹈平易之 塗,而遵覆車之轍,何哉?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也。方隋未亂,自謂必 無亂;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亟動,徭役不息,以至戮辱而不悟滅亡之所由 也,豈不哀哉!夫監形之美惡,必就止水;監『政之安危,必取亡國。《詩》曰: 「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臣願當今之動靜,以隋為鑑,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思所以危則安矣,思所以亂則治矣,思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在節嗜欲,省游 畋,息靡麗,罷不急,慎偏聽,近忠厚,遠便佞而已。夫守之則易,得之實難。今 既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保之不固,驕奢淫泆有以動之也。
帝宴群臣積翠池,酣樂賦詩。徵賦《西漢》,其卒章曰:「終藉叔孫禮,方知 皇帝尊。」帝曰:「徵言未嘗不約我以禮。」它日,從容問曰:「比政治若何?」 徵見久承平,帝意有所忽,因對曰:「陛下貞觀之初,導人使諫。三年以後,見諫 者悅而從之。比一二年,勉強受諫,而終不平也。」帝驚曰:「公何物驗之?」對 曰:「陛下初即位,論元律師死,孫伏伽諫以為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 直百萬。或曰:『賞太厚。』答曰:『朕即位,未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人使 諫也。後柳雄妄訴隋資,有司得,劾其偽,將論死,戴胄奏罪當徒,執之四五然後 赦。謂胄曰『弟守法如此,不畏濫罰。」此悅而從諫也。近皇甫德參上書言『修洛 陽宮,勞人也;收地租,厚斂也;俗尚高髻,宮中所化也。』陛下恚曰:『是子使 國家不役一人,不收一租,宮人無發,乃稱其意。』臣奏:『人臣上書,不激切不 能起人主意,激切即近訕謗。』於時,陛下雖從臣言,賞帛罷之,意終不平。此難 於受諫也。」帝悟曰:「非公,無能道此者。人苦不自覺耳!」
先是,帝作飛仙宮,徵上疏曰:
隋有天下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詹殊俗,一旦舉而棄之。彼煬帝者,豈惡治 安、喜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也。驅天下,役萬物,以自奉養,子女玉帛是 求,宮宇台榭是飾,徭役無時,干戈不休,外示威重,內行險忌,讒邪者進,忠正 者退,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殞匹夫之手,為天下笑。聖哲乘機,拯其危溺。 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 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焚寶衣,毀廣殿,安處卑宮,德之上 也。若成功不廢,即仍其舊,除其不急,德之次也。不惟王業之艱難,謂天命可恃, 因基增舊,甘心侈靡,使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以暴易暴,與亂同道。 夫作事不法,後無以觀。人怨神怒,則災害生;災害生,則禍亂作;禍亂作,而能 以身名令終鮮矣。
是歲,大雨,谷、洛溢,毀宮寺十九,漂居人六百家。徵陳事曰:
臣聞為國基於德禮,保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情;德禮形,則遠者來格。 故德禮誠信,國之大綱,不可斯須廢也。傳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又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 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不誠之令,君 子弗為也。
自王道休明,綿十餘載,倉廩愈積,土地益廣,然而道德不日博,仁義不日厚, 何哉?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雖有善始之勤,而無克終之美。故便佞之徒得肆其 巧,謂同心為朋黨,告訐為至公,強直為擅權,忠讜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可 疑;謂之至公,雖矯偽無咎。強直者畏擅權而不得盡,忠讜者慮誹謗而不敢與之爭。 熒惑視聽,郁於大道,妨化損德,無斯甚者。
今將致治則委之君子,得失或訪諸小人,是譽毀常在小人,而督責常加君子也。 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惠,然慮不及遠,雖使竭力盡誠,猶未免傾敗,況內懷奸利, 承顏順旨乎?故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未有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 無小惡,惡不積無害於正;小人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 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景之曲乎?故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 信之為義大矣!
昔齊桓公問管仲曰:「吾欲使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霸乎?」管仲曰: 「此固非其善者,然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曰:「不能知人,害霸 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 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饋閒倫曰:「鼓之嗇夫, 閒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 卒,而鼓可得,君奚不為?」穆伯曰:「閒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閒倫下之, 吾不可以不賞,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舍仁而為佞,雖得鼓, 安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能慎於信任,遠避佞人,況陛 下之上聖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 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 不能去,罰不及有罪,賞不加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
帝手詔嘉答。於是,廢明德宮玄圃院賜遭水者。
它日,宴群臣,帝曰:「貞觀以前,從我定天下,間關草昧,玄齡功也。貞觀 之後,納忠諫,正朕違,為國家長利,徵而已。雖古名臣,亦何以加!」親解佩刀, 以賜二人。帝嘗問群臣:「徵與諸葛亮孰賢?」岑文本曰:「亮才兼將相,非徵可 比。」帝曰:「徵蹈履仁義,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時上封者眾, 或不切事,帝厭之,欲加譙黜,徵曰:「古者立謗木,欲聞己過。封事,其謗木之 遺乎!陛下思聞得失,當恣其所陳。言而是乎,為朝廷之益;非乎,無損於政。」 帝悅,皆勞遣之。
十三年,阿史那結社率作亂,雲陽石然,自冬至五月不雨,徵上疏極言曰:
臣奉侍帷幄十餘年,陛下許臣以仁義之道,守而不失;儉約樸素,終始弗渝。 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頃年以來,浸不克終。謹用條陳,裨萬分一。
陛下在貞觀初,清淨寡慾,化被荒外。今萬里遣使,市索駿馬,並訪怪珍。昔 漢文帝卻千里馬,晉武帝焚雉頭裘。陛下居常論議,遠希堯、舜,今所為,更欲處 漢文、晉武下乎?此不克終一漸也。子貢問治人。孔子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 子貢曰:「何畏哉?」對曰:「不以道導之,則吾仇也,若何不畏!」陛下在貞觀 初,護民之勞,煦之如子,不輕營為。頃既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無事則 易驕,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何有逆畏其驕而為勞役哉? 此不克終二漸也。陛下在貞觀初,役己以利物,比來縱慾以勞人。雖憂人之言不絕 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諸心。無慮營構,輒曰:「弗為此,不便我身。」推之人情, 誰敢復爭?此不克終三漸也。在貞觀初,親君子,斥小人。比來輕褻小人,禮重君 子。重君子也,恭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莫見其非,遠之莫見其是。 莫見其是,則不待間而疏;莫見其非,則有時而昵。昵小人,疏君子,而欲致治, 非所聞也。此不克終四漸也。在貞觀初,不貴異物,不作無益。而今難得之貨雜然 並進,玩好之作無時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樸素,力役廣而冀農業興,不可得已。此 不克終五漸也。貞觀之初,求士如渴,賢者所舉,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長,常恐不 及。比來由心好惡,以眾賢舉而用,以一人毀而棄,雖積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 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一人之毀未必可信,積年之行不應頓虧。陛下不察其原, 以為臧否,使讒佞得行,守道疏間。此不克終六漸也。在貞觀初,高居深拱,無田 獵畢弋之好。數年之後,志不克固,鷹犬之貢,遠及四夷,晨出夕返,馳騁為樂, 變起不測,其及救乎?此不克終七漸也。在貞觀初,遇下有禮,群情上達。今外官 奏事,顏色不接,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忠款,而不得申。此不克終八漸也。 在貞觀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業之大,負聖智之明,長慠縱慾,無事興 兵,問罪遠裔。親狎者阿旨不肯諫,疏遠者畏威不敢言。積而不已,所損非細。此 不克終九漸也。貞觀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老扶幼,來往數年,卒 無一戶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撫寧,故死不攜貳也。比者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 尤甚。雜匠當下,顧而不遣。正兵番上,復別驅任。市物襁屬於廛,遞子背望於道。 脫有一谷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帖泰。此不克終十漸也。
夫禍福無門,惟人之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今旱之災,遠被郡國,凶丑 之孽,起於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懼憂勤之日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 主可為而不為,臣所以鬱結長嘆者也!
疏奏,帝曰:「朕今聞過矣,願改之,以終善道。有違此言,當何施顏面與公 相見哉!方以所上疏,列為屏障,庶朝夕見之,兼錄付史官,使萬世知君臣之義。」 因賜黃金十斤,馬二匹。
高昌平,帝宴兩儀殿,嘆曰:「高昌若不失德,豈至於亡!然朕亦當自戒,不 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庶幾獲安也。」徵曰:「昔齊桓公與管仲、鮑叔牙、寧戚四 人者飲,桓公請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壽?』叔牙奉觴而起曰:『願公無忘在莒時, 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而謝曰:『寡人與二 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帝曰:「朕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 牙之為人也。」
帝遣使者至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齎金帛諸國市馬。徵曰:「今立可 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馬,不在立可汗。可汗得立,必不懷恩。諸 蕃聞之,以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先失義矣。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以 為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可不畏蘇則言乎!」帝遂止。
是後右僕射缺,欲用徵,徵讓,得不拜。皇太子承乾與魏王泰交惡,帝曰: 「當今忠謇貴重無逾徵,我遣傅皇太子,一天下之望,羽翼固矣。」即拜太子太師。 徵以疾辭,詔答曰:「漢太子以四皓為助,我賴公,其義也。公雖臥,可擁全之。」
十七年,疾甚。徵家初無正寢,帝命輟小殿材為營構,五日畢,並賜素褥布被, 以從其尚。令中郎將宿其第,動靜輒以聞,藥膳賜遺無算,中使者綴道。帝親問疾, 屏左右,語終日乃還。後復與太子臻至徵第,徵加朝服,拖帶。帝悲懣,拊之流涕, 問所欲。對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帝將以衡山公主降其子叔玉。時主 亦從,帝曰:「公強視新婦!」徵不能謝。是夕,帝夢徵若平生,及旦,薨。帝臨 哭,為之慟,罷朝五日。太子舉哀西華堂。詔內外百官朝集使皆赴喪,贈司空、相 州都督,諡曰文貞,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陪葬昭陵。將葬,其妻裴辭曰: 「徵素儉約,今假一品禮,儀物褒大,非徵志。」見許,乃用素車,白布幨帷,無 塗車、芻靈。帝登苑西樓,望哭盡哀。晉王奉詔致祭。帝作文於碑,遂書之。又賜 家封戶九百。
帝後臨朝嘆曰:「以銅為鑑,可正衣寇;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 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鑒,內防己過。今魏徵逝,一鑒亡矣。朕比使人至其家,得書 一紙,始半稿,其可識者曰:『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 弊。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惟見其惡,愛者止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 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猜,可以興矣。』其大略如此。朕 顧思之,恐不免斯過。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諫也。」
徵狀貌不逾中人,有志膽,每犯顏進諫,雖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子亦為 霽威。議者謂賁、育不能過。嘗上冢還,奏曰:「向聞陛下有關南之行,既辦而止, 何也?」帝曰:「畏卿,遂停耳。」始,喪亂後,典章湮散,徵奏引諸儒校集秘書, 國家圖籍粲然完整。嘗以《小戴禮》綜匯不倫,更作《類禮》二十篇,數年而成。 帝美其書,錄寘內府。帝本以兵定天下,雖已治,不忘經略四夷也。故徵侍宴,奏 《破陣武德舞》,則俯首不顧,至《慶善樂》,則諦玩無斁,舉有所諷切如此。
徵亡,帝思不已,登凌煙閣觀畫像,賦詩悼痛,聞者媢之,毀短百為。徵嘗薦 杜正倫、侯君集才任宰相,及正倫以罪黜,君集坐逆誅,纖人遂指為阿黨;又言徵 嘗錄前後諫爭語示史官褚遂良。帝滋不悅,乃停叔玉昏,而仆所為碑,顧其家衰矣。
遼東之役,高麗、靺鞨犯陣,李勣等力戰破之。軍還,悵然曰:「魏徵若在, 吾有此行邪!」即召其家到行在,賜勞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復立碑,恩禮加焉。
四子:叔玉、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為光祿少卿。神龍初,以其子膺紹 封。叔璘,禮部侍郎,武后時,為酷吏所殺。叔瑜,豫州刺史,善草隸,以筆意傅 其子華及甥薛稷。世稱善書者「前有虞、褚,後有薛、魏」。華為檢校太子左庶子、 武陽縣男。開元中,寢堂火,子孫哭三日,詔百官赴吊。徵五世孫謨。
謨,字申之,擢進士第,同州刺史楊汝士闢為長春宮巡官。文宗讀《貞觀政要》, 思徵賢,詔訪其後,汝士薦為右拾遺。謨姿宇魁秀,帝異之。
邕管經略使董昌齡誣殺參軍衡方厚,貶漵州司戶,俄徙峽州刺史。謨諫曰: 「王者赦有罪,唯故無赦。比昌齡專殺不辜,事跡暴章,家人銜冤,萬里投訴,獄 窮罪得,特被矜貸,中外以為屈法。今又授刺史,復使治人,紊憲章,乖至治,不 見其可。」有詔改洪州別駕。
御史中丞李孝本,宗室子,坐李訓事誅死,其二女沒入宮。謨上言:「陛下即 位,不悅聲色,於今十年,未始採擇。數月以來,稍意聲伎,教坊閱選,百十未已, 莊宅收市,沄沄有聞。今又取孝本女內之後宮,宗姓不育,寵幸為累,傷治道之本, 速塵穢之嫌。諺曰:『止寒莫若重裘,止謗莫若自修。』惟陛下崇千載之盛德,去 一旦之玩好。」帝即出孝本女,詔曰:「乃祖在貞觀時,指事直言,無所避,每覽 國史,朕與嘉之。謨為拾遺,屢有獻納。夫備灑埽於內,非曰聲妓,恤宗女之幼, 不為漁取,然疑似之間,不可戶曉,謨辭深切,其惜我之失,不亦至乎?謨雖居位 日淺,朕何愛一官,增直臣之氣,其以謨為右補闕。」
先是,帝謂宰相曰:「太宗得徵,參裨闕失,朕今得謨,又能極諫,朕不敢仰 希貞觀,庶幾處無過之地。」教坊有工善為新聲者,詔授揚州司馬,議者頗言司馬 品高,郎官、刺史迭處,不可以授賤工,帝意右之。宰相諭諫官勿復言,謨獨固諫 不可,工降潤州司馬。荊南監軍呂令琛縱傔卒辱江陵令,觀察使韋長避不發,移內 樞密使言狀。謨劾長任察廉,知監軍侵屈官司,不以上聞,私白近臣,亂法度,請 明其罰。不報。
俄為起居舍人,帝問:「卿家書詔頗有存者乎?」謨對:「惟故笏在。」詔令 上送。鄭覃曰:「在人不在笏。」帝曰:「覃不識朕意,此笏乃今甘棠。」帝因敕 謨曰:「事有不當,毋嫌論奏。」謨對:「臣頃為諫臣,故得有所陳;今則記言動, 不敢侵官。」帝曰:「兩省屬皆可議朝廷事,而毋辭也!」帝索起居注,謨奏: 「古置左、右史,書得失,以存鑑戒。陛下所為善,無畏不書;不善,天下之人亦 有以記之。」帝曰:「不然。我既嘗觀之。」謨曰:「向者取觀,史氏為失職。陛 下一見,則後來所書必有諱屈,善惡不實,不可以為史,且後代何信哉?」乃止。
中尉仇士良捕妖民賀蘭進興及黨與治軍中,反狀且,帝自臨問,詔命斬囚以徇。 御史中丞高元裕建言:「獄當與眾共之。刑部、大理,法官也,決大獄不與知,律 令謂何?請歸有司。」未報。謨上言:「事系軍,即推軍中。如齊民,宜付府縣。 今獄不在有司,法有輕重,何從而知?」帝停決,詔神策軍以官兵留仗內,余付御 史台。台憚士良,不敢異,卒皆誅死。擢諫議大夫,兼起居舍人、弘文館直學士, 謨固讓不見可,乃拜。
始謨之進,李珏、楊嗣復實推引之。武宗立,謨坐二人黨,出為汾州刺史。俄 貶信州長史。宣宗嗣位,移郢、商二州刺史。召授給事中,遷御史中丞,發駙馬都 尉杜中立奸贓,權戚縮氣。俄兼戶部侍郎事,謨奏:「中丞,紀綱所寄,不宜雜領 錢穀,乞專治戶部。」詔可。頃之,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建言:「今天下粗治, 惟東宮未立,不早以正人傅導之,非所以存副貳之重。」且泣下,帝為感動。自敬 宗後,惡言儲嫡事,故公卿無敢開陳者。時帝春秋高,嫡嗣未辨,謨輔政,白髮其 端,朝議歸重。
會詹毘國獻象,謨以為非土性,不可畜,請還其獻。詔可。河東節度使李業殺 降虜,邊部震擾,業內恃憑藉,人無敢言者,謨奏徙滑州。遷中書侍郎。大理卿馬 曙有犀鎧數十首,懼而瘞之。奴王慶以怨告曙藏甲有異謀,按之無它狀,投曙嶺外, 慶免。議者謂奴訴主,法不聽。謨引律固爭,卒論慶死。累遷門下侍郎,兼戶部尚 書。
大中十年,以平章事領劍南西川節度使。上疾求代,召拜吏部尚書,因久疾, 檢校尚書右僕射、太子少保。卒,年六十六,贈司徒。
謨為宰相,議事天子前,它相或委抑規諷,惟謨讜切無所回畏。宣宗嘗曰: 「謨名臣孫,有祖風,朕心憚之。」然卒以剛正為令狐綯所忌,讒罷之。
贊曰:君臣之際,顧不難哉!以徵之忠,而太宗之睿,身歿未幾,猜譖遽行。 始,徵之諫,累數十餘萬言,至君子小人,未嘗不反覆為帝言之,以佞邪之亂忠也。 久猶不免。故曰:「皓皓者易污,嶢嶢者難全」,自古所嘆雲。唐柳芳稱「徵死, 知不知莫不恨惜,以為三代遺直」。諒哉!謨之論議挺挺,有祖風烈,《詩》所謂 「是以似之」者歟!
譯文
魏徵字玄成,是魏州曲城縣人。幼喪雙親,落魄失意,扔下產業而不經營,胸懷大志,學貫古今。
隋末大亂,假託出家做道士。武陽郡丞元寶藏起兵響應李密,讓魏徵典掌文書。李密接到元寶藏的書信,總說寫得好,後來聞知是魏徵所做,立即招他前來。魏徵向李密獻上十條計策,李密不能採用。王世充進攻洛口,魏徵拜見長史鄭廷頁說:「魏公雖多次戰勝,但精兵猛將死傷甚多;而且倉庫里沒有財寶,打了勝仗得不到獎賞。光這兩條就不應出戰。如果挖深壕溝,加高堡壘,拖延決戰的時間,賊寇糧儘自會離去,那時我軍再出擊,這才是取勝的辦法。」鄭廷頁說:「這是老生常談!」魏徵便不辭而別。
後來隨同李密來到京師,很長時間也沒出名。魏徵便請求安撫山東地區,朝廷升任他為秘書丞,他便駕乘驛車急馳至黎陽。當時李責力還在為李密防守,魏徵寫信給他說:「當初魏公因叛亂起兵,振臂大呼,聚眾數十萬人,聲威震動半個天下,但一失敗就不能振作,最終歸附唐朝,就是知道天下已有所歸的緣故。
如今您處在兵家必爭之地,不早點圖謀自全的辦法,大勢一去就不可挽回!」李責力收到信,就決定歸附唐朝,並大力調撥糧草供給淮安王的軍隊。
時逢竇建德攻陷黎陽,抓獲魏徵,授予偽職為起居舍人。建德失敗後,與裴矩西行入關,隱太子引薦他任太子洗馬。
魏徵見秦王功高,暗地勸說隱太子早定對策。太子失敗後,秦王責備魏徵說:「你為什麼讓我們兄弟互相爭鬥?」魏徵回答說「:太子早些聽我的話,就不會死於今天的禍事了。」秦王器重他敢於直言,沒有怨恨之意。
秦王即帝位後,拜魏徵為諫議大夫,封為巨鹿縣男。這時,河北州縣曾侍奉過隱太子與巢王的人自覺不安,往往藏匿謀亂。魏徵告知太宗說「:不示以至公之意,禍患就不能解除。」太宗說:「你去安撫曉諭河北人士吧。」路上遇見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被押解進京師,魏徵和副使商議說:「正好有詔書,東宮和齊王府舊屬一律免罪,現又捕送志安等人,誰能沒有疑心呢?我們雖去傳達聖旨,人們一定不信。」就放了志安等人而後奏聞朝廷。出使回來,太宗很高興,和他日益親近,有時引至臥室,詢問天下之事。魏徵也認為這種賞識是不世之遇,便說盡心中想法而毫無隱諱,共上奏二百多項提議,全都切實可行合乎太宗之意。由此任職為尚書右丞,兼任諫議大夫。
左右近臣有人詆毀魏徵偏袒親戚朋友,太宗派遣溫彥博訊問此事,與事實不符。溫彥博說:「魏徵作為臣子,不能著明形跡,遠避嫌疑,因而遭到無端誹謗,這是應當責備的。」太宗就叫溫彥博去責備魏徵。魏徵進見太宗,說:「臣聽說君臣應當同心,這就叫作如同一體,怎能拋棄至公,只求形跡?如果上下全都如此,國家興亡就難以預料了。」太宗吃驚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魏徵叩頭說:「願陛下讓臣做良臣,不要讓臣做忠臣。」
太宗說「:忠臣、良臣有差別嗎?」魏徵說:「稷、契、咎陶是良臣,龍逢、比干是忠臣。
良臣,自身得美名,君主受顯號,子孫世代相承,福慶傳之無窮;忠臣,自身受禍被殺,君主陷於昏暴,國破家亡,僅取空名。這就是兩者的區別。」太宗說「:好。」
接着問「:做君主的人怎樣做才能明,犯何過失才會暗?」魏徵說:「君主之所以明,在於多方聽取意見;之所以暗,在於偏聽偏信。堯、舜大開四門,眼明能視四方,耳聰能聽四方,雖有共工、魚玄,不能蒙蔽他們,好聽的言詞荒謬的行為,也不能將他們迷惑。秦二世身居深宮,偏信趙高,天下散亂而不得聞;梁武帝偏信朱異,侯景即將攻城而不得知;隋煬帝偏信虞世基,盜賊四起而不知曉。所以說,君主如能多方聽取意見,奸臣就蒙蔽不了君主,下情就能上達朝廷。」
鄭仁基女兒既漂亮又有才華,皇后建議娶她進宮為充華,典冊都已具辦。
有人說她已定下婚約。魏徵進諫道「:陛下居於樓台,就應讓百姓有居室;吃美食,就應讓百姓吃飽飯;看到身邊的侍妾,就應讓百姓有室家。如今鄭女已許配人家,陛下娶她進宮,難道是為民父母的意思嗎!」太宗沉痛地責備自己,立即停止冊封之事。
貞觀三年(629),魏徵以秘書監身份參預朝政。高昌王麴文泰將入京朝見,西域各國都想趁此派遣使者進獻貢品。
太宗下詔文泰使臣厭怛紇干前去迎接。
魏徵說「:從前文泰入朝,所過地方供應物品尚且不能備齊,如今又加上各國使臣,那麼沿邊州縣因供應不足而獲罪者就會增多。他們以商賈身份來,邊民可因此而得利;如做賓客來,中國就會因耗資財而貧困冷落。東漢建武年間,西域各國請求設置都護、派遣王子入侍,光武帝不答應,就是不願為蠻夷而耗費中國。」太宗說「:對。」立即追回已經發出的詔令。
那時太宗即位已四年,一年判死刑僅十九人,幾乎棄置刑法而不用,米價每斗才三錢。從前,太宗曾感嘆道:「大亂之後,國家很難治理啊!」魏徵說:「亂後容易治理,就像飢者容易餵食一樣。」太宗說「:古人不是說過,善人治國一百年,然後才能制服殘暴,廢除死刑嗎?」魏徵回答說「:這不是聖哲說的。聖哲之人治天下,功效就像回聲一樣,周年即可,不算太難。」封德彝說「:不是這樣。夏、商、周三代之後,輕薄詭詐之風日益滋長。
秦代專用刑法,漢代雜用霸道,都是想治好而不能,不是能治好而不願。魏徵是書生,喜愛空談,只會擾亂國家,不可聽從。」魏徵說:「五帝、三王並沒交換百姓而後教化,實行帝道便為帝,實行王道便為王,關鍵就在所推行的是什麼。黃帝驅逐蚩尤,經七十次戰鬥才制服其害,達到無為而治。九黎危害德行,顓頊進行征討,獲勝後就治理得很好。桀作亂,湯流放了他;紂無道,武王討伐他。湯與武王都親身達到太平。如果人們日漸輕薄詭詐,不再返於淳樸,如今當會成為鬼魅,又怎能教訓他們呢!」封德彝不能答覆,但內心認為魏徵不對。太宗卻完全接受而不懷疑。到這時,天下已經大治。
蠻夷君長服用衣冠,帶刀入京宿衛。東到大海,南過五嶺,夜不閉戶,行不攜糧,路上就能得到供應。太宗對群臣說「:這是因為魏徵勸我實行仁義的結果啊。可惜封德彝見不到此情此景了!」
不久魏徵任職檢校侍中,晉爵為郡公。太宗臨幸九成宮,宮女安置在圍川縣官舍中。尚書右僕射李靖、侍中王王圭接着到來,縣官移出宮女騰出官舍給李靖、王王圭。太宗聞知,發怒說:「這些人敢作威福,為何輕視我的宮女?」下詔審訊他們。魏徵說:「李靖、王王圭都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宮女不過是後宮的掃除奴僕。
大臣外出,地方官要向他們詢問朝廷法度;返回時,陛下要問他們民間疾苦。官舍本來就是李靖他們召見官員的地方,地方官不能不拜見大臣。宮女則不然,除供應食用之外,無須參見侍候。如為此而審訊官員,將使天下人吃驚。」太宗醒悟過來,按下此事不問。
後來,太宗在丹霄樓宴享群臣,飲酒時對長孫無忌說:「魏徵、王王圭侍奉隱太子、巢剌王時,的確可恨,我能拋棄舊怨,任用才士,無愧於古人。但魏徵每次進諫,如我不從,我發話時總不馬上回答,這是為什麼?」魏徵說「:臣認為事情不對頭,就進諫;如不聽從而馬上回答,便怕就會這樣照辦。」太宗說:「只管當即答應,再找機會陳說,難道不行?」魏徵說:「從前舜告誡群臣:『你們不要當面順從,過後又有話說。』如果當面服從答應,再另找機會陳說,這就是『過後又有話說』,這不是稷、契侍奉堯、舜的做法。」太宗大笑道「:人說魏徵舉止怠慢,我卻覺得他很恭敬順從!」魏徵再次叩頭說「:陛下引導臣進言,所以敢如此;不然,臣怎敢屢次觸犯陛下呢!」
貞觀七年(633),任侍中。當時尚書省有些久拖不決的案件,下詔讓魏徵審理。魏徵平時不熟悉法律,只憑原則照實處理,人人都心悅誠服。進封左光祿大夫、鄭國公。因多病提出辭職。太宗說「:您不見金屬在礦山有何珍貴,把它精心鍛造成器物,人們才看作寶貝。我正把自己比作金屬,把您比作良匠而加以磨礪。您雖有病,還未衰老,怎能這樣辭官呢?」魏徵懇切請求,多次推辭,退意更堅。太宗便改任他為特進,知門下省事,下詔朝廷規章、國家制度,由他參議得失。與職事官一樣賜予俸祿、屬員及衛士。
文德皇后安葬後,太宗在禁苑中建造高層樓台,以眺望昭陵,有次帶領魏徵同登,魏徵仔細看後說:「臣眼昏花,看不見什麼。」太宗指給他看,魏徵說:「這不是昭陵嗎?」太宗說「:是。」魏徵說「:臣以為陛下在望獻陵,若是昭陵,我也看得見。」太宗流淚,為此而毀高樓,不久因修定五禮,應封一子為縣男,魏徵請封兄之孤子魏叔慈。太宗傷感地說「:這可以勉勵世俗之人。」就答應了他。
後來太宗出巡洛陽,進駐昭仁宮,對地方官多所譴責。魏徵說「:隋朝因為責備郡縣不進食物,或是供物不夠精美,為此事而無節制,以致滅亡。所以上天命陛下取而代之,正應謹慎戒懼,約束自己,怎能讓人因供應不奢侈而悔恨呢!
如認為充足,如今就很充足了;如認為不足,比這多一萬倍也會不知滿足!」太宗吃驚地說:「沒有你,我聽不到這樣的話。」魏徵退下後又上疏說:「《尚書》稱『揚明道德謹慎刑法』,『要懼用刑法』。《禮記》說『:居於上位容易侍奉,處於下位易被了解,那麼刑法就不會繁多了。』『為上者多疑,百姓就會感到迷惑;為下者難於了解,君長就會疲憊。』為上者容易侍奉,為下者易被了解,那麼君長就不會疲憊,百姓就不會迷惑,因此君主有一種美德,臣子就不會產生二心。刑罰賞賜的目的,在於勸善懲惡。
帝王賜用,天下劃一,是不應依據親疏貴賤而輕重有別的。如今的刑法賞賜則不然,或是出於一時的喜怒,或是出於好惡的不同。高興時該用刑而不忍心使用,發怒時丟開法律去尋找罪過;對自己喜歡的人極力讚美,對自己厭惡的人百般挑剔。刑罰過濫,小人之道就會增長;賞賜不當,君子之道就會消亡。小人的惡行不予以懲罰,君子的善行不予以鼓勵,而希望天下大治,刑罰棄置不用,這是從沒聽過的事。而且閒暇時清談,全都尊信、崇尚孔子、老子;到作威發怒之時,就專門效法申不害、韓非。所以道德的旨意還未宏揚,刻薄的風氣就先煽起。從前伯州犁與人串通作弊,楚國的法律便遭破壞;張湯用心輕重不一,漢朝的刑罰便出差錯。何況身為君主而自己就有偏頗呢!近來處罰人員,有的是因為供應不周,有的是因為不能順其意願,都不是為了達到天下大治而急需處理的事情。
尊貴不與驕盈相約而驕盈自來,富足不與奢侈相期而奢侈自至,這並不是空話。
「而且我朝取代隋朝的緣故,正在隋朝本身。用隋朝的庫藏與今日的儲存相比,用隋朝的軍隊與今日的兵馬相比,以隋朝的人口與今日的百姓相比,計其長短大小,該有多大差別啊!然而隋朝因富強而滅亡,就是因為國家動盪;我朝因貧乏而平安,就是因為國家寧靜。寧靜就會平安,動盪就會亂亡,這人人都知道,並不是隱晦難見、微妙難察的道理。
不走平坦的道路,而沿覆車之轍而行,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居安而不思危,安定時沒想到動亂,生存時沒考慮到滅亡。
隋朝未亂之時,自以為不會發生動亂;未亡之時,自以為不會滅亡。所以兵馬屢動,徭役不息,直到被殺受辱時,還不明白滅亡的緣故。豈不可悲!照看長相的美醜,得用靜止的水,觀察國家政局的安危,必用已亡之國作為借鑑。《詩經》說:『殷朝的借鑑不遠,就在夏朝時候。』臣希望當今的舉動,能用隋朝作為借鑑,那麼存亡治亂的道理就可得知。想到能導致危險的原因就可獲得安寧,想到能造成動亂的原因就可使天下太平,想到能使其滅亡的原因就能求得生存的權利。生死存亡的關鍵,就在於節制嗜好和欲望,減少出遊和行獵的次數,平息奢靡豪華之風,停建不急之役,謹慎而不偏聽,親近忠厚之人,疏遠阿諛奉承之徒而已。
保持帝業容易,取得帝業的確困難。如今既已取得難得的帝業,難道就不能保持易保的帝業嗎?不能牢固地保持它,就是因為驕奢淫逸之心在動搖它。」
太宗在積翠池宴請群臣,和群臣痛飲美酒,賦詩言志。魏徵賦《西漢》之詩,其末章說:「最終依靠叔孫通制禮,然後才知道皇帝的尊嚴。」太宗說:「魏徵說話,沒有不用禮來約束我的。」有一天,太宗從容問魏徵「:近來國家政治如何?」魏徵見太平日久,太宗思想有所疏忽,因而回答說「:陛下在貞觀初年,誘導臣下進諫。三年以後,遇到進諫者能樂意聽從。
近一二年來勉強接受進諫,而心中照舊不滿。」太宗驚奇地說:「你憑什麼這樣說?」魏徵回答說:「陛下剛即位時,判決元律師死罪,孫伏伽進諫,認為依照法律不應處死,陛下將蘭陵公主園囿賞賜給他,價值一百萬錢。有人說:『賞賜太厚。』陛下回答說:『我即位後,還沒有進諫的人,所以要厚賞。』這就是誘導臣下進諫。後來柳雄謊報在隋朝任官的資歷,有關部門得知實情,彈劾他弄虛作假,判決他死罪。戴胄上奏說,柳雄之罪只應流放,接連上奏四五次,陛下才赦免其死罪。並對戴胄說『:如是這樣嚴格守法,就不會濫用刑法了。」這就是高興地聽從勸諫。近來皇甫德參上書說『:修建洛陽宮,是讓百姓受苦;徵收地租,是橫徵暴斂;世俗喜好梳高髻,是受宮中影響。』陛下發怒說『:這人要國家不役使一人,不收任何租稅,宮女去掉頭髮,才能合他的心意。』臣上奏說:『人臣上書言事,不激切就不能打動君主之心,一旦激切就接近毀謗。』當時陛下雖說聽從臣言,賞賜絲帛,免治其罪,但心內終究憤恨不平。這就是難於接受進諫了。」太宗醒悟,說:「不是你,說不出這樣的話。人苦於不能了解自己。」
在此之前,太宗建造飛山宮,魏徵上疏說:「隋朝據有天下三十多年,教化行於萬里,威勢震撼異族,然而頃刻喪失殆盡。那位煬帝,難道厭惡安定喜好滅亡嗎?只因倚仗國力富強,不顧後患。驅使天下之人,役使萬物,以奉養自己,搜求財帛子女,裝修樓台館所,徭役無時止息,征戰接連不休,對外顯示威嚴,對內行其險詐猜忌,邪惡者進用,忠正者斥退,上下互相欺瞞,百姓無法活命,以致自身死於匹夫之手,為天下之人所笑。
聖人乘此時機,拯救天下危難。如今隋帝的樓台館所,盡被陛下所居;奇珍異物,盡為陛下所有;貴婦美女,盡在陛下身邊;四海九州之人,盡成陛下臣妾。如能借鑑隋朝之所以滅亡的原因,思慮我朝獲取天下的緣故,焚其寶衣,毀其廣殿,安居於低矮的宮室,那就具有上等德行。如已成之業不致敗落,承襲其原有的樓台館所,取消一切不急之務,那就具有次一等的德行。如不思慮創立帝業的艱難,認為天命可以依仗,憑藉基址擴建宮殿,快意於奢侈淫逸,使人們不見德政而勞役不休,那就是下等的德行了。用暴政取代暴政,將會照樣出現動亂。做事不合法規,後人就沒有好評。民怨神怒,災害就會發生;災害發生,動亂就會暴發。動亂暴發,自己的生命和名聲能保持善終就很少見了。」
這一年,天降大雨,谷水、洛水泛濫成災,沖毀宮觀十九所,漂沒居民六百家。魏徵上書陳事說:「臣聽說治國以德與禮為基礎,以誠與信為保證。誠、信確立,居下者就不會產生二心;德、禮表現出來,遠方之人就會前來歸附。所以德、禮、誠、信四者,是治國之大綱,不可廢棄片刻。古書說:『君主按禮節使用臣下,臣下應盡心竭力侍奉君主。』『自古以來人總是要死的,人民如不信任統治者,國家就立不住腳。』還說『:說同樣的話而被信任,是因說話之前就受信任。同樣的命令被執行,是在命令之外是否真誠待人所致。』那麼,說話不被聽從,是因不受信任;命令不被執行,是因缺乏誠意。不受信任的話,缺乏誠意的命令,君子是不說不為的。
「自從王道美好光明,至今已延續十多年了,倉庫糧食越積越多,土地更為廣闊,然而德行不能天天增廣,仁義不能日漸加深,是何緣故呢?是因對待臣下,沒有盡其誠信,雖有善始的勤勞,而無善終的美德。因此阿諛奉承之徒得以施展伎倆,說同心之人是結黨營私,揭人隱私是大公無私,剛強正直是專權自用,忠直敢諫是誹謗誣衊。稱為結黨營私,雖是忠信也遭懷疑;稱為大公無私,雖是做假也無罪過;剛強正直的人害怕專權的指責而不敢盡力辦事,忠誠敢諫的人顧慮誹謗非議而不敢盡言。惑亂視聽,阻塞大道,妨礙教化,損傷德行,沒有比這更甚的了。
「如今將致天下於大治的任務託付給君子,而其得失有時卻詢問小人,這樣的話,毀譽就為小人操縱,而督察責罰則常加在君子頭上。中等才智的人豈無小惠,但思慮不能遠大,即使他們竭誠盡力,仍然不免傾覆敗亡,何況心懷奸邪察顏觀色行事的人呢!所以孔子說『:君子中不仁愛的人是有的,但沒有小人而有仁德的。』所以君子不能沒有小惡,但惡不積多不妨礙其正直;小人不時也有小善,但善不積多不能使其忠誠。如今稱某人為善人,又擔心他不可信任,這與豎起直木而懷疑其影不直有何區別呢?所以上不被下級信任就不能指揮下級,下不受上級信任就無法事奉上級,信任的意義很大啊!
「從前齊桓公問管仲說:『我想讓酒壞在杯中,肉爛在俎上,這不會妨礙霸業吧?』管仲說:『這本不好,但不會妨礙霸業。』桓公說『:怎樣做才妨礙霸業呢?』管仲說『:不能知人,妨礙霸業;知而不能任用,妨礙霸業;用而不給職銜,妨礙霸業;給職銜而不信任,妨礙霸業;雖信任而又讓小人參與,妨礙霸業。』晉國中行穆伯進攻鼓國,過了一年還未攻下。饋閒倫說『:鼓國的嗇夫,閒倫認識,不用勞累士大夫,鼓國就可得到。』穆伯不答應。左右之人說『: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國可得,您為何不答應?』穆伯說:『閒倫為人,諂佞而不仁。如讓閒倫拿下鼓國,我就不得不予以獎賞;如獎賞他,就是獎賞佞人。佞人得志,就是讓晉國捨棄仁德而為邪佞,雖得鼓國,又有何用!』穆伯不過是列國大夫,管仲只是霸主的輔佐,尚能謹慎於信任別人,遠避讒諛之徒,何況陛下這樣的上聖呢!如想讓君子小人是非分明,必定要以德懷撫,以信相待,以義勉勵,以禮約束,然後表彰善人而厭棄惡人,審慎刑法而明於獎賞,無為而治的善政就為時不遠了!如表彰善人而不提拔,討厭惡人而不除掉,罰不加於有罪,賞不及於有功,那麼危亡之時甚至不能保全。」
太宗下手詔給以表彰和答覆。在這種情況下,下令廢免明德宮玄圃院,將它賜給遭受水災的民戶。
有一天,宴請群臣時,太宗說「:貞觀之前,隨我平定天下,輾轉奔波,是房玄齡的功勞。貞觀以後,進獻忠告,糾正我的過失,為國家求長久利益,僅魏徵而已。即使是古代的名臣,也比不過他們!」親自解下佩刀,賞賜給他們倆。太宗曾問群臣說:「魏徵與諸葛亮哪個賢能?」岑文本說:「諸葛亮兼有將相之才,魏徵不能和他相比。」太宗說「:魏徵履行仁義,以輔佐本人,想使本人達到堯、舜地步,雖是諸葛亮也比不過他。」當時上書言事者多,有的不切實際,太宗厭煩,想予以駁斥,魏徵說:「古時設立謗木,想了解自己的過錯。密封的上書,就是謗木製度的遺意吧!陛下想知得失,應當任其所言。說得對,對朝廷有益;不對,也無損於政局。」太宗高興了,對上書言事者全都加以撫慰而後送走。
貞觀十三年(639),阿史那結社率作亂,雲陽石頭自燃,從冬直到這一年的五月不下雨,魏徵上疏極力盡言說:「臣侍奉陛下十幾年,陛下答應臣推行仁義之道,保持它而不喪失;勤儉樸素,始終如一。善言還在耳邊,臣不敢忘。近年以來,漸漸不如當初。現恭謹地分條陳敘,或可補其萬一。
「陛下在貞觀初年,清淨寡慾,教化遍及荒遠地區。如今派遣使臣於萬里之外,購取駿馬,搜訪奇珍。從前漢文帝不接受千里馬,晉武帝焚毀雉頭裘。陛下時常議論,要遠比於堯、舜,今日所為,卻要居於漢文帝、晉武帝之下嗎?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一件事。子貢問怎樣治理百姓,孔子說:『恐懼啊,就像用爛繩駕馭六馬拉的車輛。』子貢說『:怕什麼呢?』孔子回答說:『不用正道引導,就會成為我們的仇敵,怎能不怕呢!』陛下在貞觀初年,關心百姓的疾苦,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樣,不輕易營建宮室。近來既已奢侈放縱,便想動用民力,還說『:百姓無事容易驕慢,如服勞役就容易使喚。』自古以來不曾有過百姓安樂而導致國家覆亡的事,哪有怕他們驕縱而安排勞役的道理呢!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二件事。陛下在貞觀初年,勤苦自己以利於他人,近來則縱慾以勞民。雖然不停地說憂民,而心裡關切的卻是使自己快樂的事。不考慮建造之事,而說:『不這樣做,對我身體不利。』按人之常情推論,誰敢再來諫爭!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三件事。在貞觀初年,親近君子,排斥小人。近來則輕褻小人,而禮重君子。
禮重君子是對他們敬而遠之;輕褻小人,是對他們寵幸接近。接近小人,就看不到他們的過錯;疏遠君子,就不知道他們的正確。看不到君子的正確之處,那麼不等嫌隙出現就已疏遠;看不到小人的過錯,那麼時間一長自會親昵。親昵小人,疏遠君子,而想使政治清明,沒聽說過。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四件事。在貞觀初年,不以異物為貴,不做無益之事。如今稀有之物紛紛進奉,玩好之物的製作沒有停息的時候。君長奢侈淫逸而期望臣民艱苦樸素,土木工程遍地而期望農業興旺,是辦不到的。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五件事。貞觀初年,求賢若渴,賢人所薦之人,陛下隨即信賴使用,取其所長,並常常擔心做不到這一點。近來用人,隨其內心好惡而定,因群賢推舉而用,又以一人的毀謗而廢;雖是多年委任且受信任者,有時竟出於一時的懷疑而斥逐。人的行為有平昔遵循的信念,做事也有既成痕跡可查,一人的毀謗未必可信,多年的善行不應頃刻勾銷。陛下不察其緣由,以一人之言作為褒貶的根據,就會使得讒佞之人通行無阻,守道之士日漸疏隔。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恆的第六件事。貞觀初年,陛下身居高位,沒有行獵的愛好。數年之後,不能保持初志,以致遠方蠻夷,也來進獻鷹犬,陛下晨出夜歸,以馳馬射箭為樂,不測之事發生,如何解救得了?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恆的第七件事。貞觀初年,陛下待臣有禮,群情能夠上達。如今地方官入朝奏事,見不到天子之面,偶有短處,便受指責挑剔,他們雖有忠誠之心,而不能申訴朝廷。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恆的第八件事。貞觀初年,陛下孜孜以求治國之道,常常感到不足。近來卻倚仗功業之大,才智之明,增長傲氣放縱慾望,無事興兵,問罪於遠方蠻夷。受寵幸者迎合旨意不肯進諫,被疏遠者害怕威勢而不敢發言。長此下去,為害不淺。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恆的第九件事。貞觀初年,連年發生霜旱災害,京畿之民並往關外就食,扶老攜幼,來往數年,而無一戶逃亡。這是因為陛下憐惜撫慰,所以百姓至死也不離心。近來百姓疲於徭役,關中之人,更是疲憊不堪。
各類工匠服役期滿,強留役使而不遣返;適齡軍士輪番宿衛,到期另有驅使。官府購物很多,背負者相望於市肆及道上。
萬一糧食欠收,百姓之心,恐怕不會像從前那樣安定穩妥了。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恆的第十件事。
「福禍沒有定準,全在人們自己招來,人無過失,妖物不會隨意出現。如今乾旱致災,遠及各處州郡,惡人造起的叛亂,就出在京城之內,這是上天在顯示警告,也是陛下憂懼操勞之時。這是千載難遇的吉期,機會不可再得,明主能做到而不做,這就是臣之所以憂思難忘深為感嘆的原因啊!」
這篇奏疏呈上後,太宗說:「我已知道自己的過失了,願意改正,以使善道堅持到底。如果違背這些話,哪有臉面與您相見呢!正要把你這篇奏疏,安置屏風之上,以便早晚觀看,還將把它抄送史館,讓千秋萬代都了解君臣間的大義。」
隨即賜予魏徵黃金十斤,駿馬二匹。
高昌平定後,太宗在兩儀殿宴請群臣,嘆息說:「高昌如不喪失德行,哪能至於滅亡!但我也要告誡自己,不用小人的話來非議君子,也許就能獲得安定了。」魏徵說:「從前齊桓公和管仲、鮑叔牙、寧戚四人一道飲酒,桓公對叔牙說:『為什麼不站起來為我祝壽?』叔牙捧杯站起來說『:願您不要忘了逃亡莒國的日子,願管仲不要忘了被囚魯國的日子,願寧戚不要忘了車下餵牛的日子。』桓公離座向叔牙感謝道『:我和兩位大夫如能記住先生的話,國家就不會有危險了。』」太宗說「:我不敢忘記做平民的日子,您不可忘記鮑叔牙的為人。」
太宗派遣使者到西域冊立葉護可汗。使者還沒回來,又派使者攜帶金銀絲帛到西域各國買馬。魏徵說「:現在冊立可汗之事未定,就派人去各國買馬,他們就會認為陛下意在買馬,不在冊立可汗。可汗得立,就不會懷念陛下的恩德。
各屬國聞知此事,就會認為中國輕義而重利,不一定買到馬而先丟了義。從前魏文帝想求購西域大珠,蘇則認為如果皇恩達於四海,那麼寶物就會不求自來;求購而得到它,就不值得寶貴。陛下不怕蘇則的議論嗎?」太宗便停派買馬的使者。
之後尚書右僕射的職位空缺出來,太宗想用魏徵,魏徵推讓,未任此職。皇太子承乾與魏王李泰彼此結仇,太宗說:「當今忠直貴重的朝臣,沒人超過魏徵,我派他輔佐皇太子,統一天下之人的期望,太子的翅膀就能變硬。」於是任命他為太子太師。魏徵以病為由推辭其職,太宗下詔回答說:「漢太子以四皓為輔佐,我依靠您,也是這個意思。您雖臥病,也可保全太子。」
貞觀十七年(634),魏徵病重。魏徵家裡原無正寢,太宗命令停建小殿,用其材料為之營構,僅用五天完工。賜給魏徵素褥布被,以遵從其意願。命令中郎將在他家值宿,有動靜隨時奏聞,所賜藥品、膳食不計其數,宮中出使之人不絕於道。太宗親臨問疾,屏退左右,交談終日才回宮中。後來又與皇太子一道來到魏徵家裡,魏徵加蓋朝服,拖着腰帶。太宗悲痛憂悶,撫摸他流下眼淚,問他有何要求。魏徵回答說:「寡婦不憂緯線的多少,而憂慮宗周的危亡!」太宗準備把衡山公主嫁給魏徵的兒子叔玉,當時公主也隨同來至其家,太宗對魏徵說:「您看一下新娘吧!」魏徵已說不出話。這天晚上,太宗夢見魏徵還像平日一樣,天亮時,魏徵逝世。太宗親臨哭吊,極為悲痛,為之罷朝五天。太子在西華堂為魏徵舉哀。天子下詔內外百官朝集使全都前去送葬,追贈他為司空、相州都督,定諡號為文貞,給予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將他陪葬於昭陵。將下葬時,其妻裴氏推辭說:「魏徵平日節儉,現以一品官的禮節安葬,儀仗器物太多,不合他的本意。」太宗答應其請,便用素車載棺,白布做其帷幔,不用塗車及草人草馬等物。
太宗登上禁苑西樓,遙望靈車而痛哭盡哀。晉王奉命在道旁設食祭奠。太宗親做碑文,並書寫出來刻在石上。還賜給其家封邑九百戶。
太宗後來臨朝,感嘆地說:「以銅做鏡子,可以端正衣冠;以古史為鏡子,可以了解王朝興廢;以賢人做鏡子,可以明白治政得失。我曾保有這樣的三面鏡子,對內防止自己的過失。如今魏徵逝世,亡失了一面鏡子。我近派人到他家去,得到寫了字的一張紙,僅寫一半,其中可辨認的部分這樣說:『天下的事情,有善也有惡,任用善人則國家安定,任用惡人則使國家危亡。公卿大臣之內,感情有愛有恨,憎恨的人只見到可恨之處,喜愛的人只看見可愛之處。愛與恨之間,應當小心謹慎地對待。如果愛其人而又知其缺點,恨其人而又知其優點,除去邪惡而不猶疑,任用賢人而不猜測,國家就能興旺發達了。』其大體內容就是這樣。我反覆思忖,恐怕難免犯這種錯誤。
公卿大臣隨從侍衛可將這些話寫在朝笏之上,見此情況一定要進行諫爭。」
魏徵的身材容貌與普通人沒多少不同,但有志氣膽略,每次犯顏進諫,雖遇太宗暴怒,而神色不變,最終天子也為之收斂神威。議者說孟賁、夏育的勇氣也不能與之相比。魏徵曾於上冢墓返回時上奏說「:近來聞知陛下將出行關南,既已準備好而後又中止,這是為什麼?」太宗說「:怕您有言,便中斷此行。」起初,天下喪亂之後,典章圖籍散亡,魏徵上奏引薦諸儒收集校正秘書,使得國家圖籍文獻粲然完備。還曾因《小戴禮》綜合匯錄不合倫次,重新編寫《類禮》二十篇,數年之後方才完成。太宗讚美其書,下令謄錄後藏於內府。太宗本以武力平定天下,天下雖已大治,仍然不忘經略邊疆蠻夷地區。因此魏徵每逢侍宴,演奏《破陣武德舞》,就低下頭來不看,演至《慶善樂》時,就欣賞回味而不知疲倦,全是為了藉此寓托諷切意思而已。
魏徵逝世後,太宗思念不已,登上凌煙閣觀看功臣畫像時,還賦詩痛悼魏徵。
有人聞知此事妒心大發,百般詆毀魏徵。
魏徵曾經推薦杜正倫、侯君集有才幹能任宰相,到正倫因坐罷官,君集坐謀反罪被殺後,小人便指責魏徵曾阿附惡黨;又說魏徵曾記下前後諫爭之言,給史官褚遂良觀看。太宗因此更為不滿,便停止叔玉的婚事,仆倒為魏徵寫的碑文,所以其家逐漸衰落。
遼東會戰時,高麗、靺鞨兵馬進犯唐軍陣地,李責力等人盡力死戰方才破敵。
大軍返還後,太宗神情悵然地說:「魏徵如健在的話,我能有這次行動嗎?」立即徵召其家屬前往行在處所,賞賜慰勞其妻子兒女,用少牢祠祭魏徵之墓,重新樹立石碑,恩禮更為崇敬。
他有四個兒子:叔玉、叔琬、叔瞞、叔瑜。叔玉承襲其爵位為光祿少卿。神龍初年,以叔玉之子魏膺繼續襲封。叔瞞,任禮部侍郎,武后時被酷吏殺害。叔瑜,任豫州刺史,善寫草隸字體,將其筆意傳授其子魏華及外甥薛稷。世人稱書法精妙的人「前有虞世南、褚遂良,後有薛稷、魏華」。魏華任職檢校太子左庶子,封武陽縣男。開元年間,其家寢堂失火,子孫後人痛哭三天,朝廷下詔百官前往弔問。
魏徵的五世孫有魏謨。
贊文說:君臣之間,相處難道不難嗎!以魏徵的忠誠,以太宗的明智,身死不久,猜忌誣陷便暢行無阻。當初,魏徵的進諫之言,累計達數十餘萬字之多,至於君子與小人的道理,不是沒有對太宗反覆申述過,正是擔心邪佞之徒擾亂忠良。但死後仍然不免此難。所以說「,潔白的東西易被污染,剛直的人難以自全」,成為自古以來人們感嘆的話。唐人柳芳曾稱:「魏徵去世,人們不論認識與否,無不遺憾惋惜,認為他是類似於上古時代的正直之士。」這話說得不錯啊![2]
作品編纂
《新唐書》主要作者宋祁、歐陽修是北宋一代文宗,著名文學家。宋祁及其兄宋庠,在當時有「二宋」之稱,宋人《東軒筆錄》說宋祁「博學能文,天資蘊籍」;歐陽修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為其特長。
參加編撰《新唐書》的其它作者,也都為北宋時期名家高手。宋仁宗嘉佑年間曾公亮《進新唐書表》中所列之范鎮、王疇、宋敏求、劉羲叟等,都是當時文壇知名人物。范鎮曾為翰林學士,文筆流暢,有《東齋紀事》等百餘卷流傳於世。王疇文辭嚴麗,一向為世所稱。宋敏求為北宋一代掌故大家,富於藏書,曾編《唐大詔令集》和《長安志》,對唐史十分熟悉。劉羲叟是著名天文學家,後來曾助司馬光編《資治通鑑》,《新唐書》用這些人主筆,自然文采粲然,體例嚴謹。另一方面,宋、歐等人在修《新唐書》時,態度也很認真。歐陽修負責〈本紀〉、〈志〉、〈表〉部分,撰稿六、七年。宋祁的〈列傳〉部分時間更長,前後長達十餘年。認真謹嚴的態度,體例和筆法、風格上顯得比《舊唐書》完整嚴謹得多。另外,《新唐書》在列傳的標名上也作了歸納整理,如把少數民族仕唐將領合併到「諸夷蕃將傳」中;把割據的藩鎮也歸到一起來寫等等。這樣,就使得眉目更為清楚。 《新唐書》以清新質樸的語言特點為後世人賞識。也有了巨大的影響。[3]
作品影響
《新唐書》是我國正史體裁史書的一大開創,在體例上第一次寫出了《兵志》、《選舉志》,系統論述唐代府兵等軍事制度和科舉制度。為以後《宋史》等所沿襲。自司馬遷創紀、表、志、傳體史書後,魏晉至五代,修史者志、表缺略,至《新唐書》始又恢復了這種體例的完整性。以後各朝史書,多循此制,這也是《新唐書》在我國史學史上的一大功勞。[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