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氤氳曼殊斐兒(徐志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高山氤氳曼殊斐兒
這心靈深處的歡暢,這情緒境界的壯曠;任天堂沉淪,地獄開放,毀不了我內府的寶藏!——《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記憶,是人生最可珍的產業,認識美的本能是上帝給我們進天堂的一把秘鑰。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氣候喻,不但是陰晴,相間,而且常有狂風暴風,也有最艷麗蓬勃的春光、有時遭逢幻滅,引起厭世的悲觀,鉛般的重壓在心上,比如冬令陰霾,到處冰結,莫有微生氣;那時便懷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If utterly frall thou art and vile,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How are thy lofties impulses and thoughtsBy so ignobles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這幾行是最深入的悲觀派詩人理巴第(Leopardi)的詩;一座荒墳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麗的肖像,激起了他這根本的疑問——若說人生是有理可尋的何以到處只是矛盾的現象,若說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靈反動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說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與常物同歸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燈似的智力雖則把人間種種事物虛幻的外象一一褫剝連宗教都剝成了個**的夢,他卻沒有力量來否認美!美的創現他只能認為是稱奇的,他也不能否認高潔的精神戀,雖則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樣的境界,在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剎那間,理巴第不能不承認是極樂天國的消息,不能不承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經驗,所以我每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在層冰般嚴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湧起一股融一切的熱流,頃刻間消融了厭世的結晶,消融了煩悶的苦凍。那熱流便是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俄頃之回憶。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Muveence Willian Glabe,
從一顆沙里看出世界,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將無限存在你的掌上。
這類神秘性的感覺,當然不是普遍的經驗,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凡事只講實際的人,當然嘲諷神秘主義,當然不能相信科學可解釋的神經作用,會發生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秘感覺。
但世上「可為知者道不可與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着哩!
從前在十六世紀,有一次有一個義大利的牧師學者到英國鄉下去,見了一大片盛開的苜蓿(Clover)在陽光中只似一湖歡舞的黃金,他只驚喜得手足無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見這樣的美,這樣的神景,他這樣發瘋似的舉動當時一定招起在旁鄉下人的譁笑,我這篇里要講的經歷,恐怕也有些那牧師狂喜的瘋態,但我也深信讀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鄉下人的笑話?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濕,我獨自冒着雨在倫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問路驚問行人,在尋彭德街第十號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會見曼珠斐兒——「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的一晚。
我先認識麥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Athenaeum的總主筆,詩人,著名的評衡家,也是曼殊斐兒一生最後十餘年間最密切的伴侶。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婦相處,但曼殊斐兒卻始終用她到英國以後的「筆名」(Penname)Miss Katherine Mathl- een。她生長於紐新蘭(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champ,是紐新蘭銀行經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兒,她十五年前離開了本鄉,同着她三個小妹子到英國,進倫敦大學院讀書,她從小即以美慧著名,但身體也從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國住過,那時她寫她的第一本小說「In a German Pen- sion」大戰期內她在法國的時候多,近幾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國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國,就為她身體太弱,禁不得英倫的霧迷雨苦的天時,麥雷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業放棄(Athenaeum之所以併入London Nation就為此),跟着他安琪兒似的愛妻,尋求健康,據說可憐的曼殊斐兒戰後得了肺病證明以後,醫生明說她不過三兩年的壽限,所以麥雷和她相處有限的光陰,真是分秒可數,多見一次夕照,多經一度朝旭,她優曇似的余榮,便也消滅了如許的活力,這頗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縱酒恣歡時的名句:「You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長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個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麥雷,對着這艷麗無雙的夕陽,漸漸消翳,心裡「愛莫能助」
的悲感,濃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兒的「活他一個痛快」的方法,卻不是像茶花女的縱灑恣歡,而是在文藝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嘔出縷縷的心血來製成無雙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還不忘她的責任,是犧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幾分的美,給苦悶的人間,幾分藝術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兩本小說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憑這兩部書里的二三十篇小說,她已經在英國的文學界裡占了一個很穩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說只是小說,她的小說卻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只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只想留下幾小塊「時灰」
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數知音者的讚賞。
但唯其純粹的文學,她著作的光彩是深蘊於內而不是顯露於外者,其趣味也須讀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會,我承作者當面許可選譯她的精晶,如今她已去世,我更應珍重實行我翻譯的特權,雖則我頗懷疑我自己的勝任,我的好友陳通伯他所知道的歐洲文學恐怕在北京比誰都更淵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說,曾經講過曼殊斐兒的,很使我歡喜。他現在答應也來選譯幾篇,我更要感謝他了。關於她短篇藝術的長處,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機會說一說。
現在讓我講那晚怎樣的會晤曼殊斐兒,早幾天我和麥雷在Charing Cross背後一家嘈雜的A。B.C。茶店裡,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我乘便說起近幾年中國文藝復興的趨向,在小說里感受俄國作者的影響最深,他的幾於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夫妻最崇拜俄國的幾位大家,他曾經特別研究過道施滔庵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yevsky:A CriticalStudy Martin Secker」,曼殊斐兒又是私淑契高夫(Chekhov)的,他們常在抱憾俄國文學始終不會受英國人相當的注意,因之小說的質與式,還脫不盡維多利亞時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問起曼殊斐兒的近況,他說她這一時身體頗過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倫敦來住兩個星期,他就給了我他們的住址,請我星期四,晚上去會她和他們的朋友。
所以我會見曼殊斐兒,真算是湊巧的湊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爾思(H。G.Wells)鄉里的家去了(Easten Cled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倫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記得回寓時渾身都淋濕了。
他們在彭德街的寓處,很不容易找,(倫敦尋地方總是麻煩的,我恨極了那個回街曲巷的倫敦。)後來居然尋着了,一家小小一樓一底的屋子,麥雷出來替我開門,我頗狼狽的拿着雨傘還拿着一個朋友還我的幾卷中國字畫,進了門。我脫了雨具。
他讓我進右首一間屋子,我到那時為止對於曼殊斐兒只是對一個有名的年輕女作家的景仰與期望;至於她的「仙姿靈態」我那時絕對沒有想到,我以為她只是與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son,Mrs。Lueas,Vanessa Bell幾位女文學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學家與美術家,已經盡夠怪僻,近代女子文學家更似乎故意養成怪僻的習慣,最顯著的一個通習是裝飾之務淡朴,務不入時,「背女性」:頭髮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團和糟的散在肩上;襪子永遠是粗紗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並且大都是最難看的樣式;裙子不是異樣的短就是過分的長,眉目間也許有一兩圈「天才的黃暈」,或是帶着最可厭的美國式龜殼大眼鏡,但他們的臉上卻從不見脂粉的痕跡,手上裝飾亦是永遠沒有的,至多無非是多燒了香煙的焦痕,譁笑的聲音十次里有九次半蓋過同座的男子;走起來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後身;開起口來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話;當然最喜歡討論的是Freudian Complex 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與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書,例如「A Story-telte『s Holiday」「Ulysses」。總之她們的全人格只是婦女解放的一幅諷刺畫(Amy Lowell聽說整天的抽大雪茄!)和這一班立意反對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當然也有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時總不免感覺她們矯揉造作的痕跡過深,引起一種性的憎忌。
我當時未見曼殊斐兒以前,固然並沒有預想她是這樣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絕對沒有夢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進那房門的時候,我就盼望她——一個將近中年和藹的婦人——笑盈盈的從壁爐前沙發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問安。
但房裡——一間狹長的壁爐對門的房——只見鵝黃色恬靜的燈光,壁上爐架上雜色的美術的陳設和畫件,幾件有彩色畫套的沙發圍列在爐前,卻沒有一半個人影。麥雷讓我一張椅上坐了,伴着我談天,談的是東方的觀音和耶教的聖母,希臘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處女的聖母是所有宗教里一個不可少的象徵……我們正講着,只聽得門上一聲剝啄,接着進來了一位年輕女郎,含笑着站在門口,「難道她就是曼殊斐兒——這樣的年輕……」我心裡在疑惑。她一頭的褐色捲髮,蓋着一張的小圓臉,眼極活潑,口也很靈動,配着一身極鮮艷的衣裳——漆鞋,綠絲長襪,銀紅綢的上衣,紫醬的絲絨圍裙——亭亭的立着,像一顆臨風的鬱金香。
麥雷起來替我介紹,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兒,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還是Beek我記不清了,麥雷是暫寓在她家的;她是個畫家,壁掛的畫,大都是她自己的,她在我對面的椅上坐了,她從爐架上取下一個小發電機似的東西拿在手裡,頭上又戴了一個接電話生戴的聽箍,向我湊得很近的說話,我先還當是無線電的玩具,隨後方知這位秀美的女郎,聽覺和我自己的視覺仿佛,要借人為方法來補充先天的不足。
(我那時就想起聾美人是個好詩題,對她私語的風情是不可能的了!)
她正坐定,外面的門鈴大響——我疑心她的門鈴是特別響些,來的是我在法蘭先生(Roger Fry)家裡會過的Sydney Wa- terloo極詼諧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從他巨大的袋裡一連摸出了七八枝的煙斗,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顏色的,叫我們好笑。他進來就問麥雷,迦賽林(Katherine)今天怎樣。我豎起了耳朵聽他的回答,麥雷說「她今天不下樓了,天太壞,誰都不受用……」華德魯就問他可否上樓去看她,麥說可以的,華又問了密司B的允許站了起來,他正要走出門,麥雷又趕過去輕輕的說「Sydney,don't talk too much。」
樓上微微聽得出步響,W已在迦賽林房中了。一面又來了兩個客,一個短的M才從希臘回來,一個軒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Nation and Athenaeum里每周做科學文章署名S的Su- llivan M就講他游希臘的情形盡背着古希臘的史跡名勝,Pa- rnassus長Mycenoee短講個不住。S也問麥雷迦賽林如何,麥說今晚不下樓W現在樓上。過了半點鐘模樣,W笨重的足音下來了,S就問他迦賽林倦了沒有,W說「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說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來了。」再等一歇S也問了麥雷的允許上樓去,麥也照樣的叮囑他不要讓她乏了。麥問我中國的書畫,我乘便就拿那晚帶去的一幅趙之謙的「草書法畫梅」,一幅王覺斯的草書,一幅梁山舟的行書,打開給他們看,講了些書法大意,密司B聽得高興,手捧着她的聽盤,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時心裡卻頗有些失望,因為冒着雨存心要來一會Bi 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樓;同時W。S.麥雷的烘雲托月,又增加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一定是沒有份的了,我只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說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兒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的。但麥雷卻很誠懇的說「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一見。」我聽了這話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着麥雷一步一步的上樓梯……
上了樓梯,叩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一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這麼一大串繁複的手續,我只覺得是像電火似的一扯過,其實我只推想應有這麼些邏輯的經過,卻並不曾親切的一一感到;當時只覺得一陣模糊,事後每次回想也只覺得是一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里走進一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屋子裡出來驟然對着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認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說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僅是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
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兒人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裡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艷燦爛的顏色,已夠使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剎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給我的印象並不清切,因為她和我談話時不容我分心去認記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張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畫紙裱的,掛着好幾幅油畫大概也是主人畫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貼壁一張沙發榻上。
因為我斜倚她正坐的緣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個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兩盞電燈是用紅色罩的,否則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聯想起,「紅燭高燒」的景象!但背景究屬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給我最純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管進天堂的秘鑰的——她;是使我靈魂的內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寶藏的——她。但要用不馴服的文字來描寫那晚。她,不要說顯示她人格的精華,就是忠實地表現我當時的單純感象,恐怕就夠難的一個題目。從前有一個人一次做夢,進天堂去玩了,他異樣的歡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裡去,想描摹他神妙不過的夢境。
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結住舌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要說的時候,才覺得他所學的人間適用的字句,絕對不能表現他夢裡所見天堂的景色,他氣得從此不開口,後來就抑鬱而死,我此時妄想用字來活現出一個曼殊斐兒,也差不多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卻寧可冒猥瀆神靈的罪,免得像那位誠實君子活活的悶死。她也是鑠亮的漆皮鞋,閃色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一串細珍珠,袖口只齊及肘彎。她的發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樣剪短的,但她櫛發的式樣,卻是我在歐美從沒有見過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國式,因為她的發不但純黑而且直而不捲,整整齊齊的一圈,前面像我們十餘年前的「劉海」梳得光滑異常,我雖則說不出所以然我只覺她發之美也是生平所僅見。
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仿佛你對着自然界的傑作,不論是秋月洗淨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南洋里瑩澈的星空,或是藝術界的傑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懷格納的奧配拉,密克郎其羅的雕像,衛師德拉(Whistler)或是柯羅(Corot)的畫;你只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的領會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偉大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着她最和軟的春風似神態,所得的總量我只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個透明體,你只感訝她粹極的靈澈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就是她一身的艷服,如其別人穿着也許會引起瑣碎的批評,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覺得妥帖,像牡丹的綠葉,只是不可少的襯托,湯林生,她生前的一個好友,以阿爾帕斯山巔萬古不融的雪,來比擬她清,極超俗的美,我以為很有意味的;她說:曼殊斐兒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兒固可人矣,然何其脫盡塵寰氣。一若高山瓊雪,清澈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艷陽被雪,幻成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境在遠,不隸人間,曼殊斐兒肌膚明皙如純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頰之腴,其約發環整如髹,其神態之閒靜,有華族粲者之明粹,而無西艷伉傑之容。其軀體尤苗約,綽如也,若明蠟之靜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語者未嘗不自訝其葉息之重濁,而慮是靜且淡者之且神化……
湯林生又說她銳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靈府深處將你所蘊藏的秘密一齊照徹,所以他說她有鬼氣,有仙氣,她對着你看,不是見你的面之表,而是見你心之底,但她卻大是偵刺你的內蘊,並不是有目的搜羅而只是同情的體貼。你在她面前,自然會感覺對她無慎密的必要;你不說她也有數,你說了她也不會驚訝。她不會責備,她不會慫恿,她不會獎贊,她不會代出什麼物質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聽,聽完了然後對你講她自己超於美惡的見解——真理。
這一段從長期交誼中出來深入的話,我與她僅一二十分鐘的接近當然不會體會到,但我敢說從她神靈的目光里推測起來,這幾句話不但是不能,而且是極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藍絲絨的榻上,幽靜的燈光,輕籠住她美妙的全體,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對她神靈的妙眼,一任她利劍似的光波,妙樂似的音浪,狂潮驟雨似的向着我靈府潑淹,我那時即使有自覺的感覺,也只似開茨(Keats)聽鵑啼時的: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Th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兒音聲之美,又是一個Miracle一個個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里顫動出來,都在我習於塵俗的耳中,啟示一種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藍的天空中一顆一顆的明星先後湧現。像聽音樂似的,雖則明明你一生從不曾聽過,但你總覺得好像曾經聞到過的也許在夢裡,也許在前生。她的,不僅引起你聽覺的美感,而竟似直達你的心靈底里,撫摩你蘊而不宣的苦痛,溫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滌你窒礙性靈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樂的情調;仿佛湊住你靈魂的耳畔私語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
我便此時回想,還不禁內動感激的悲慨。幾於零淚;她是去了,她的音聲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學Abt Vogler之**,虔信: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melodies when eternity affirms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曼殊斐兒,我前面說過,是病肺癆的,我見她時,正離她死不過半年,她那晚說話時,聲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響。她每句語尾收頓時,總有些氣促,顴頰間便也多添一層紅潤,我當時聽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覺得切心的難過,而同時她天才的興奮,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歷歷,胸間的起伏亦隱約可辨,可憐!我無奈何只得將自己的聲音特別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靈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內感思想的戟刺,重複節節的高引,最後我再也不忍因此而多耗她珍貴的精力,並且也記得麥雷再三叮囑W與S的話,就辭了出來。總計我自進房至出房——她站在房門口送我——不過二十分時間。
我與她所講的話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對於英國當時最風行的幾個小說家的批評——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 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為一般人不稔悉,那類簡約的評語不能引起相當的興味。麥雷自己是現在英國中年的評衡家最有學有識之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學講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譽為安諾德(Matthew Arn- old)以後評衡界裡最重要的一部貢獻——而他總常常推尊曼殊斐兒說她是評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簡評的珠沫,略過不講,很覺得有些可惜,她說她方才從瑞士回來,在那邊和羅素夫婦的寓處相距頗近,常常談起東方好處,所以她原來對於中國的景仰,更一進而為愛慕的熱忱。她說她最愛讀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國詩,她說那樣的詩藝在西方真是一個Wonderful Revelation。她說新近AmyLowell譯的很使她失望,她這裡又用她愛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問我譯過沒有,她再三勸我應得試試,她以為中國詩只有中國人能譯得好的。
她又問我是否也是寫小說的,她又殷勸問中國頂喜歡契高夫的哪幾篇,譯得怎麼樣,此外誰最有影響。
她問我最喜讀哪幾家小說,哈代、康拉德,她的眉梢聳了一聳笑道——「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問我回中國去打算怎麼樣,她希望我不進政治,她憤憤的說現代政治的世界,不論哪一國,只是一亂堆的殘暴,和罪惡。
後來說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說她的太是純粹的藝術,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認識,她說:「That『s just it。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說我以後也許有機會試翻她的小說,很願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許可。他很高興的說她當然願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譯的勞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歐洲,將來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說怎樣的愛瑞士風景,琴妮湖怎樣的嫵媚,我那時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間與她蕩舟玩景: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m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Lord Byron我當時就滿口的答應,說將來回歐一定到瑞士去訪她。
末了我說恐怕她已經倦了,深恨與她相見之晚,但盼望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她送我到房門口,與我很誠摯地握別……
將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說曼殊斐兒已經在法國的芳丹卜羅去世,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寫出來,但始終為筆懶,延到如今,豈知如今卻變了她的祭文!下面附的一首詩也許表現我的悲感更親切些。
哀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谷,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我昨夜夢登高峰,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羅馬西郊有座墓園,芝羅蘭靜掩着客殤的詩骸;百年後海岱士(Hades)黑輦之輪。又喧響於芳丹卜羅榆青之間。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說造化是真善美之創現,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三十年小住,只擬曇花之偶現,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今夏再於琴妮湖之邊;琴妮湖(Lake Geneva)永抱着白朗磯(Mount Blanee)的雪影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夢覺似驟感戀愛之**;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凝鍊萬象所從來之神明。我哀思焉能電花似飛騁,感動你在天曼殊之靈?我酒淚向風中遙送,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原刊1923年5月《小說月報》第14卷第5號) [1]
作者簡介
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出生於浙江省海寧市,現代詩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學英國時改名志摩。曾經用過的筆名:南湖、詩哲、海谷、谷、大兵、雲中鶴、仙鶴、刪我、心手、黃狗、諤諤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