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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牟秀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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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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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中國當代作家牟秀林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看門

1

司機下了車,叼着煙,等待裝貨。裝貨的有七八個,我也在裡面。我是會計,不是裝卸工。我是臨時抓丁抓過來的。有什麼辦法呢?公司小,人少,總靠臨時抓丁聚人氣。——車很快裝好了,剩下的就是用麻繩綑紮牢固,工人們一個個都累乏了,看看碼高的貨車,全都撒了邊。司機回回頭,看看身後的我,說:你上去。我猶豫了一下,上去了。我站在四米多高的貨車上,一根粗糙的麻繩被我攥在手裡。我居高臨下,看着地上一個個「變小」的人,一下子有了俯視群小的姿態。司機在下面喊,拉緊,拉緊。我把一口氣運到胳膊上,拼盡全力一拉,啪的一聲,麻繩在中間斷為兩截。我從高高的貨車上飛下來,重重地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然在醫院。醫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我只認識老闆孫久和兩個工人。老闆孫久去安排住院,安排完了,兩個工人走了,只有老闆孫久陪着我。下午三點多,老闆孫久扶着我進入骨科門診,在骨科門診里,一位年輕的男醫生開始給我正骨。推、拽、按,捏,我被男醫生「玩弄於鼓掌」,形同受刑,我疼得殺豬般嚎叫。兩天之後,我出院,變成了廢人——班上不成了,會計也做不成了。我拖着一條傷臂,坐進了門房裡。門房的對面,是一條高大碩壯的狼青。我有了和狼青一樣的職責,一樣的身份:看門。  

我長得又瘦又小,就算沒有摔斷胳膊,也不是當保安的料。保安應該是那些又高又壯的傢伙。之前,公司雇過一個保安,東北的,身穿保安服,還配了警棍,每天往門前一站,威風凜凜。保安出了事,被汽車撞了,沒有撞死,撞成了腦震盪。出了院保安找到老闆孫久,賴上了,要把他的車禍報成工傷。他自己喝酒闖紅燈,當然不能算工傷。老闆孫久看他哭哭啼啼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給了兩千塊錢,打發走了。  

另一個看門人是老闆孫久自己找來的。那是一個六十歲的老頭。老頭無兒無女,光棍一個,看門等於給他找了一個家,一個臨時居所。老頭很上心,白天黑夜不離崗位,把兩扇大鐵門把得風雨不透。一到冬天就壞了,老頭是個老慢支,整天嘿嘍帶喘的,老闆孫久擔心老頭一口氣上不來死在門崗里,多支了二百塊錢的工資,把老頭攆走了。  

老頭在的時候狼青就有,老頭一方面看門,一方面侍候狼青。在公司,老頭人緣不錯,見誰都笑呵呵的。他走的時候,除了老闆孫久,公司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老頭不太在意大夥,只在意狼青。他背着一隻纖維袋子,出了門,又轉回來,抱住了狼青,還流下了眼淚。  

我不喜歡狗,天生懼怕。八歲的那一年,夏天很熱,下河洗完澡,赤身裸體躺在自家門墩上睡着了,一隻狗走過來,伸長舌頭舔我的小雞雞,狗大概把我的小雞雞當成了它的一口肉。可我的小雞雞憋了一泡尿,一挺挺地,硬起來了——幸虧小雞雞及時硬起來了,要不我現在連談戀愛的資格都沒有了。  

其實我知道,狗並不可怕,和它混熟了,它比人更可靠。我坐在門房裡,無精打彩的,看着對面的狼青,卻不想親近它。狼青對我很感興趣,它支着身子,歪着頭,一雙眼睛出奇的亮。我脖子上吊着繃帶,胳膊打着石膏,樣子的確有點古怪。狼青在對面,以為我的懷裡揣着什麼好吃的東西,隨時一甩手就會丟過去。  

狼青目不轉睛,對我充滿了期待。我可沒有心思和一隻狗交換眼神。劇烈的疼痛像火一樣燃燒,幾乎把我這個人燒成灰燼。我吃了幾粒止疼片,止疼片還沒有發揮藥力。其實幾粒止疼片也是杯水車薪,它只是對我的心理有些許安撫,而疼痛一點也不會減少。為了緩解疼痛,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子裡不停地轉圈,嘴裡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叫聲。從上午到太陽西下,我一直都這樣。就算到了晚上,疼痛也沒有讓我歇口氣。我不斷地開燈閉燈,想強迫自己睡下去,結果都失敗了。我只好長時間凝視窗外。窗外的門燈光線暗淡,昏黃一片,除了偶爾傳來行駛的汽車聲,沒有一點聲息。連對面的狼青都睡着了。  

四天四宿沒怎麼合眼,感覺自己被身體的傷痛耗盡了。不過,工友來看望我的時候,我會好受一些。門房很小,他們一來就很擁擠了,常常把我擠到一邊。我是潔具公司的會計,也是唯一的會計。會計在月底會給每個人發工資,會和每一個人發生絲絲縷縷的關係。他們恭恭敬敬來看我,我則像恭送遠客一樣把他們送出門外,希望他們常來。這不是客氣,我喜歡和他們聊天。因為我發現聊天對我傷痛的身體有鎮靜作用。

2  

傷痛把我折磨得又骯髒又蒼老。我頭髮老長,鬍子邋遢,身上一直穿着受傷時的舊衣服。我知道自己這副摸樣不好看,經常埋着頭用手機打遊戲來掩蓋我的侷促。我關注在遊戲上,就不會太在意外面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現在也沒人注意我了,人們從門崗前進過,有時看上我一眼,有時不看。就算看上我一眼也不再和我打招呼,也不再問我的胳膊還疼不疼。他們看我的時候不是看一名會計,而是看一個門衛。看門衛的目光和看門前狼青的目光沒有什麼兩樣。  

只有小薇還在乎我,隔三差五來看我,每次來的時候都給我帶點吃的,有時是幾塊麵包有時是幾個水果。我是會計,她是出納,我對她有一定的支配權,差不多是上下級。這種關係在小薇的心理上是認可的。小薇來的時候一般不說話,笑一笑,放下東西就走。她這個樣子叫我不舒服,常常產生錯覺,把小薇當成探監者,而我則是沒有人身自由的犯人。小薇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來了幾次,就不來了。  

公司是一頭驢,會計是一盤磨,驢不肯停下來,磨哪有不轉的道理?月底了,要匯總,要報賬,要報稅,都要會計親自去做。小薇把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上交給了老闆孫久。老闆孫久則從小薇手裡轉交給了我。現在,我不是會計,我是門衛。老闆孫久想突破我門衛的身份,再讓我的會計身份合法化。老闆孫久從老闆台後面看過來的時候,對我還是有所期待的。  

複查過嗎? 老闆孫久問。  

我搖了搖頭。  

洗個澡,去醫院複查一下。  

老闆孫久這麼說,我特別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有多髒,也討厭自己這副樣子。有什麼辦法呢,我又不能把自己當成垃圾扔出去。老闆孫久像等待什麼似的,用細長的手指敲着桌面。老闆孫久不說話,他用手指說話,咚咚的,一句跟一句,在催促。我挺了挺身子,剛有的那點信心很快碎掉了。  

要不,再找一個吧。

3 

陳楠不在我從前就職的那家公司了。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在老家的鑄造廠做會計。做了五個多月,只發了一個月的工資。鑄造廠一百多號工人,在當地不算小了,但是,陳楠像普通工人們一樣,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更沒有五險一金。有的,是泛濫的黃段子,上廁所時男人偷窺的眼睛。還有就是鑄造廠老闆娘對男女關係的過度提防。 

叫陳楠過來,算是把她救了。當然,不是入職,是頂替,頂替也願意。我是比較迴避頂替這個說法的。陳楠過來,我繼續做我的門衛。等陳楠做好了,做踏實了,她留在這裡,我另找門路。作為一個男人,安排自己,總比女人有辦法。  

第一個迎接她的不是我,是狼青。狼青比我反應快,一見陳楠,噌地躥了出去,一邊跳一邊吼叫。

我隔着窗戶喝住了狼青,同時,招呼陳楠:過來吧。  

門開了,一塊又白又亮的陽光落在地上。陳楠站在陽光里,面色紅潤,氣喘吁吁。

陳楠抱怨說:繞了一大圈,穿着高跟鞋,腳都走疼了。

儘管理了發換了衣服,神情多少還是有些不自然。我掩飾性地笑了笑:這裡偏僻,要不門前栓條狗呢。

4  

細雨霏霏,天氣又冷又潮濕。  

春雨貴如油。一到這個季節,鄉下人就會說起這句話。我也想起了這句話。我的傷臂像是銹死了,彎曲着,無法轉動。我希望我的傷臂能在油裡邊浸泡一下,潤滑一下,好讓它像從前那樣運動自如。  

我試着敲了敲傷臂,傷臂像一截木頭。我甚至能聽到敲擊木頭時空洞的聲音。傷臂死掉了,又不像。它在疼。傷臂其實不疼了。現在突然疼起來,我猜想和這天氣有關係。 

這麼一種情況,一般都是陳楠親自打傘下樓來接我。我聽到她響亮的聲音還是很愉快的。有時顯得過於愉快了,小跑着過去,我甚至還故意甩動我的胳膊,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  

在門房裡蹲了一個多月,胖了。上樓就能顯露出來,樣子又笨拙又難看。我儘量不說話。氣息調理不好,我一說話就結巴。陳楠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我的意思。  

我一天要爬四五趟樓梯。陳楠看出了我的艱難,就說:上來就不用下去了,看門也不是啥要緊的工作。  

我當然願意這樣。小薇在一旁說:這個,最好請示一下孫總。  

下午兩點半,老闆孫久開車從外面回來,我和陳楠在樓梯口堵住了他。見到他,陳楠笑了笑,叫了一聲孫總。  

老闆孫久也笑了笑,叫了一聲陳楠。  

我是陳楠的前同事,可以直呼其名。老闆孫久也這麼叫,似乎顯得過於親昵了。  

陳楠並不在意,還往前跨了一步。老闆孫久和陳楠在前,我在後,走到辦公室的時候,老闆孫久站住了,轉回頭問我:你,有什麼事?  

我禁不住一愣。  

陳楠解釋說:向您匯報我們交接的情況。  

老闆孫久看了看陳楠,掏出鑰匙開門。門開了,陳楠進去了,我尾隨其後,也想進去,門從里往外很響地關上了。把我和我的雙腳關在了門外。  

拖着沉重的腳步返回門口,心情很壞,卻無處發泄,一轉眼看到了狼青。對面,狼青很悠閒地趴在地上睡覺。我一靠近,把它驚醒了。它側着頭,對我眨了眨眼睛,弓着腰站起來。我知道它想過來和我親熱,它還沒有表示出什麼,就被我一腳踹翻了。  

看着狼青無辜的樣子,我的心情好多了。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過去給狼青一腳。狼青成了我的出氣筒。但它對我並不怨恨,只要我過去,它就湊過來,搖尾乞憐的樣子,就是想讓我踹它一腳。如果我想踹,我能從上午踹到下午,能從下午踹到天黑。但是,我再無聊也不能和一隻狗過不去。  

其實是時間和我過不去。時間太多了,幾近泛濫。時間包圍着我,騷擾我,在我的身邊一點點地腐爛,我甚至都能觸摸到身邊發霉的斑點了。春風再冷,也是乾燥的,那些發霉的斑點很快被吹乾,流散成地上的風和天上的雲。我既不關注風也不關注云,而是凝視馬路對面的一棵老槐樹。對面的村子拆了,老槐樹「沒拆」。但老槐樹老了,「醒」得特別慢,別的樹已經枝葉蔥蘢了,它才剛剛泛綠。我覺得不是老槐樹老了,是時間在它身上變慢了。時間一慢,它就不動了,昨天是什麼樣,今天還是什麼樣。過去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晚上我起床到外面撒尿,它藏在燈光之外,黑咕隆咚的,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在那裡。

5  

骨科門診人最多。社會看上去很安全了,會有這麼多傷殘之人嗎?其實不奇怪。我,一個會計,干着天下最安全的職業,還不是被我干成了骨折?  

醫生不關心我的職業,甚至不關心我骨折的原因,他對着光線,看着x光片,對我說,癒合得不錯。  

我把傷臂放在他的面前,說:可我的胳膊伸不直啊。  

醫生冷冷地說:長死了,當然伸不直。  

我有點急躁了,不會一輩子這樣吧。  

多做運動,可以恢復一些。  

一些?    

醫生伸手捏捏我的肘部,你自己摸摸,這一塊是不是變形了?  

我摸了一下,肘部有塊骨頭突出出來,的確變形了。  

沒有辦法了?就這樣死定了?我焦急地問。  

醫生抓住我的傷臂,使勁往外掰,問我痛不痛,我說不痛。其實我痛。但我希望醫生能一下子把我的傷臂掰直,故意忍住說不痛。  

醫生一鬆手,傷臂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醫生說,動手術還行。打斷了,重新接,不過,也不見得好多少。打開始就不應該保守治療。  

我搞不清什麼是保守治療,我沒有進過醫院,醫療知識一片空白。當時,醫生徵求過我的意見,問我是保守治療還是動手術,我問哪個效果好,醫生說,手術效果好,我說就動手術吧。老闆孫久在一旁說,不用動手術,正骨接骨,保守治療就行,動什麼手術?動手術,多受罪。醫生堅持動手術。老闆孫久漲紅着臉,不說話。等醫生一走開,老闆孫久小聲對我說,別聽醫生的,現在的醫生為了多掙錢,把小傷當重傷,把小病當大病,都是瞎忽悠。  

現在看來,不是醫生在忽悠,而是老闆孫久在忽悠。老闆孫久的幾句話,就把我草草打發了。是老闆孫久誤了我的傷,誤了我一輩子。  

狗日的孫久。

6  

陳楠找來兩塊磚,綁在一起,從上面順出一截繩子頭,她讓我拽着繩子頭,往上提。

陳楠說:堅持鍛煉,胳膊就能伸直。  

陳楠想出來的辦法,我當然照辦。有沒有效果我不去管它。我認為這個辦法從理論上是站得住腳的。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梨樹,人們為了讓梨樹樹形變大,就在樹枝上拴上磚頭,讓磚頭往下墜。枝條墜磚頭能拉直直,我的胳膊提磚頭當然也能拉直。  

提磚頭鍛煉這件事,陳楠比我還上心。檢查、督促,一天也不讓放鬆。再好的鍛煉,如果天天做,也變成苦差事。練了一通,收效甚微,我把「鍛煉工具」塞到了床下,想停上幾天,結果被陳楠發現了。陳楠叉着腰,瞪着眼睛,逼着我把「鍛煉工具」拿出來。  

我只好抓起繩子頭,一下一下地提。  

陳楠坐在椅子上,給我查數。  

提了十幾下,累得胳膊酸疼,忍不住停了下來。  

不能停。陳楠拍着桌子喊。  

陳楠不怒自威的樣子很可愛,我願意陳楠守在我身邊,陳楠守在我身邊,我開足馬力,能一口氣提上三百下——我這小身板哪有那麼大的章程,做四十七下,我就告饒了,趴在床沿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陳楠卻對我的表現很滿意,一邊笑,一邊拍巴掌。  

為了讓陳楠更滿意,我不偷懶,堅持天天練。堅持就有效果,堅持就是勝利。有一天,我發現我彎曲的胳膊變直了。儘管還沒有達到理想的程度,但也足夠令我驚喜了。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陳楠,陳楠很高興。她把我的傷臂拉過去,突然摟在了懷裡。她的動作過於孟浪,我一點準備也沒有。但我知道陳楠這麼做並不是親熱,而是把我當成了她的成績。我的那條傷臂被放在她的乳房下面,那兒是溫熱的,平坦的,卻能感覺到一彎柔軟的弧度。就是這柔軟的弧度給了我攀爬的衝動。這種衝動有點危險,弄不好我這條傷臂會變成流氓的。還好,我有控制力。控制住了。我讓這條傷臂很自然地放在那裡,讓陳楠高興夠了,再退回來。陳楠的成績再大,我也不可能把一條胳膊送給她。陳楠卻不肯放開,而是摟得更緊了。  

那一天我和陳楠做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擁抱。我一條傷臂彎曲在她的懷裡,竟然實現了全方位。擁抱特別好,夏天到了,衣服穿得少,溫香軟玉都感覺到了。稱得上圓滿。

7 

圓滿的結果是,我能幹活了。  

去除潔具配件上面的包裝,是工人的工作。現在,陳楠把這項工作交給了我。  

陳楠在我面前做示範。她用刀片劃破塑料泡膜,再把潔具配件從裡面掏出來。我學着陳楠的樣子,開始給潔具配件開腸破肚。中午,陳楠過來,看到被我「脫得」光溜溜的潔具配件,笑了,不錯,幹了不少。孫總說過了,不白干,有福利。福利兩個字我特別不能接受,孫久難道真把我當成殘疾人?  

陳楠說,干點活,對恢復你的身體有好處。說完,陳楠走了。走的時候說傍晚過來檢查我的勞動成果,如果我幹得出色,報酬在原來的基礎上再漲一些。  

說這話的時候,陳楠儼然老闆的口氣了。想不到,陳楠在這麼短的時間就「拓展」出身份以外的空間了。而真正想「拓展」空間不是陳楠,是孫久。看得出,孫久喜歡陳楠。陳楠「拓展」公司的空間,真正的用意卻是孫久「拓展」陳楠的空間。  

傍晚,陳楠沒過來。我的勞動成果是保潔大姐檢驗的。七點多鐘,孫久的黑色奧迪車從大門一閃而過,車上坐着的是陳楠和小薇。  

他們外出幹什麼去呢?不知道。反正他們一出門,我就得等。等到十一點,困了,爬上了床,又很快爬下來。  

外面颳起了大風,我一出門,大風就像巴掌似地抽在了我的臉上。我頂着大風走到大門口,朝遠處望了望,車燈在遠處閃爍,看不到有汽車開過來的樣子,想關上大鐵門,看看對面的狼青,狼青蹲坐在大風裡,腦袋挺得像一把**,又警覺有威風。我放心了,轉身回屋,重新爬到床上去。  

大鐵門敞了一夜。這一夜,只聽到風叫,沒有聽到狗叫。第二天一起床,我跑到院子裡,找孫久的車。樓下沒有,車棚也沒有,孫久他們難道一夜未歸?  

吃早飯的時候,我去了食堂,陳楠沒在。不過,我看到了小薇。看到小薇,我舒了一口氣,想上前問一問,掙扎了一會兒,覺得太冒失,轉身離開了。

8  

每次出門,狼青都像瘋了一樣拚命往前竄。很多時候,不是我遛狗,而是狗遛我。狼青的奔跑是毫無目的的,如果不制止它,它會躥到房子上面去。不過,狗鏈在我手裡,路徑還是由我來掌握。狼青明白我的意思,有時停下來,愣上片刻,回頭看看我,然後用它靈敏的鼻子做導航,按照它認準的道路跑出去。為了延續一條路徑,在轉彎的地方,狼青會突然撩一下後腿,滋出一點熱尿,做個標記,當然也是給同類留下信號。初夏,狗的發情期好像還沒過,狼青還有很重的心思,它想把自己的全部心思散發出去,只是周圍的村子都拆遷了,同類絕跡。狼青留給同類的信號,只能像他的尿液一樣蒸發掉。  

狼青滋尿的時候不是很雅觀,胯下探出一截紅通通的器官,而它還會捲起長長的舌頭在上面舔幾下。趕上陳楠在場,她並不迴避,就這麼看着,目光中還有幾絲探究。倒是我,不好意思,目光躲躲閃閃的。陳楠對我的樣子很不屑,嘲笑我說,在我們老家,滿街都是狗,狗的樣子,我都習慣了——就你假正經。  

陳楠喜歡狗,當然也喜歡狼青。看着我遛狗,她有時會從辦公樓里走下來,和我一起遛。狼青在前面跑,我和陳楠肩並肩在後面跟。我、狼青、陳楠,就這樣構成了三角關係。我和狗親密的,陳楠也和狗親密的,那麼我和陳楠也是親密的。  

我這麼想,就這麼說出來了。有點唐突,我卻是故意這麼說的。我想試探一下我和陳楠的關係,隨便也想試探一下陳楠和孫久的關係。具體地說,那晚,她和孫久一夜未歸,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楠好像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她延續了我的意思,還發揮了一下,說:你說得不對,我和孫久親密,我又和你親密,你怎麼不和孫久親密呢?  

陳楠承認了,她是和孫久親密的。但陳楠說她也和我親密,我還是開心的。我不好把開心的樣子反映到臉上,只是淡淡地說:孫久是人,不是狗。  

陳楠反應很快,那麼,也可以說,你是人,不是狗。  

這麼說話挺有意思,我哈哈地笑起來。笑完了,我有意無意地問:孫久也不忙,怎麼不請你吃飯了?我可知道,孫久最喜歡請你吃飯了。  

我用意很明顯,就是想讓話題深入下去,最終挖出陳楠的全部隱私。一碰到隱私陳楠就不說話了,把臉上的每一個神情都收拾乾乾淨淨。那個開朗直率的陳楠哪裡去了呢?說別人假正經的人,她自己正經起來可是一絲不苟。  

但是,我不甘心,還想糾纏下去。我厚着臉皮,往陳楠身邊靠了靠,正要說什麼,陳楠躲避似的,一抖狗鏈,和狼青跑到前面去了。陳楠一邊跑一邊說:我們去看看那棵老槐樹吧。  

老槐樹天天看,不過,那是從門房裡邊看。從門房裡看,老槐樹蔥蘢茂盛,像一座綠色的大房子。站在它身邊才發現,它竟然長得那麼難看。樹身很粗,斑斑駁駁,長滿了瘤子。樹身不是長上去的,像遭了旋風一樣擰上去的。樹身的中間開出一個洞,洞裡邊坑坑坑麻的,吸附着一層蟲卵的屍體。樹冠龐大無比,樹丫是疏朗的,綠色的樹枝在外圍,中間的樹枝幹枯了,沒有一點綠色。像男人謝了頂,頂上光禿禿,只有外面的一圈頭髮。 

陳楠看了看,有點受不了:這棵樹長得太醜了。  

我轉到她的身後說:丑才會被留下。長得像你一樣,早就被砍了。

9  

推醒了我,陳楠卻不肯說話。她看了我幾眼,坐到身後的椅子上去了。  

  陳楠不肯說話,我也不肯說話。我期待着陳楠說話,陳楠期待着我說話。在不說話這件事情上,陳楠只能甘拜下風。陳楠回頭瞥了一眼窗外,生怕有人偷聽似地說:我想好了,月底過完賬目我就走。  

人心散了,大家都自謀出路,我看,你也走吧。  

要不,咱們一塊走。  

你說呢?

問你呢。  

我仰在床上,轉動着眼睛,似是而非。我就這麼挺了一會兒,感覺累的時候,翻了一個身。  

我不關心公司遭拆遷的事,我關心門外那棵被挖掘機挖走的老槐樹。我甚至不關心那棵老槐樹,而是關心老槐樹被挖走之後留下的那個樹坑。以前,我坐在門房裡,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老槐樹。現在,老槐樹沒了,留下一個樹坑。我就想看看那個樹坑。  

樹坑被填過了,填得很潦草,樹坑還是樹坑的樣子。樹坑有樹冠那麼深,有樹冠那麼寬。樹坑就是一個倒立的樹冠。仔細看上去,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不是被挖掘機挖出來的,而是用巨型吊車硬生生連根拔起的,因為在樹坑的四周都是被扯斷的氣根。有的氣根,比大腿還要粗。  

狼青是從我身後竄出來的,它歡快異常,先是縱身跳上土堆,又沿着土堆翻進樹坑裡,然後用靈敏的鼻子在樹坑的新鮮土層上嗅來嗅去。  

除了餵狗,遛狗,我什麼都不幹了。我甚至連狗都不遛了,想叫狼青出去遛遛,我解開狗鏈,讓狼青自由奔跑。狼青特別歡迎這種方式,每次解開狗鏈,它都像豁免一樣興奮得又蹦又跳。它甚至跑過來,用它長長的舌頭舔我的皮鞋。我老去樹坑那種地方,皮鞋上面總是蒙了一層塵土。狼青一點也不嫌棄,它吐出又紅又長的舌頭,一下下的,像巴掌一樣在我的皮鞋上撫摸。有狼青為我提供服務,我的皮鞋每天都是亮光光的。  

狼青都會「工作」了,我也不能空耗歲月。我從箱子底把一本本書翻出來,開始看書。看的當然是專業書。我是會計,我有會計證,但我那個會計證只是個初級證明。初級證明很寒酸,很野雞,看着像自己畫上去的。現在,我要給自己升級,考中級甚至高級會計證。  

的目光擋了回去。陳楠放下書就走了。倒不是生氣,是怕打擾我。因為怕打擾我,陳楠很少過來。如果過來,也是過來拿我的髒衣服。她把我的髒衣服拿走之後,洗淨晾乾,熨得平平整整再送回來。陳楠對我又溫柔又體貼,如果我叫她上床,她大概也不會拒絕。  

沒有理由讓陳楠對我這麼好,也許陳楠真的對我動心了。對此,我看得很淡,也不往深處想,我整天把自己關在門房裡看書,看累了,就拿起手機玩玩遊戲。  

出事了。倉庫的門被人撬了。庫管員查了查庫房,還好,只丟了一把管鉗。潔具倉庫畢竟不是金庫,可以偷的東西實在不多。事情不嚴重,但事態很嚴重。孫久當天就召開了全體會議,要追查責任人。責任人還用追查嗎?到會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罰了,還責令寫檢查。  

孫久為了整肅公司的混亂局面,在拿我祭刀,說實話,我不在乎。不過,檢查還是要寫的。我一遍遍地寫,反反覆覆地寫,寫了幾大頁。一轉眼,都被我撕掉了。  

交不出檢查,我被叫到了辦公室。辦公室煙霧騰騰。孫久坐在老闆台的後面,抽着煙,不說話。我站在了他的對面,神情淡漠,也不說話。煙霧在我們之間升騰繚繞,有了風起雲湧的事態。不過,我不害怕,我也拼了。如果孫久不說話,我絕對不說話。  

孫久還是先我一步說話了。他挺着的手腕往下一耷拉,輕描淡寫地說:你去找會計結算工資吧。  

我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孫久的意思,扭頭往外走。剛走到門口,陳楠闖了進來。 

陳楠徑直走到孫久面前,她雙手撐着桌面,雙眼盯着孫久,問:你要開除他?  

孫久站起來,衝着陳楠笑了笑。  

陳楠說:他走,我就走。

10  

公司搬走了,只留下了倉庫和門房。  

陳楠和小薇是坐着孫久的車一塊走的。陳楠從樓上走下來的時候,板着臉,冷冷的,好像生着誰的氣。  

孫久的車開到大門口時停了一下。車門開了,下來一個人。我以為是陳楠。她要走了,奔赴新的地點,一定會和我說說話,打一聲招呼。但是,下車不是陳楠,是小薇。小薇走到我的面前,很委屈地說,哥,我們先走了,等那邊安排好了,再來接你。說話的時候,小薇有點感動,眼裡似乎閃着淚光。  

我倒無所謂。人去樓空,大鐵門一關,我自由了。狼青也自由了。  

我把狼青的鏈子一解,狼青就在整個大院裡歡快地奔跑。當然,我不會讓它跑久的。看書看累了,想起它的時候,我就高聲吆喝,聽到了我的吆喝,狼青就會飛快地跑回來,在我面前歡蹦亂跳。  

黑夜來臨了。黑夜是空曠的,巨大的,瀰漫着宇宙的氣息。辦公樓搬光了,沒有人了,黑咕隆咚地豎在那裡,像一個史前怪物。它有時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各種聲音。它有時不安靜,不安靜時只有風聲。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   夜晚我總是毛毛的,一有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我有辦法給自己壯膽。我的辦法就是靠近狼青。狼青也不是總給我好臉色,有時我走過去了,它都不理我。這個時候,我把它提溜起來,拍拍它的腦門,讓它對着辦公樓吼一吼。吼一吼很管用,有點「敲虎震山」的意思。  

兩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之後,第一個來看我的,竟然是孫久。孫久叫我去給他的新居搞衛生。孫久這麼說了,我卻神情麻木,沒有反應。孫久誤解了我,以為我麻木的神情是對他的回絕。孫久哪裡知道,這是我長期「失語」出現的呆滯。其實我早就想到外面活動活動筋骨了。  

我坐在了轎車的后座上。這個位置很好,我往車座上一堆,完全可以保持沉默。孫久卻有一搭無一搭地和我套近乎。  

胳膊怎麼樣,幹活沒事吧。  

我淡淡的,沒事,又不是殘廢。  

孫久竟然嘆息了一聲,咳,全怪我,瞎安排,怎麼可以叫你去裝貨呢。  

我說:過去了,提它幹啥。  

孫久不說話了。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和孫久一起陷入沉默。汽車拐上高速路的時候,我突然想了什麼,騰地一聲坐直了,該死,忘了狼青了。走的時候,狼青沒有拴,正拖着狗鏈到處跑呢。不過也不用擔心,狼青可不是一般的狗,就算它自己呆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事。我沉靜下來,目光投向車窗外,車窗外的汽車一輛輛飛馳而過。  

轎車東拐西繞,在一個安裝着伸縮門的門口停下了。我隔着車窗向四周張望。附近有超市,有物流,還有洗浴中心。比起從前的地方,這個地方熱鬧多了,是一個聲色繁華所在。  

我又探頭看了看公司裡面,看了半天,只看到了保潔大姐朝這邊走過來,沒有看到陳楠。  

陳楠走後,我們通過幾次電話。以後聯繫漸漸少了。舊地點在南五環,新地點在東四環,我和陳楠相隔差不多半個城市的距離。距離不只是距離,也是人際關係。距離一遠,關係就遠了。說實話,除了一條狗,我現在和公司沒了任何關係了。  

坐着孫久的轎車,來到一個小區門前。小區門前有保安,保安把孫久的轎車擋住了,讓他出示證件。孫久子拿出一把房門鑰匙,揮了揮手說:5號樓3單元302,剛買的新居。保安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對着轎車打了一個敬禮,讓孫久過去了。  

一進小區,保潔大姐捂着嘴笑起來:孫總你盡撒謊,房子是買的嗎?租的好不好? 

孫久很不屑地說,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在他們面前,要往高里說,不能往低里說。  

房子是兩居室。剛剛裝修過,牆面地面一片凌亂。孫久繞着屋子轉了幾圈,交代了一下,就走了。孫久一走,保潔大姐馬上跑過來,很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房子給誰租的嗎?見我不動聲色,保潔大姐得意洋洋地說,是給陳楠租的——就我知道,別人誰也不知道。  

保潔大姐馬上表現出不可遏制的憤慨,哼,公司成了夫妻店,看老闆娘知道了怎麼收拾他們。  

說完之後,保潔大姐很專注地看着我,希望從我的臉上看出一點意思來。或者驚訝,或者義憤,或者懊喪,或者衝動,或者惱羞成怒,或者氣不打一出來。我卻像只麻木的老山羊,什麼表情也沒有。  

我的無表情刺激了保潔大姐,她氣哼哼的,一轉身跑到裡屋去,抄起一把笤帚開始掃地。再也沒理我。   天氣悶熱,一動一身汗。我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還是熱。一熱,保潔大姐開始抱怨,說孫久這個人小氣,這麼熱叫人來幹活,也不準備點飲料。飲料不飲料的,我不在乎,就是感覺傷臂那一塊,酸脹難受。幾次想停下來,卻都忍住了。  

孫久是下午四點鐘回來的。孫久回來時候外面下起了雨。雨來得急,孫久進門時頭髮往下直淌水。外面在下雨,看上去好像他這個人也在下雨。外面下雨淋得是別人,他下雨只能淋他自己。他在那裡喊,拿條毛巾來。我冷冷的,裝作沒聽見。大姐獻殷勤,揮着一條毛巾跑了過去。孫久接過毛巾,笑了一下。他一笑,臉上的水嘩嘩往下流,看上去更像下雨了。  

孫久走的時候,雨已經下得很大了。等我和保潔大姐走的時候,沒有停,還在下,下到傍晚。傍晚接着下,下了一宿。我也沒閒着,做了一宿的夢。夢都是稀奇古怪的,夢見什麼了呢?醒過來就忘了。天亮的時候,雨小了,風大了,雨被風推着,一條條地往外送,往外飄。當然,雨是飄不遠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雨條不過是扭動了一下身子,最後全部落在了地上。     這個時候,我正扒着窗戶,支棱起耳朵,聽着窗外。但是,沒有聽到狼青的任何動靜。我打開窗戶,探出頭往窗外看,沒有看到狼青。狼青那個簡陋的窩有一半被浸泡在雨水裡了。  

狼青是在半個月之後發現的。發現狼青的時候,狼青已經死了。死在了樹坑的邊沿上,脖子上套着狗鏈,狗鏈的另一頭纏在氣根上。狼青死的樣子很古怪,狼青是「立」在樹坑的邊沿上的,寓靜於動又虛張聲勢。更古怪的則是它的舌頭,它的舌頭像一條死魚似地翻卷在塞滿泥濘的口腔里。[1]

作者簡介

牟秀林,愛好讀書寫作,河北泊頭人,現居北京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