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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着跳着青春就過去了(周沖)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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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着跳着青春就過去了》中國當代作家周沖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跳着跳着青春就過去了

交誼舞我是不會跳的,也不喜歡。

男人女人貼着粘着,扶着手,往前走一走,往後走一走,翻來覆去,不好看,也不好玩。跳得好些的,也不過是屁股擺得瘋些,媚眼拋得頻繁些罷了。電視里常播放些交際舞表演,搶救人們的興趣。肌肉健碩的女人穿着露背裙,打架一般,和花哨的男人糾纏慪氣。頭一甩——「我不聽!」頭又一甩——「我就是不聽!」女人的眼睛是狠的,向上瞟着,白多黑少,無情,強硬。男人也發了脾氣,「不聽就不聽,我也懶得理你,哼!」也將頭甩了過去。觀眾看到兩人滿台子追着打着,大聲叫好,音樂也跟着起鬨,密集鼓點,咚嗆咚嗆咚咚嗆,舞者肌肉結塊,亢奮得恨不能把地板跺出洞來。

讀書的時候學過一種大概叫做十四步的舞,是一個時髦的女同學教的,她是城裡人,姓葉的,尖瘦的長臉挖着促狹的兩隻細眼睛,一張闊嘴,眉毛鉗沒了,用眉筆描出黑而突兀的兩條,遠看要嚇人一跳,以為蚯蚓游到了額上。

班裡聯歡,她唱一首歌,不知道歌名,詞依稀記得幾句:「為愛神魂顛倒,氣喘又心跳,為愛神魂顛倒,洶湧如波濤……」一邊放肆地蛇扭,手從胸口抹下去,然後是腰,腹,臀,收回來,再抹一次,拍沐浴液廣告般。她的眼內有一種笨拙卻辛辣的勾引,向台下人左右翻撩。男生們緊張起來,繃緊了臉,攥緊了手心,跳完時他們倒是一手把的汗。

夏天的時候,忽然興起跳舞熱。姓葉的女同學說:「我學了一個交誼舞,好看得緊,教你們!」

一個女同學樂顛顛地走過去,被她摟住,兩人盯緊腳尖,慢騰騰地,一邊念叨:「左一步,右一步,前一步,後一步……」幾近半個月,我們的寢室里一直迴蕩着數步子的聲音,把那步法數得幾乎和乘法口訣般熟了,有人大起膽子來,說要去小城裡的歌舞廳里試驗舞功。

當然,我們都沒好意思說出真正的理想:一個浪漫艷遇。

翻出最好的衣裳,描眉毛畫眼睛,還塗了些唇膏,喜孜孜、撲剌剌地趕往舞場。三輪車的斗子裡滾過夏天的晚風,霓虹燈早已亮了,小攤子的斗篷正在霍霍咔咔地掛。我們擠成一團,香樟的樹葉子擦過一隻豐腴的臂,有人笑起來,仿佛那癢已經無限制地,鑽到了心裡。

那是一個露天的舞場,白地磚外圍繞了幾叢棕櫚,樹上牽着幾圈碎光流竄的小燈泡,賣冰飲的推着白冰櫃滿場滑步,往各個白塑膠桌上源源不斷地運送瓜子話梅和汽水。我和女友們坐在一個角落,心情忐忑,像初嘗禁果一般甜蜜、堅決和害怕。

第一曲大概是快三吧,跳的多是中年人,全涌到舞台中央,嘣嚓嚓,嘣嚓嚓,毛着臉跳,一本正經地,黃迷迷的燈光一照,總有些遺像的意思。我們老實地坐着,盯着台子,不敢上去。第二曲是慢四,第三曲是什麼我忘了,總而言之,我們悲哀地發現這半月學習的其實是屠龍之術。

於是死了心,放棄跳舞,轉而專注地搜尋場上少得可憐的年輕異性,幾個小青年正在不遠處抽煙,穿牛仔褲,白襯衫,還算漂亮。

因為我們也同樣年輕得醒目,那些人走過來,笑着搭訕,然後請我們跳舞。

有一曲拉來拉去,轉來轉去的舞,我開始尚能應付,最後轉得幾近暈厥,胡亂起來,像亂撞的蒼蠅,好幾次踩住他的腳,雖沒有被抱怨,但自己已經覺得羞恥,摸索着趕回座位來。

舞伴跟在後面,說:「很簡單的啦,你看!」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捺在左掌上,一抬一抬地移動,「看,這樣,進一步,退一步,轉一下……」我被那兩根靈活的手指吸引,它們輾轉騰挪,被燈光一映,幾乎有了生命,是我那晚見過的最有意思的舞蹈。

那晚我們離去得早,拒絕了他們的挽留,仿佛呆久了,就要破壞純真似的。他們要送,但我們連不用不用都沒說,瞅着空子就跑了。因為聽說社會青年很會纏人,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一旦挨上,就難以脫身了。

走出大門的時候,我沒能忍住,向里瞟了眼,看見紫黑的夜幕里,我陌生的舞伴倚着一張桌子立着,面容清瘦英俊(我這時才看清了他的模樣)。我有一種隱約的甜喜,至於一周都不能忘懷。

後來還偷偷去過一次,揣着不被允許的欲望,隱秘地,如同逛窯子般,可惜沒有再見到了。

在師大時,開設了體育舞蹈課,但我不喜歡幾個動作翻來覆去,學得漫不經心,偶爾去,就和女同學互為舞伴,搭着對方的肩,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臉,就忍不住反胃,想掉頭,或者扇她一巴掌。

後來轉換興趣,喜歡上了民族舞。學校里有一個專業的舞蹈老師,為賺外快,開了培訓班,在自家的客廳里樹起滿牆鏡子,招生授課。在這裡學了傣族舞,新疆舞,朝鮮舞,蒙古舞,藏舞,東西秧歌,還有稚氣誇張的兒童舞蹈,被我們跳得近乎可笑,幾個身體健壯的大姑娘蹦着彈着,搖頭擺晃,作孩子的天真狀,實在是古怪至極,想都不敢細想。

那時冷老師的家在一個山腳下,是一個平房,靜謐得很,門口有一個小院子,種着高大的桂樹,紅茶薔薇大白菊,還有幾小畦蔥韭。鳳凰山在這些葉尖花蕊上綻開,顏色豐富的鳥從檐前掠過,光影寧和,是一個適合遁世的地方。外面的巷子也應景,細長而寧靜的一條,兩旁是低矮的青磚屋舍,裁縫店,內衣店,以及一家糕餅房——這是我喜歡的地方,賣好吃的茶餅,外脆里酥,一咬,便有一種芝麻蘇打桂花混合的幽香覆上舌苔。每去上課,總要把一些餅和新動作一起帶回。

冷老師四十多歲了,豐白的臉,微有羅圈腿(這是舞者的通病),但氣質逼人。她給我們看她表演孔雀舞時的劇照,雲般的絲紡把她的人和臉罩住,只一隻手探出來,拇指食指相捏,作嘴,狀若安棲的白鳥,不真實地美着。

我們周日和周六去她家,學新舞。分列排開,踏着節拍,盯緊她的表情動作,然後盡力模仿。有一回跳新疆舞,不會扭脖子,被她按着肩,盤着我的頭左右挪擦,有一種被捉上砍頭台的恐怖與尷尬。從大鏡子裡看自己,突出的臉,丑而木,嚇了自己一跳。

學校的禮堂與食堂是合而為一的。中午與黃昏,我們會在舞台上溫習動作。那時正是飯點,台下一片瞪直的眼睛和嚼動的嘴巴,於是總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也被當成下飯菜吃了下去。

有人跑到台邊來作驚嘆狀:「哇,你們跳得真好啊!」

姍和秀便會擰手於身側,屈腿答禮,「謝謝!」

姍善跳現代舞,動作兇狠,會一種本事,能在狂躁的舞步中忽然跪着向前一衝,卻巍然不倒。秀的人溫柔,善於傣族舞,麵條般在音樂里擺來擺去。

我喜歡藏舞,節奏中含着一種沉甸甸的悲愴——畢竟是一種有信仰的民族,輕鬆不得,然而沉重中又能升華里一種清明的東西來,像藏地的天,清明慈悲,對比着俗世,有一種別開生面的救贖。元旦那天表演《情之季》,穿着大而拖累的舞服,一邊旋,一邊抻手穿上,忽在下一個變調中,又將它緩緩脫下。

我們一行三人,同學同練,算是「舞林」同盟了。有時候也出去玩,在廣場曬太陽,吃油炸,穿着一律的舞服,在大道上一字排開,模仿四小天鵝舞的踢步走,把路人的詫異當成驕傲。有時跑到每個服裝店裡把好看的衣裳試個遍,卻一件都不買,回來時已是深夜,在靜謐的大街上撕開嗓子唱歌,「百靈鳥從天邊飛過,我愛你,中國……」然後笑得樹葉都簌簌抖動。

有回元旦,低年級的女同學排練了一個男女群舞,男生們太過害羞,不敢與她們肢體接觸,請了我們去,擔任男舞伴角色。那是類似於探戈的舞,音樂明快,動作大而炫,有一個動作是把女伴從胯下拉出,再一轉,負着她旋轉兩周。也有柔情的部分,比方兩人步步靠近,抬手撫對方臉,如同熱戀的情人。

演出那天,綰緊頭髮,穿黑西褲白襯衫,戴黑禮帽,整裝罷,發現鏡中人仿佛007的珍芳達,被自己那種的摩登冷艷嚇了一跳。我們都很驚喜,跳得格外起勁,下台後,小男生們紛紛說:「你們比爺們還爺們!」

上周回家淘舊書,發現曾經的老相片,拍着我們在簡陋的舞台上的跳舞,滿臉的年輕,滿臉的「未來是我們的」,滿臉的歲月也奈何不得我們的自以為是。沒想到一晃,青春就已經過去了。

在那塵灰覆蓋的舊物里,也看到弟弟的日記本,稚氣用力的筆跡,應該是他在六七歲時寫的吧。那些年,我們家還沒有電視,每到除夕,就會開一個家庭聯歡會,每個人都有節目,或獨唱,或獨舞,或者互動演出,輪流胡鬧。當年弟弟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就像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蘿蔔頭,傻乎乎地滾動着,可是,他用一枝鉛筆,在打着綠色方格的作業本上,一筆一筆地記錄下當年的歡樂和遺憾:

「今天,我們做了許多燈long,插在我的房間裡。到了晚上,大家點上了燈long,一人拿一支,在中間的燈long邊圍着跳,圍着唱。我們做了一個小品,做白雪公主這個小品,我演白雪公主,我非常高興。我爸爸和姐姐做小ai人,媽媽做後媽,不過一會兒,我們開始了,過了好久,我們做完了。完了後,爸爸跳得最好,我跳得最差,我媽媽說我連白雪公主都不會演,我心裡熱熱的,心裡想後回跳好些……」

我看了淚如雨下。

一晃,20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了,而今,那個一門心思要跳好白雪公主的舞蹈的小男孩,已經長大,成了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過許多地方,歷經許多苦楚,看淡許多世事。他大概早已經忘了這些事吧,就如同,我也差點要忘了那些數步子的歲月,那些在各色舞曲中盪氣迴腸的青春[1]

作者簡介

周沖,80後作家,專欄作者。2004年武寧形象大使比賽冠軍。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