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彎彎(陸登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小路彎彎》是中國當代作家陸登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路彎彎
小路彎彎,彎曲成一條滑溜溜的游蛇,從那個小小的村子探出頭來,穿過村外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山坡,一直伸向遙遠的山外。
山上有樹,都是一些矮矮瘦瘦的樹。路兩旁有草有花,茂茂密密的,幾乎要把那路擠斷。於是,山雀子便馱來曙色,在花草間啾啾地叫,叫出一山的靜寂。
早晨的陽光在大伯的臉上塗上了一層鮮艷的色彩,大伯的嘴巴就微微地張開來,「嗷嗷」地叫喚了幾下,仿佛要打破這山裡的靜寂,又仿佛是在呼喚着什麼似的,暗淡的眸子裡就激閃出了一縷灼灼的光亮。那些鳥雀便被這叫喚聲驚飛了,只留一個更加靜寂的夢幻迷漫在這小路上,大伯手中的拐杖碰擊地面發出的聲音便顯得更加清晰起來了。
大伯重又看了看路邊的那些花呀草呀樹呀,臉上便堆上了太多的詫異和嘆息。他怎麼也不明白,幾十年的光陰,這小路怎麼都沒有變。他還依稀記得,當年從這條小路出去的時候,這小路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呀。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是同村裡的十幾個兄弟一起出去的。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同出去的十幾個兄弟,居然就只有他一個回來。「怎麼就我一人回來呀?都說好了的,要一同回來啊!」在最初回到村子的那些日子裡,他不敢面對這殘酷的現實,不敢相信那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就像一縷清風似的,說沒就沒了,永遠不再回來了。他號啕大哭着,用手指揪着自己的頭髮,用拳頭擂打着自己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回來啊!回來啊!」可任他怎麼呼喚,那一個個兄弟也回不來了,他們已先他而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太陽漸漸地升高了,陽光也變得格外亮麗輝煌。到底是山里呢,那些鳥們的叫聲,開始變得響亮起來。一朵一朵的野花在陽光下怒放着,一縷一縷的花香蕩漾在山間。天很高很藍,雲很輕很白。一隻鷹在上面盤旋着,像在尋找着什麼。大伯抬頭看了看那隻鷹,突然搖了搖頭,嘆道:「唉,老啦,再也不能飛啦。」
他是真的老啦,眼也花了,背也駝了,老得不成樣子啦。更可恨那條傷殘的腿,一遇陰雨天氣,就痛得鑽心。想當初,他剛回村時,雖然因了那條傷腿,不能幹活,但他也不願整天呆在家裡,總是拄着拐杖,村里村外地走走看看。後來,那條傷腿似乎好些了,不再那麼疼痛了,於是他就對村里人說,讓我去看守莊稼地吧,我不能這樣坐着吃閒飯哩。村里人被他扭不過。只好依了他。於是,他就搬到了離村幾里外的一座嶺上,給村里人看守莊稼地。於是,在寂靜的夜裡,人們聽着那一陣陣緊緊密密且又嘹嘹亮亮的銅鑼聲,就知道有一位徹夜不眠的老人,正在驅趕着前來糟蹋莊稼的野獸,於是人們的心就安了。自從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戶,他還強撐着瘦弱的身子幫兒子幹些輕微的活兒,可後來就再也不行了,兒子也不讓他再幹了。
「爹,你這是何苦呀?還怕我養活不起你嗎?」兒子總是這麼說。何況,他還有每月幾十元的撫恤金呢。今天,他就是要到鄉政府去領回那幾十元的撫恤金的。每個月都有這一天,每次來來回回走的就是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已經是幾年了?他記不清啦,再也記不清啦!只記得原先叫公社,後來又改叫區公所,現在呢,又改叫鄉。但無論怎麼改來改去,都是在老地方。那地方他太熟悉了,摸着黑也能辨出個前門後院。當然那些領導那些幹部也都熟悉他,見他來了,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有的甚至親熱地和他握握手,使他心裡一片曖曖的。可是近幾年來,那些熟悉的領導,那些熟悉的幹部,調走的調走了,退休的退休了,新來的那些年輕的同志,也都不認識他了,見了他就像見路人一般,非但不與他招呼,而且還冷着面孔問他:「你來幹什麼?」不怪人家呢,是怪自己不認識人家,怪自己那條傷殘的腿,和一身土裡土氣的衣裳,這在別人看來簡直就是一個叫化子,怎不叫人卑視呢?可令他氣憤的是那位管錢的姑娘,有時連續跑幾趟也沒見她的影兒。有時找見了她,她正在搓麻將,還得等她搓完。有一天,是剛剛下班了,那姑娘就說要睡覺了,叫他等到下午再來,還說你這幾個錢,算什麼呢?那時他真想朝那姑娘發作一下,對她說:「老子當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你爹媽還沒出生呢。」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順從地坐在鄉政府大樓前的台階上等候……每每想起這些事,他就不由地嘆口氣,覺得世事變了,有些已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啦。
坡下傳來汽車的鳴叫聲,他知道,又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車輛到村里來裝運瓜菜了。近些年來,每到冬季,村里人都爭先恐後地搶種瓜菜,聽說冬季瓜菜都是往大都市運,價錢好哩。特別是今年,一斤牛角椒竟能賣得二元伍角,樂得村里人睡夢中也都笑出聲來。兒子兒媳自然也不甘落後囉,又是種瓜菜,又是養肥豬,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想到兒子,他就有一種內疚的感覺。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呀。兒子小學畢業時,正趕上那動亂的年代,有人說他這個老革命是假的,於是兒子就跟着遭殃,不能被推薦上中學了。「文革」過後,有人勸他,去找找當年的那些戰友、現在的那些書記局長們,給兒子找一份舒心的工作,可他卻搖搖頭。想想那些長眠在地下的兄弟,他覺得別說是去走走後門拉拉關係,就是有這個念頭,也會愧對他們的呀!兒子也真懂事,不僅不埋怨他,而且更加敬重他,孝敬他。可兒子畢竟不懂得他的心哪。多少次了,兒子總勸他:「爹,咱現在啥都有了,新房蓋起來了,小拖買回來了,彩電也有了,摩托車也有了,你還在乎那幾個錢?每月辛辛苦苦地去領那幾個錢?我看,那幾個錢,咱不要也罷。」兒子畢竟與他是兩代人,兒子畢竟沒有過他那樣的經歷,兒子真的不懂得他的心。他又何止看重這幾個錢呢?他看重的,是黨,是祖國和人民,給他,包括那些長眠在地下的兄弟的那一片心意,那一份榮譽,他是代表着那些犧牲的戰友,去接受那一片心意,那一份榮譽啊!想想在這村里,又有誰最有資格代表他去履行這個職責呢?……
一位後生開着一輛摩托車從後面來到他跟前,說:「大伯,我馱您走吧!」他感激地看了那後生一眼,可又搖搖頭,示意叫那後生先走。他是不想坐車走,他只想在這小路上慢慢地走。因為這慢慢地走,可以讓他想起過去許多的事,許多的人,就像剛才想過的那樣。
他就這樣一路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着,終於走下了那道坡,遠遠地,便可看到鄉政府大樓那白色的樓頂了。
他不知自己還要在這條小路上往返多少次,但他想只要還活着,他就要在這條小路上永遠走下去。
幾近正午的陽光,明亮,熱烈,曖曖地照耀着他。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