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下午喝茶的時光(馬明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那段下午喝茶的時光》是中國當代作家馬明高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段下午喝茶的時光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一想,都是快四十年的事了。
那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對於我們這些六十年代生人,那當然是一個難以忘懷的年代。可是,現在回頭看,套用《雙城記》狄更斯著名的開頭,「那是一個最美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糟糕的年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慮重重的時期;那是陽光普照的季節,那是黑暗籠罩的季節。」其實,歷史總是有很多相似之處,每個時代都差不多都具有這個特徵。不然,為何說這段話經典而令人難忘,常讀常新。只不過是,「八十年代」時的這個特徵,有些過於明顯。
1981年,我高考落榜,沒有再回學校復讀,不知天高地厚地受到當時眾多「自學成才」言論的蠱惑,報名參加了當時山西青年雜誌社那座著名的「沒有圍牆的社會大學」——「刊授大學」,就到社會上獨自蹦達去了。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害怕。好在我這愣頭青小後生因喜歡文學而一直愛看書,雖然不在兌鎮中學上學了,但和中學裡一些老師仍有聯繫,尤其是語文老師楊五雲和管圖書館的武朝晨老師。到了社會上後,我先是跟上兌鎮劇院的電影放映隊幫忙學放電影,謀的是想通過公社考試進電影隊。結果失敗,就到兌鎮煤礦掘進隊當臨時工。母親見我瘦弱,還不足十八歲,怕我受不了這個苦,四處求人找機會,終於在學校里找到個頂人家生孩請假當臨時代教的缺缺了。這樣才由臨時代教到代教到民辦教師,一步一步走上了穩定之途。但是,我不管幹什麼工作,都一直堅持寫作,堅持按「刊授大學」的要求讀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指定書籍。小說、散文、影視劇本,什麼都寫,一寫完,就到兌鎮中學找楊五雲老師看,他看後給我提意見,我再修改。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他離開兌鎮中學到古交市工作之前,他都是我的文學習作的第一個讀者。1982年,我在《孝義文藝》第四期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彩色的童年》,楊老師以「甘草」的筆名發表評論給以鼓勵和指導。因為要跟上「刊授大學」上中文系的課程,所以需要配套讀很多文學作品。兌鎮中學是一所1956年就成立的老學校。我在那裡上學的兩三年時間裡,進去過圖書館裡幾次,珍藏有大量的「文革」前出版的各種文學書籍。所以,我每隔一兩個月,都要到中學裡找武朝晨老師借一書包書讀。借了還,還了再借。他對我嚴格要求,每次借必登記,還必核查,不能損傷,更不能少。
已經是深冬了,我和他從圖書館裡找好我要看的六七本書,一起回到對面他的辦公室里。他坐下一一登記後,我裝進了書包里。坐下。他站起來,笑道:我聽楊老師說,你在《孝義文藝》上發表了一篇小說?我臉紅紅地點了點頭。他邊說邊走到陳舊的辦公櫃前,打開櫃門,取出一個墨綠色的茶桶桶,說:今天獎勵一下你,給你喝一下我最好的茶,你肯定沒有喝過。
我還是害羞地笑了笑,不敢多說什麼,只是搓着兩隻出汗濕濕的手,看着他。武老師走到鐵爐子前,拿起小鐵鍬鏟起幾塊黑炭,揭開爐蓋,加進爐里。他彎腰提起一大鐵壺水,放在鐵爐上。他又走到櫃前,從柜子里取出兩個玻璃杯來,走到洗臉盆架前,洗起了杯子。我忙站起來走過去幫忙。他笑着說,你坐,你坐你的,你不懂,這喝茶也是一門藝術。
我只好又臉燙燙地坐在辦公桌旁邊的椅子上。的確,對於喝茶,我真的不懂。我是貧寒家庭出身的人,一直不知茶為何物。直到八十年代才喝到茶了。喝的是從村里代銷店買回來的茶。白底色點綴幾片綠葉的紙袋裡裝的黑末末茶。手撕開,揪這一撮,可以看見有零星細碎的老黃花兒,放進大搪瓷缸里,倒開水一衝。就這也是給來了的客人喝的。待客人走後,拿起剩下的喝兩口。寡寡的,有一股怪味兒。心想這有什麼好喝的?但心疼,倒了怪可惜的,還是拿起剩下的少半杯,咕嚕咕嚕喝了,倒也能解渴。這就是那個時候剛剛興起的「花茶」。村裡的人叫「圪枝兒茶」,或者叫「梗枝兒茶」。
武老師洗好玻璃杯後,拿過來放到辦公桌上,這才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用藍布包的東西,打開,是一個銀色的攝子。我的眼睛不由地睜圓了,心想這是要幹什麼。只見他拿起攝子,從茶桶桶里撮出一點兒,放到一個杯子裡,又撮出一點兒,放到一個水杯里。我心想,就這麼幾片兒乾巴巴的綠葉葉,能沏出甚味兒?因為我見到那時候那些愛喝茶的人,都是手裡抱個胖乎乎的舊罐頭瓶子,一放一把茶葉,反反覆覆地泡,幾乎從來不換,最後浸脹的茶葉堆積起來,能占半個瓶子。
爐火很快,大鐵壺裡水已經有響聲了。武老師笑着看看我,笑道:喝茶,不能着急。喝好茶,更不能着急。要用心去品。所以,喝茶,也叫品茶。我看了武老師一眼,笑了笑說:不着急,我不着急。
當時的武老師約有四十七八歲了,雖身體瘦弱,但依然個子高大,面容俊朗秀雅。其實,我認識武朝晨老師要比楊五雲老師早的多。我是通過父親認識武老師的。父親十二三歲時,從孝義步行去省城太原跟人學美術,後來一直在民間給人畫像。「文革」時期主要牆壁上畫大型的毛主席像。我猜想父親就是在這段時間畫毛主席像和武老師認識的。從父親的言語中,我知道武老師是柱濮公社子善村人,1959年從太原師範專科學校畢業,當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當年分配到兌鎮中學(當時為初中)當美術老師。1962至1969年在驛馬公社聯校當校長。因畫大型毛主席像在當地極出名,人們說武老師畫的毛主席像活靈活現,十分有神氣。縣委黨校、兌鎮中學、驛馬公社、柱襥公社院內的毛主席巨幅畫像都出自他的手。1969年被調到孝義縣委政工組安辦工作。1972年又調回兌鎮中學當美術老師,培養了大批的美術人才。我上高中時,武老師已因身體不大好,退居二線,管理起了學校的圖書館。
水,咕嚕咕嚕地響了,終於開了。武老師走過去把大鐵壺提起,放在地上,卻沒有急於去沏茶。而是過來,坐下,繼續和我笑眯眯的聊天,說:茶,不能放多,要適量,尤其是好茶。記住,好東西,在於精,而不在多。跟你讀書一樣,要多讀好東西,多讀經典,多讀原典,那是最珍貴的東西,要精讀、細讀,不能一麻二鬧,圖快,跟喝茶一樣,要沉下心來,細細的品,才有意思。以後,你寫東西多了,就自然明白了,寫作和畫畫兒一樣,也是要精,也是要細。我那時還不懂何為經典,何為原典,只是一味的嗯嗯地點頭,臉還是紅紅的,覺得能夠從武老師這兒一次又一次借書看就蠻可以了,還要等着喝他的好茶,真的有些太不好意思了。
好了,是時候了。武老師站起來,走過去,這才提壺沏茶。沏上後,也不讓喝,而是站起,去到門旁的廢水桶前,用玻璃蓋篾着,倒掉杯里的水。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心裡確實有些不理解。他見我這神情,他說:好茶的第一趟,都不能喝,這叫去浮氣,去躁氣。跟人一樣,你去不掉身上的浮氣、躁氣,你的心沉不下來。心沉不下來,你讀書是瞎讀,水過地皮濕,時間長了,也不頂用。你也寫不出好東西來,因為你也不知道什麼才是好東西。我是第一次聽人對我這樣講,感到極突兀而又驚喜。儘管不是都能聽懂,但還是虔誠地連連點頭。
武老師沏好茶,蓋好蓋,這才走過來把鐵壺裡的水,慢慢地倒進竹皮暖水瓶里,提過來,放在辦公桌旁邊,說:沏好茶,水不能太熱太燙,因為你是沏茶,而不是煮茶。水太燙,把茶葉都煮熟了,把茶葉的原味兒毀了。所以做什麼事情都不能太着急。老百姓說着急吃不上熱豆腐,卻把你的嘴燙下燎焦泡了。我嘻嘻嘻地笑了。我被他說得逗笑了。我的心裡這才有些放鬆了。在學校時,我經常見武老師在校園的小道上溜達。即使大熱的夏天,他也是一手胳膊上搭着外套,一手拿把蒲扇,慢騰騰的,不急不躁,見了老師學生,都是點頭微笑。這下我是見識了,武老師的性情真好。父親也給我說過,你別看武老師性情慢,但琢磨勁兒大。他是一個大孝子,他的母親40歲得了大肚病,他自學《黃帝內經》,找到百歲偏方,給母親配藥酒,竟把母親的病治好了,他母親一直身體都很好。聽人說,他母親一直活到九十七歲,才離開人世。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情了。
這下可以喝了。你喝一口!武老師對我說。
我雙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武老師睜大眼睛,問我:怎麼樣?
我說:有股青草澀味兒。
武老師哈哈哈地笑了,說:你再喝一口?
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說:還是那股味兒。
武老師拿起水杯,美美的喝了一口,笑笑,對我說:你再喝?
我又喝了一口,舔舔舌頭,沒有說話。
武老師睜大眼睛,笑道:怎麼樣?這茶如何?
我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覺得比起自己過去喝的那些茶,真的是沒什麼味兒,臉上沁出了細細的汗,說:一般。
武老師又哈哈大笑,說:你真的沒有喝過好茶,你也不會喝茶。喝茶,就是要用心去品。這是上等的好綠茶。我的學生,他在省電視台當美工,從南方買來送我的。
我臉上的細汗更密了,熱熱的,為自己的沒有見過大世面和不識好東西而羞愧。為了藏住內心的羞愧,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清清的,我不由地又喝了一口,又清又爽,滿口的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的眼睛不由地發出了一種光。我外觀平靜內心激動地拿起那玻璃杯,看了起來,清清冽冽的熱水中,飄浮着的那數片綠葉,現在竟然都搖搖曳曳地立了起來,綠綠的,嫰嫩的,柔柔的,仿佛害羞的少女。這是我活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的。
武老師見過這神情,笑眯眯地說:你再喝!
我又拿起茶杯喝了兩三口,是的,初進口,有股猛烈的青澀味兒,但一旦從喉嚨里咽下去後,留給人滿口的是淡淡的清香,猶如春天的清風吹過來的綠葉的淡淡清香,好清爽,好酣暢,好過癮,好解渴。我不由地叫出了聲,這是什麼茶呢?好茶,好茶。
武老師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說:喝出來了吧?是好茶吧?是綠茶里的上品,龍井茶。
從那一刻起,我就記住了這種茶了,它叫綠茶,綠茶中的上品,就是龍井茶。
武老師站起身,又給我的杯里添上水,又給他的杯里也添上水,說:人,可以不喝酒,不抽煙,但要學會喝茶。陸羽在《茶經》上說,「茶之用,味至寒,最宜精進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衡也。」
儘管武老師說得慢,但是我還是對他引用的話半懂半不懂的,也不知道陸羽是誰,陸羽的羽是雨還是語,只是臉燒燒的點頭稱是,可是心裡卻放鬆了。
我們便邊喝茶,邊聊天。由於心情不緊張了,我的身體才有些活泛,也忙拿起暖水瓶,先給他添水,然後又自己添水。當然,聊天也是以他說為主,我是插不上話的。聊天也是散漫,並沒有什麼主題,聊到哪兒算哪兒。至今已經快四十年了,詳細而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圍繞住讀書和寫作漫談。我記得他說,讀書關鍵是要細品,要學會人家的思維方式。現在人們都講,「知識是力量」。其實,思維比知識更重要,知識是死的,而且有過期不過期,但思維是活的。比如西醫和中醫就大不一樣。就是因為兩者的思維方式不一樣。現在人們都說西醫快,西醫認,西醫好,其實是不懂中醫。這麼多年,我看病養身子,琢磨的比較多。西醫是以解剖學為基礎,以解剖死人來治活人,頭痛醫頭 ,腳痛醫腳,所以,一說治病,就是先到各個科室化驗檢查,是逆勢而為。中醫卻是另一種思維,是依活人來治活人,看病先號脈,望聞問切,經絡穴位,脾腎肺臟,是平衡整體,是順勢而為。同樣是治感冒,中醫說要多喝熱水,因為喝了熱水以後會出汗,一出汗,就會把熱度帶掉。可是這也有缺陷,因為喝了熱水,體溫會升得更高,高了,怕會把腦子燒壞。但是,中醫有它的思維依據,升溫以後,人身體內的病毒、細菌就會死掉。西醫卻不是這樣,而是讓你去喝冰水,因為喝冰水可以把熱量排掉。可是,它也有缺陷,發燒是因為人的免疫系統被調動起來了,在病毒細菌還沒有被燒死的情況下,就把溫度給降下去,是會還有問題的。所以,因為思維方式不一樣,邏輯不一樣,是說不到一塊的,各說各有理。其實是各有利弊。就好像吃藥一樣,由於中醫虛實難判,籠統玄乎,長期吃中藥,就會出現腎毒性問題。西醫倒是針對性強,有的放矢,但是很難克服耐藥性,長期吃西藥,肯定會有抗藥性。因此,現在上面講,要有科學精神。但是,好多人不明白,科學精神不等於科學知識、科學技術。知識和技術都有具體的東西,而科學精神不是講具體的東西,而是講精神問題。科學精神最重要的是質疑。你要敢於質疑,敢於質疑任何知識、任何技術,甚至質疑任何人。沒有質疑,就不可能有科學精神。
邊喝茶,邊聊天,聊到這兒,我真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大大的。武老師卻微微笑了。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因為從那一剎間,我才知道如何去讀書了,如何去面對世界上的所有問題和所有人了。這時,我也才些微知道,應該如何去寫作了。
1990年我被調到孝義縣委宣傳部工作後,和武老師的接觸就有些少了。後來聽說,1995年6月,他退休後定居太原,就再也沒有見過武老師了。偶爾也從兌鎮中學的學長們那裡知道,他定居太原後,常年練太極拳,還在老年大學公益教老年朋友學美術、音樂。閒暇時,義務教小朋友畫畫兒,還經常和老伴一同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生活得挺消停自如的。後來,又聽說,2007年,武老師因病而離開了人世。
我是因為近日讀雅克·德里達的書,忽然就想起了武朝晨老師,想起了我在他辦公室第一次喝綠茶的情景。德里達被譽為是「我們時代智性生活的重要人物之一」,是公認的20世紀後期最重要的法國哲學家之一。他的著作的確不好懂,語言的多意性和不確定性太強了,猶如他創造的那些詞「延異」、「未決」、「可復現性」等一樣。但是,我在讀到他的這段話時,「倘若他者迎來了自己的死亡,或者我們通過他者見證了死亡,那麼,這位摯友便不復存在了,但是他卻活在我們內部,活在我們中間。他不再處於自己體內,也不再通過自己存在,更不會是他自己了;他再也不在了,什麼也沒有了。他僅僅活在我們內部。可是,我們再也不是我們自己了,我們也不會處在我們之間,或者與我們自己相同一。一份'自我』(self)永遠都不在它自身內部或者與自身相同一。這種幽靈式的反射永遠都不會自我關閉;它也不會在哀悼的這種可能性之前出現。」(轉引自至《我們如何讀德里達》,[美]佩內洛普·多伊徹著,夏開偉譯,北京聯合出版社2021年10月版,第121,122頁)我就是讀這一段話時,忽然想起了武朝晨老師的,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一個綠茶時光。就是在想起這些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一下子就讀慬了德里達的這一段話。
綠茶時光,那一個美好的綠茶時光,難忘啊難忘![1]
作者簡介
馬明高,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