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畫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題畫記》是中國當代作家郭沫若寫的文章。
作品欣賞
一
蟬子叫得聲嘶力竭了。
去年的重慶據說已經是熱破了紀錄,但今年的紀錄似乎更高。
有什麼避暑的方法呢?
能夠到峨眉山或者青城山去,想來一定很好,但這不是人人所能辦到的事。即使能夠辦到,在目前全人類在爭主奴生死的空前惡戰中,假使沒有業務上的方便,專為避暑而去,在良心上恐怕連自己也不允許。
電風扇扇出的只是火風;吃冰淇淋呢,花錢,而且有惡性傳染病的危險。
最好的辦法,我看還是多流汗水吧。汗水流得多,可以促進新陳代謝的機能,而且在蒸發上也可以消費些身體周圍的炎熱。
傅抱石大約是最能了解流汗的快味的人。他今年自春季到現在竟畫了一百好幾十張國畫,準備到秋涼之後展覽。
我們同住在金剛坡下,相隔不遠。前幾天他抱了好幾幅畫來要我題,大都是他新近在這暑間的作品。
他的精神煥發,據說:他寓里只有一張台桌,吃飯時用它,孩子們讀書時用它,做事時用它,有時晚上睡覺時也要用它。
他在這種窘迫的狀態中,冒着炎熱,竟有了這麼豐富的成績,實在值得感佩。
抱石長於書畫,並善篆刻。七年前在日本東京曾經開過一次個人展覽會。日本人對於他的篆刻極其傾倒,而對於他的書畫則比較冷淡。
但最近我聽到好些精通此道的人說:他的書畫是在篆刻之上,特別是他的畫已經到了升堂入室的境地。
我自己對於這些都是門外,不能有怎麼深入的批評。但我感覺着他的一切勞作我都喜歡。而且凡是我所喜歡的東西,在我看來,不用說,都是好的。
中國畫需要題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民族形式。題與畫每每相得益彰。好畫還須有好題。題得好,對於畫不啻是錦上添花。但反過來,假使題得不好,那真真是佛頭着糞。題上去了,無法擦消,整個的畫面都要為它破壞。
抱石肯把他辛苦的勞作拿來讓我題,他必然相信我至少不至於題得怎麼壞,但在我則不免感覺着有幾分惶恐。
在日本時我也曾替他題過畫,當時是更加沒有把握。記得有一張《瞿塘圖》,我題的特別拙劣,至今猶耿耿在懷。目前自己的經驗雖然又多了一些,但也不敢說有十分的把握。
辭要好,字要好,款式要好,要和畫的內容、形式、風格恰相配稱,使題詞成為畫的一個有機的部分,這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我感覺着,我自己寧肯單獨地寫一張字,或寫一篇小說,寫一部劇本。因為縱寫得不好,毀掉了事,不至於損害到別人。
然而抱石的厚意我是不好推卻的。而且據我自己的經驗,好的畫確實是比較好題。要打個不十分倫類的比譬吧,就好像好的馬比較好騎那樣。經受過訓練的馬,只要你略通騎術,它差不多事事可以如人意。即使你是初次學騎,它也不會讓你十分着難。沒有經過訓練的劣馬,那是不敢領教的。
好的畫不僅可以誘發題者的興趣,而且可以啟迪題者的心思。你對着一幅名畫,只要能夠用心地讀它,它會引你到達一些意想不到的境地。由於心思的煥發、興趣的蔥蘢,便自然會得到比較適意的詞、比較適意的字、比較適意的風格。
這是毫無問題的。好的畫在美育上是絕好的教材,對於題詞者不用說也是絕好的教材了。
——好的,題吧,大膽的題吧。
二
抱石送來的畫都是已經裱好了的。他告訴我不必着急,等到秋涼時也來得及。
因之,我雖然時時打開來讀,但開始幾天並沒有想題的意思。
大前天,八月三號,想題的意思動了。我便開始考慮着應該題些什麼。
畫裡面有一張頂大的是屈原像,其次是陶淵明像。這兩張,尤其屈原像,似乎是抱石的最經心的作品。這從他的畫上可以看出,從他的言語神態之間也可以看出。
大約是看到我近年來對於屈原的研究用過一些工夫,也寫過一部《屈原》的劇本,抱石是特別把屈原像提了出來,專一要我為他題。在他未來之前我也早就聽見朋友這樣講過,傳達了他的意思。把屈原像與陶淵明像同時呈在眼前,我便得到了一個機會,把這兩位詩人來作比較考慮。
這兩位,無論在性格或詩格上,差不多都是極端對立的典型。他們的比較研究可以使人領悟到:不僅是詩應該如何作,還有是人應該如何作。
我自己對於這兩位詩人究竟偏於哪一位呢?也實在難說。照近來自己的述作上說來,自然是關於屈原的多,多到使好些人在罵我以屈原自比,陶潛,我差不多是很少提到的。
說我自比屈原固然是一種誤會,然而要說我對於陶淵明有什麼大了不起的不滿意吧,也不盡然。我對於陶淵明的詩和生活,自信是相當了解。不,不僅了解,而且也還愛好。凡是對於老、莊思想多少受過些感染的人,我相信對於陶淵明與其詩,都是會起愛好的念頭的。
那種沖淡的詩,實在是詩的一種主要的風格。而在陶潛不僅是詩品沖淡,人品也沖淡。他的詩與人是渾合而為一了。
有特別喜歡沖淡的人,便以為要這種才是詩,要陶潛才是真正的詩人。不僅舊文學家有這種主張,便是最時髦的新詩人,也有的在援引美國作家的殘唾:「要把激情驅逐於詩域之外。」
在這樣的人眼裡,那麼,屈原便應該落選了。然而屈子仍被稱為詩聖,他的《離騷》向來賦有「經」名,就是主張「驅逐激情」的人也是一樣的在詩人節上做着紀念文章。足見得人類所要求的美是不怎麼單純的。
一般的美學家把美感主要的分為悲壯美與優美的兩種。這如運用到詩歌上來,似乎詩裡面至少也應該有表現這兩種美感的風格。唐時司空表聖把詩分為了二十四品,每品一篇四言的讚詞,那讚詞本身也就是很好的詩。但那種分法似乎過於細緻,有好些都可以歸納起來。更極端的說:二十四品似乎就可以歸納成為那開首的「雄渾」與「沖淡」的兩品。
屈原,便是表示悲壯美的「雄渾」一品的代表。他的詩品雄渾,人品也雄渾。他的詩與人也是渾合而為一了的。
但我不因推崇屈子而輕視陶潛,我也不因喜歡陶潛而要驅逐屈子。認真說:他們兩位都使我喜歡,但他們兩位也都有些地方使我不喜歡。詩的風格都不免單調,人的生活都有些偏激。像屈子的自殺,我實在不能贊成,但如陶潛的曠達,我也不敢一味恭維。我覺得他們兩位都是過於把「我」看重了一點。把自我看得太重,像屈子則鄰於自暴自棄,像陶潛則鄰於自利自私。眾醉獨醒固然有問題,和光同塵又何嘗沒有問題?
我就在這樣的比較考慮之下做下一首《中國有詩人》的五言古詩。
中國有詩人,當推屈與陶。
同遭陽九厄,剛柔異其操。
一如雲中龍,夭矯游天郊。
一如九皋鶴,清唳徹晴朝。
一如萬馬來,堂堂江海潮。
一如微風發,離離黍麥苗。
一悲舉世醉,獨醒賦《離騷》。
一憐魯酒薄,陶然友簞瓢。
一築水中室,毅魄難可招。
一隨化俱盡,情話悅漁樵。
問余何所愛,二子皆孤標。
譬之如日月,不論鵬與雕。
旱久焦禾稼,夜長苦寂寥。
自棄固堪悲,保身未可驕。
憂先天下人,為犧何憚勞?
康濟宏吾願,巍巍大哉堯。
這首我打算拿來題陶潛像,關於題屈原像的我要另外做。
三
《中國有詩人》的一詩做好了,前天清早,趁着早涼正想開始題字的時候,率性又做了一首題屈原的詩。我還是抱着我那個「深幸有一,不望有二」的平庸的見解。
屈原是一位儒家思想者,平生以康濟為懷,以民生為重,但為什麼一定要自沉汨羅,實在是使我不十分理解。大約在這兒還是思想和實踐沒有十分統一的原故。屈原沒有做到「毋我」的地步,是一件憾事。他苦於有「我」的存在而把他消滅,卻僅消滅之於汨羅而沒有消滅之於救民濟世,是一件憾事。
因此屈原的一生的確是個悲劇。而這個悲劇不僅是他一個人的,也不僅是當時的楚國一國的,而是全中華民族的。假使屈原不遭讒毀,以他的地位和思想,以楚國當時的地位和國力,的確可以替中國寫出另外一部歷史出來。然而由於他一人的淪沒便招致了楚國的滅亡,也使中國二千多年沿着另外一條路線走去了。這種看法或許未免遐想了一點,但人類的理性未徹底得到勝利之前,由於原始的盲目衝動,使人類沿走着錯誤的路也確是事實。在這兒正可發現一切鬥爭的根本原因。屈原在一千多年前為我們鬥爭了來,我們現在是承繼着他
的意識在猛烈地作着鬥爭的。
屈子是吾師,惜哉憔悴死,
三戶可亡秦,奈何不奮起?
吁嗟懷與襄,父子皆萎靡,
有國半華夏,蓽路所經紀,
既隳前代功,終遺後人恥。
昔年在壽春,熊悍幽宮圮,
銅器八百餘,無計璧與珥。
江淮富麗地,諛墓亦何侈!
無怪昏庸人,難敵暴秦詭。
生民復何辜,塗炭二千祀?
斯文遭斫喪,焚坑相表里。
向使王者明,屈子不讒毀,
致民堯舜民,仁義為范軌,
中國安有秦?遑論魏晉氏。
嗚呼一人亡,暴政留污史,
既見鹿為馬,常驚朱變紫,
百代悲此人,所悲亦自己。
華夏今再生,屈子芳無比,
幸已有其一,不望有二矣。
我要坦白地承認:我自己是比較喜歡儒家思想的,我覺得這是正軌的中國的現實主義。二千年來雖然在表彰儒家,其實是把儒家思想閹化了。老、莊思想乃至外來的印度思想,那種恬淡慈悲的心懷,在個人修養上可以作為儒家的補充和發明,但在救人濟世上實在是不夠。救人濟世的方法在儒家也還是不夠,這是時代使然。在我們遵守現實主義的人,不用說也還須得有新的發明和補充的。
上午開始題畫,先題屈子的一張。題時「華夏今再生」是作「中國決不亡」,覺得還消極了一點,而且與「嗚呼一人亡」句有點犯復,現在把它改正了過來,但在畫上已經無法塗改了。
屈子像題好之後,又把《中國有詩人》也題在五柳先生像上了。
兩幅都題得不甚滿意,但卻引起了題的興會,我便再準備題另一幅的《淵明沽酒圖》。
抱石似乎是很喜歡陶淵明的。他的《淵明沽酒圖》我在日本也替他題過一幅,據說那一幅還留在日本的金原省吾處。但那時的題詞我至今都還記得。
村居閉適慣,沽酒為驅寒。
呼童攜素琴,提壺相往還。
有酒且飲酒,有山還看山。
林腰淒宿霧,流水響潺ó。
此意竟何似,悠悠天地寬。
就這詞面看來也很明白,那幅畫面上是有一位抱琴提壺的童子跟着淵明,前景中有溪流,後景中有帶霧的林木和遠山。
但這次的圖面卻有些改變了。後景是一帶落木林,枝幹椏杈,木葉盡脫,仍有白霧橫腰,但無遠景的山,也無近景的水。跟着淵明的童子也長大了,背負着一個酒壺,卻沒有抱琴了。畫面既已不同,因而題詞也就不得不另撰一遍。
蒼蒼古木寒,束難可遮。
前村沽酒去,薄酒聊當茶。
匪我無鳴琴,弦斷空咨嗟。
匪我無奇書,讀之苦聱牙。
悠悠古之人,邈矣如流霞。
平生幽,楮上着殘花。
照灼能幾時?吾生信有涯。
呼童急急行,莫怨道途賒。
我是儘量在體貼陶淵明的心境,詩也在學他的風格,究竟學到沒有隻好請深於淵明詩的人去批評。但我對於陶淵明覺得也有一些理會,單這前後兩次的題詞似乎也就可以作為證據了。
四
因為有友人來訪,題畫的工作只好中斷,直到昨天的上半天又才把《淵明沽酒圖》題好了。接着又還題了兩張,覺得都還滿意。
一張是《與爾傾杯酒》。這是把明末清初的龔半千《與費密游》的三首五律,用畫表示了出來的。原詩題於畫端,附有短跋,讀之極為沉痛。
與爾傾杯酒,閒登山上台。
台高出城闕,一望大江開。
日入牛羊下,天空鴻雁來。
六朝無廢址,滿地是蒼苔。
登覽傷心處,台城與石城。
雄關迷虎踞,破寺入雞鳴。
一夕金笳引,無邊秋草生。
橐駝爾何物?驅入漢家營。
江天忽無際,一舸在中流。
遠岫已將沒,夕陽猶未收。
自憐為客慣,轉覺到家愁。
別酒初醒處,蒼煙下白鷗。
壬午芒種,擬畫野遺《與費密游》詩,把杯伸紙,未竟竟醉。深夜醒來,妻兒各擁衾睡熟,乃傾余茗,研墨成之。蛙聲已嘶,天將曉矣。重慶西郊山齋傅抱石記。
抱石曾對我說:這樣民族意識極鮮明的詩,不知怎的還流傳了下來。
這的確是值得驚異。不過凡是好的作品無論怎樣焚燒摧殘,是不能夠使它完全絕跡的。因為人心不死,公道猶存,這就是使這種作品能夠流傳於世的保證。因之聰明的統治者也頗能覺悟到這一層,在一時焚燒摧殘之後,等到政權穩固了,他又會來一套保護獎勵的手法,一以表示在上者的寬仁,二以建立在下者的模範——學習前朝的忠烈以孝敬於本朝。勝清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不知道發生過好些次殘酷的有時是滑稽的文字獄,焚毀了不知道多少的書籍,誅戮了不知道多少的士人,然而到乾隆末年公然對於明末的忠臣烈士加以追諡,而詔求遺書了。
龔半千名賢,字豈賢,一字野遺,半千是他的號,又號半畝,亦自稱柴丈人。江蘇崑山人。據說性孤僻,落落寡合,家貧,沒後不能具棺殮。會做詩文,但生平不苟作。又會畫畫,畫品以韻勝。有《香草堂集》及《畫訣》一編傳世。
半千的詩雖然不多,大率精練,頗有晚唐人風味。就是這《與費密游》三首,確是格調清拔,意象幽遠,令人百讀不厭。這詩的好處簡單的說似乎就是「詩中有畫」。借無限的景象來表示出蒼涼的情懷,儼如眼前萬物,滿望都是蒼涼。其實蒼涼的是人,物本無與,但以詩人有此心,故能造此物。詩中的世界是詩人造出的世界。你能造出個世界出來,大概你的詩便可以成為好詩。
抱石根據這詩又造出這幅畫,是把詩中的畫具現了。這雖然是恢復了半千心中的世界,事實上也是抱石在自造世界。讀題記,雖僅寥寥數語,已不免滿紙蒼涼。更何況敵寇已深,國難未已,半千心境殆已復活於抱石胸中。同具此心,故能再造此境。
畫面左半有危崖突起,其上平坦,有松樹數株罩蔭。崖頭着二人,一正立,一背立,二人均斜向右,袖手如作對話。此即費密與野遺。崖下一帶城垣,迤邐而下,終於右隅。右隅近處有城門一道,斜向左前方。城內多崖石叢木,略着紅葉,以染秋色。亦有三五屋頂可見,色作淡黃,蓋取斜陽反射耶?城外一片大空白,表示江天無際。僅於上首正中處着一葉輕舟,有舟子一人掛帆而駛。
無鴻雁,無牛羊,無駱駝,無遠岫,無夕陽,無蒼煙,無白鷗,無杯酒,可見抱石所畫亦不盡半千所吟,然而蒼涼之意則宛然矣。
抱石借用半千的詩畫出了自己胸中的境界,因而我也就借用了半千的韻題出了自己的詩。
披圖忽驚悟,仿佛釣魚台。
古木參天立,殘關倚水開。
蒙哥曾死去,張珏好歸來。
戰士當年血,依稀石上苔。
卅載撐殘局,巋然有廢城。
望中皆黍稷,入耳僅蟬鳴。
一寺僧如死,孤祠草自生。
中原獨釣處,是否宋時營?
三面皆環水,雙江日夜流。
當年遺恨在,今日畫圖收。
我亦能拼醉,奈何不解愁。
羨君凝彩筆,矯健似輕鷗。
我開始展讀這幅畫的時候,並沒有讀野遺的詩,所給予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和合川的釣魚城相仿佛。五月初我曾同友人去憑弔過這個七百年前宋末的名將余、王堅、張珏諸人抗拒元兵的古蹟。僅僅以一座孤城,獨立抗元,屢次卻敵,支持了三十餘年。元主蒙哥曾御駕親征,負傷而死,元人以蹂躪歐、亞兩洲之雄威竟無如此城何。直至張珏在重慶被擄,宋室已亡,始由繼守者王立納款迎降,造成了一個悲劇的結束。這段抗敵故事在中國的歷史上應該是光耀百代,永不磨滅的。特別是張珏這個人物,他不僅善於治兵,而且善於治民。在他堅守釣魚城的時候,「外以兵護耕,內勸民積粟」,真是做到了軍民合作的極致。釣魚城之所以能夠堅守,斷不僅只是山川形勝使然了。文天祥《獄中集杜詩》第五十一首便是懷念張珏的,原詩有序,今並錄之如次:
張制置珏,蜀之健將,元與珏萬壽齊名。昝降,張獨不降。行朝制閫,未知得拜命否。蜀雖糜碎,珏竟不降。為左右所賣,覺而逃遁。被囚鎖入北,不肯屈。後不知如何。
氣敵萬人將,(《楊監畫鷹》)
獨在天一隅。(《遣懷》)
向使國不亡,(《九成功》)
功業竟何如?(《別張建封》)
(括弧內為杜詩原題。)
讀這詩,可見文山相國對於張珏也極盡了傾佩之誠。張珏被擄北上,後來是在安西以弓弦自縊了的,比文山之死還要早兩年。
釣魚城降元後,城被拆毀,但至今尚有殘壘留存。西門一帶雖城樓已無蹤跡,而門洞無恙。山頭除一寺一祠而外,全已化為田疇。祠名忠義,祀余、王、張諸公。寺名報國,其進口處有石坊一道,橫標「獨釣中原」四字,傳為古蹟,但不知何時所建。山形確甚險要,危崖拔地,三面臨江。磐磐大石,蒼蒼古木,隨地而有。
我游釣魚城的時候,抱石本沒有同行,但我們現在是在畫上同遊了。姑且就把抱石作為野遺,我自己作為費密吧。費密是四川新繁人,是我的老同鄉,客居揚州五十年,曾為石濤和尚洗硯者也。
五
另一張是《張鶴野詩意》。同樣是水墨着色。
右側隅畫一危岩突起,上有寒樹,下示水涯,雜生草木。左側峭壁挺立,向右傾欹,與右側危崖如相敬禮,上有淺松數株,枝條遠出。右上四分之一處一帶遠近山影,隔斷水天空白。其前水涯,有蘆荻叢生之狀。左側岩端附近,一漁翁艤舟水中向岩垂釣。右上端表示天空之處,題張鶴野原詩,並有短跋。
把杯展卷獨沉吟,咫尺煙雲自古今。
零碎山川顛倒樹,不成圖畫更傷心。
寒夜燈昏酒盞空,關心偶見畫圖中。
可憐大地魚蝦盡,猶有垂竿老釣翁。
右張鶴野題苦瓜和尚《山水冊》詩。為余最近所見。苦瓜且唱和一絕。惜唱和時代暨鶴野生平不可考,未能入所撰《上人年譜》。然繹尋高緒,或亦野遺、翁山之流。今余放筆點染,猶覺水墨沉重,不勝余痛。民國三十一年正月下浣,傅抱石燈下記。
鶴野自是明末逸民,讀其詩似較野遺所作尤為沉痛。此人余疑即鐵橋道人張穆,穆廣東東莞人,與屈翁山鄺湛若同里,亦能詩善畫,且好騎馬擊劍。甲申變後曾出遊吳越間,與大滌子蓋有一面之緣也。觀其《答客問詩》有云:
吾本羅浮鶴,孤飛東海東。
寧隨南翥鳥,不逐北來鴻。
坐愛千年樹,高逾五尺童。
乘軒亦何苦,隨意水雲中。
儼然「鶴野」之意也。屈翁山《送鐵橋道人詩》,亦有「洗心問林泉,所望惟鸞鶴」句,或者鐵橋道人在其游吳越時,曾自號鶴野耶?明末遺民別號頗多,例如苦瓜和尚即釋道濟石濤,號大滌子,又號清湘老人、瞎尊者,更嘗署款為極、若極、阿長、元濟、痴繼、老俠、粵山、小乘客、贊之十世孫阿長、零丁子等。特惜關於鐵橋,今無更多資料以供考核耳。
統觀抱石所示諸畫,如屈原,如陶潛,如野遺與費密游,如鶴野題石濤畫,似均寓有家國興亡之意,而於忠臣逸士特為表彰。余因廣其意,復和鶴野詩二絕以為題辭。
畫中詩意費哦吟,借古抒懷以鑒今。
猶有山川猶有樹,莫因零落便灰心。
凝將心血未成空,畫在詩中詩畫中。
縱令衣冠今古異,吾儕依舊主人翁。
畫既題就,復為寫《題畫記》。行將輟筆,忽思石濤所和詩未見,且以鶴野為鐵橋道人恐亦未盡合,乃即走筆飛札抱石。蒙報一簡,並以《大滌子乾淨齋唱和詩畫冊》一冊見示。據抱石所見:「張鶴野只知為吳人,余皆不可考。(曾詢汪旭初先生,亦不知也。)張穆為粵人,當非是。」
再展揭畫冊,見第一葉即題有鶴野詩。
昨乾淨齋張鶴野自吳門來,觀予冊子,題云:「把杯展卷獨沉吟,咫尺煙雲自古今。零碎山川顛倒樹,不成圖畫更傷心。」又云:「寒夜燈昏酒盞空,關心偶見畫圖中。可憐大地魚蝦盡,猶有垂竿老釣翁。」余云:「讀畫看山似欲癲,盡驅懷抱入先天。詩中有畫真能事,不許清湘不可憐。」清湘大滌子濟。
據此可知鶴野又號乾淨齋,抱石謂為吳人者蓋即本於此。然此僅言「自吳門來」,恐不必便是吳人,蓋僑居吳門者亦可言「自吳門來」也。然鶴野是否即鐵橋,余僅志疑,留待它日再考。
讀大滌子所和詩,可知鶴野乃一酷愛詩畫、酷好遊歷之人,稱其「詩中有畫」,乃竟與余所和詩巧合,我倒也想仿效一句「不許鼎堂不可憐」了。
抱石除書畫篆刻之外,對於美術史及畫論之類亦饒有研究,《顧愷之畫雲台山記之解釋》《石濤上人年譜》,為其最有創穫之作。此外如《文文山年述》與《明末民族藝人傳》之編譯,均是有益的良好讀物。像他這樣孜孜不息、力求精進的人,既成者業已大有可觀,將來的成就更是未可限量的。
我很感謝他,把良好的勞作讓我題詞,啟發了我的心思,提供了我好些寶貴的意見。而尤其是使我這三四日飽嘗了流汗的快味,而忘記了目前百度以上的炎熱。
把畫題完了,費了一天多的工夫把這《題畫記》也寫好了。當我在這快要擱筆的一瞬間,依然聽着窗外的蟬子在力竭聲嘶地叫。[1]
作者簡介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1978年6月12日),1892年11月16日,出生於四川樂山沙灣。本名郭開貞,字鼎堂,號尚武,乳名文豹,筆名除郭沫若外,還有麥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鴻、羊易之等,中國現代作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 。1914年1月,赴日本留學。1915年,進入岡山第六高等學校。1918年,升入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1919年,組織抵日愛國社團夏社;同年,創作詩歌《抱和兒浴博多灣中》《鳳凰涅槃》等。1921年8月,詩集《女神》出版。1923年,完成歷史劇《卓文君》、詩歌戲曲散文集《星空》。1924年,完成歷史劇《王昭君》。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1年,完成論著《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等。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歸國參加抗戰,在上海主辦《救亡日報》。1938年4月,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1941年12月,寫成五幕歷史劇《棠棣之花》。1942年,完成歷史劇《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1943年,完成歷史劇《南冠草》。1944年寫《甲申三百年祭》。1949年10月,任政務院副總理、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10月19日,任中國科學院院長。1953年,當選第二屆中國文聯主席。1958年,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1959年,完成歷史劇《蔡文姬》。1960年1月,完成歷史劇《武則天》;同年,當選第三屆中國文聯主席。1969年,完成論著《李白與杜甫》。1973年,論著《出土文物二三事》出版。1978年,當選第四屆文聯主席;6月12日,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