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靳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報復》是中國當代作家靳春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報復
小寺溝村,座落在管涔山末梢,三面環山,一面臨溝。村子不大,疏疏落落地住着二十幾戶人家。
這裡,都是山地、坡地。土地下戶,生態環境也得到了平衡,山上、溝里,密密麻麻地布滿圪針、檸條……泥土的甘淳,空氣的清香,都在瀰漫。那些狐狸、狍子、山雞、野兔……也來棲身。更是遇個風調雨順,莊稼茂盛,草木葳蕤,一派興旺的景象。人說,這裡是個世外桃源。一些城裡人來,讚不絕口!
何小輝和妻子蓉兒除養着牛羊外,還餵着十幾隻雞兒,這同別的人家相比,是養的不算多的。
每天,那十幾隻雞兒也能下十來個蛋。一家四口人,是吃不了。何小輝和妻子不間斷地調着花樣,滴着吃、炒着吃……並給上學的兒女送去,當然,他們送的,都是煮熟的。兒子、女兒都在縣城一所中學上學,很少回家。他倆一見,都撅嘴了,唉,又是煮雞蛋!一年四季吃,早吃膩了,一看到雞蛋,都是滿嘴的雞糞味兒。兒女鄭重申明,以後,你們別給我倆送了。你們積攢的雞蛋多了,都賣了吧。
村裡的雞兒,都是散養的。天暖和時,它們在附近的地里覓食,草籽、嫩葉、穀粒、蟲子……都是它們的珍餚美味。天寒冷時,它們主要的吃食,是袋裡的糧食。家家戶戶,窯洞裡都垛着麻袋、蛇皮袋裝的莜麥、穀子、豌豆、糜黍……糧價太低,又不願賣出去,只得餵雞兒,餵牛羊了。
眼下,人們講究綠色產品,都想吃原汁原味的,對於雞蛋,也一樣的,也就是說,不是餵飼料公司飼料下的。
三天兩頭,有城裡人不怕坐車顛簸,也不怕花費,一撥一撥來買村裡的雞蛋。他們圖得什麼?還不是覺得吃了放心,不損傷身體。
那些城裡的雞蛋,人們都說,裡面有這了,裡面有那個了,像奶粉里有三聚氰胺、豬肉里有瘦肉精一樣,一想,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何小輝和蓉兒起早摸黑,在土地里刨撈,日子過的是挺緊的,吃食、穿戴還算說的過去,惟一讓何小輝愁苦的,是兒女花費太大了。何小輝不止一次地提出,咱們也到城裡住吧。蓉兒一聽,睜着一對杏眼,詰問,在城裡住下了,該咋過呀?青石板街上,一開門就得掏錢,你說,錢,又從哪裡來啊?何小輝爭辯,我能掙錢嘛。你也能到飯館打個工呀。我一再盤算,倆人一月下來,也能掙個三幾千元。蓉兒嗤笑,你想得不賴……萬一,我倆掙不來錢呢?何小輝頂戧,還沒挪動一下,咋就想到掙不來錢啊。娃們大了,眼看得上大學、高中了,怕得幾萬元,一想,都惆悵死了。不論何小輝咋說,這家下城掙大錢了,那戶下城發大財了,蓉兒橫豎堅持己見,不改口的。何小輝十分惱火,加重語氣,說,行啊!我倆就在村里這棵樹上吊死吧。蓉兒一見丈夫臉面鐵青,忙着分剖,我們下城,雞呀,羊呀,牛呀,糧食呀,都得賤賣了,再說,幾年下來,這五間石窯也疲沓了。我看,也沒到火燒眉毛,只顧眼前,走一時,說一時吧。
蓉兒看上挺愁悶的,不過,她胸有成竹,暗裡,一架算盤打的叭叭直響。
何小輝尋思,這土地里刨不出多少錢來,一家的擔子,在自個兒肩上擱着。雖然蓉兒家裡地里,幹得一樣辛苦,樣樣在行,是一把手,可是,她畢竟是個女的。俗話說了,頭髮長,見識短,關鍵時刻,還得自個兒做主。
何小輝看到城裡人上門來買雞蛋,一下想到,一旦自個兒到城裡賣了,那個價錢,也不會低吧。一斤雞蛋,村里賣十二元,到城裡賣時,再加二三元,扣除坐班車路費,也划得來。他對蓉兒說了,想試一下。蓉兒一聽,喜上眉梢,說,嗐,我們咋沒想到呢。你去城裡賣,我在家裡飼養,對,還得多養幾隻,雞兒多了,下的雞蛋多了,還愁攢不下個錢?
這天,大早,蓉兒幫何小輝一顆一顆地挑撿,那沾上糞的,磕碰下痕跡的,當然,是僅有幾顆,都放在了一邊。蓉兒小心翼翼,擺放了滿滿一籮頭。她喜形於色,一再叮囑,你得小心,車上顛簸的厲害,別圖省事,把籮頭放在地上,那會磕碰爛的,得把籮頭抱在懷裡。她把何小輝送到路旁,看他坐上頭趟班車,才轉回身,朝家裡去了。
少頃,蓉兒掏出手機,環顧四周,撥了一個電話。
蓉兒從蛇皮袋裡,挖了一小盆莜麥,出門,咕咕哇一叫,那十幾隻雞兒從窯頭上牆頭上飛下,從大門屁顛屁顛跑進來了。她將莜麥一把一把撒在水泥地上。那些雞兒,都低下頭,嘣嘣,一片響聲,一粒一粒,鵮着吃了。
何小輝夾雜在一溜賣甜苣兒的村婦中間,蹲在十字街頭西南一側——電業局門前,也不吆喝。他一身莊稼人打扮,臉盤兒赤紅,手掌上結着硬繭,這就是招牌。誰見到了,不假思索,嗯,一個純粹的農民! [ 一個販賣塑料袋的小商販過來,問何小輝買不買啊?何小輝也買了一小捆,對,買主來了,是得用塑料袋裝呀。
那些村婦,擺在面前的,是一塑料袋一塑料袋的甜苣兒,葉子不到一寸,呈紫紅色,根子四五寸長,雪一樣白。每個塑料袋裡裝的,數量不等,都稱過了,有三斤的四斤的……
何小輝知道,一斤甜苣兒賣十五元。他乍一聽,嚇了一大跳,這麼貴呀?嘿,比吃豬肉、雞蛋都貴啊。這城裡人也瘋了,是兜里錢憋的,不大把破費,是活的不值嗎?一個破甜苣兒,來自土地,冠以綠色產品,這麼金貴啊。他小時候,那村里人不是一到春天,家家飯盤裡擺的,都是甜苣兒嘛。那時,他看到父親一見甜苣兒,一再嘆息,唉,啥時才不吃甜苣兒呢。看來,城裡人肥了,酒肉吃怕了,才有了糖尿病呀血脂稠呀……這才想到,鄉下的東西,吃了,心裡才踏實。
一位老人,像是退休幹部的模樣,留着大背頭,慈眉善目,彎身,問,是村里來的?何小輝抬頭,說,對,大凹鄉小寺溝村的。老人聽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少頃,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挑了幾顆雞蛋,裝裡面了。何小輝拿過盤秤一稱,秤桿高翹,送到老人面前。哦,老人看下,說,一斤二兩。我忘問了,你一斤賣多少錢呀?何小輝一笑,一斤十四元。你給十五元吧。哎,你咋買這一點,是怕假的?中午,你老蒸上吃了,就知道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人伸手,從貼身衣兜里拿出二十元。何小輝找給老人五元——是五張一元的。老人接過,又把三元遞上,說,農民打鬧幾個錢,不容易啊。老人轉身,走了。
何小輝挺感動的,心裡湧上一股暖流。他望着老人的背影,心想,人老了,能對別人着想了,歲老根彌壯啊。
老人沒走幾步,又返回來了。他站在了何小輝身後,一個稍近的地方。何小輝回頭,看着老人,哦,是看我賣給別人是不是同樣的價格?哎,不對,他不斤斤計較,是有別的吧。
只一會兒,何小輝一籮頭雞蛋,都賣完了。當然,有的人買的多點,有的人買的少點。
有位中年人,一直站在何小輝身後。他穿着打扮,一身名牌,挺有派頭,是個大款吧。何小輝走時,他走上前,同何小輝搭訕,嗬,賣的挺快……何小輝望眼,這人相貌太好記了……哦,天下相貌相似的,是不少啊。何小輝也不多說,滿面春風,說,貨真價實,誰也不會說閒話的。
那位老人把何小輝拉到一邊,同他一再嘀咕。何小輝聽了,雖然,心裡怦然一動,可是臉上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說,那使不得呀!再說,我也不認識你啊。何小輝匆忙地把盤秤放入籮頭裡,又挎起籮頭,三步並作兩步,朝客運站走去。
中年人盯着何小輝,心裡嘆息,他知道老人同何小輝說的什麼,雖然看上他無動於衷,可是我很清楚,他被老人說的動心了。
何小輝回村以後,幾經思謀,對呀,家裡幾隻雞兒,又能下多少蛋呢。他想了大半夜,翻過來覆過去,嘿,有啥怕的,你不賭一下,咋能贏呢?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也是那位老人提醒,自個兒一下像開竅了。當然,這是一步險棋,水深水淺,先試一下。
蓉兒翻個身,看到他仍坐着,一再抽煙,不滿地嘟囔,賣了一籮頭雞蛋,得了幾個錢,就被燒燥的不行了?你呀,一個小人的模樣!
何小輝在煙灰缸里摁一下煙蒂,把煙灰缸推遠,看着蓉兒,長嘆一聲,說,這雞兒下的蛋太少了,還得等一些日子,才能攢夠一籮頭。
蓉兒爬起,披上上衣,說,種一壟地打多少糧食?種一垧地打多少糧食?誰也明白。種的地少了,打的糧食少了;種的地多了,打的糧食多了。說來說去,還是咱們養的雞兒少啊。
何小輝詭譎一笑,說,你說的不對!種地少的,一樣能打多的糧食;養雞兒少的,一樣能下多的蛋。
蓉兒一聽,說,啥邏輯呀?而後一想,她大為驚駭,你又想啥鬼點子呀?你得記着,走路得看腳底,別被碎石子蹉倒,摔個頭破血流!你那德性,當我不曉得呢。她拋下一通話後,又睡去了,可咋也難得進入夢裡。蓉兒知道,城裡那些糧販子來了,何小輝暗裡老是搞一些小動作,比方,他將癟的莜麥、穀子等,摻到了飽的莜麥、穀子等里去賣。
蓉兒說了,你不能幹昧良心的事兒。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次日,何小輝又下縣城了。他仍蹲在那個地方,不過,這回,是來的遲了一些。
那些圍在他身邊買的人,問,哪個村的?何小輝回答,大坡鄉舌尖村的。一個人抬頭,想下,說,這大坡鄉還有個舌尖村?沒聽說呀。何小輝咧嘴一笑,說,小村背舍,巴掌大小,十幾戶人,也沒個名氣。
昨天,那位同何小輝搭訕的中年人,又來了,看到周圍沒幾個人,同他咬着耳根,咳,這一籮頭雞蛋,這麼白呀?那時,你賣的雞蛋,都是發紅的,一夜之間,咋就變了?
何小輝看上神態自若,說的有些神秘莫測,這是另一些雞兒下的,雞兒品種不同,自然而然,它們下的蛋,顏色也不同了。他心裡恨着,媽的,狗撲耗子,多管閒事。可也不敢頂戧人家,他抽出一根捲菸,謙恭地送上,說,你抽煙啊。中年人微微一笑,掏出自個兒的黃鶴樓香煙,抽出兩支,給他送上一支,說,抽這個吧。這煙,比你抽的煙貴一點,其實,抽煙,不論賤的貴的,吸到肚裡,沒一點益處。中年人在何小輝身邊,悠閒地吸煙,一直等到何小輝賣完了,他才離去。
何小輝望着中年人的背影,啐了一口。他又想了,過兩三天還得來。對,來了,不能老在這兒,得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有這個中年人在身邊,自個兒心裡總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太安分。他把籮頭挎起,又彎下身,提起盤秤,放籮頭裡了。
或許,那工商局、城管局的人員看到都是村里人,小打小鬧,掙錢,都挺辛苦,並不過問,看眼,也都走了。
那位老人又來了,看到何小輝,滿臉笑容,說,昨天,忘記問你了,小寺溝村裡有個叫蓉兒的,你認識吧?何小輝聽了,愣一會兒,說,你認識她啊?老人一笑,我也是隨便問一下。何小輝嘆息一聲,說,她過得慘啊。老人還想說什麼,何小輝清楚,不等老人張口,他忙轉身,走了。
何小輝心裡竊喜,那個得意勁兒,使邁出的腳步,也輕飄飄的。嗬,城裡一斤雞蛋賣四元二角,這次,他一斤雞蛋賣十四元,淨賺五百元。在他眼裡,這不是個小數。一個莊稼人,一天能賺五百元,讓村里人聽到了,誰也會眼裡滴血。
大多數城裡人覺得,山里人憨厚、淳樸、實在、地道,可忽略了他們背後的詭譎、狡詐。村裡有句俗話,三間瓦房看成間半了,讓眼給打了折扣了,早晨,何小輝吃過飯,把嘴一抹,說,今兒,我還得去趟縣城。蓉兒,一邊收了拾碗筷,一邊問,有啥乾的?何小輝神秘地說,以後,我會對你說的。蓉兒撇一下嘴,說,你別發灰!我說的話,你得記牢。何小輝嘻笑,說,對,你說的話,是得銘刻在心坎上,是得溶化在血液里!
在何小輝走時,蓉兒讓買一台電視機。何小輝有些猶豫不決,說,手頭挺緊的,顧不來啊。蓉兒堅決地說,老是上別人家裡看,讓人討嫌。今兒,你必須得買回來!蓉兒從櫃裡取出三千元,說,差不多了吧。她靠在柜子上,一再思忖,分明是權衡利弊,最後,像下定決心一樣,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蓉兒叮囑,為了不出閃失,關鍵時刻,找他一下。他是我的同學,叫陳志遠,過去,人倒不錯,眼下,不知人變了沒有?他這個手機號碼,是七八年前,我在縣城大街上碰到他時,給我留下的。當時,我還一下沒認出他來,十多年了,是都變模樣了。這個電話號碼,也不曉得人家用不用了。
何小輝從家裡出來,又躡手躡腳,走到窗玻璃前,看到蓉兒在洗鍋,這才轉身,悄然地拿起空籮頭、盤秤,抬高腿,輕放腳,出了院門。
蓉兒心裡隱藏的秘密,是不會對任何人吐露的。她曾同陳志遠有過一段關係,那是年輕男女刻骨銘心的初戀,一想到時,便覺得十分甜蜜。後來,由於父母遭遇了一場車禍,母親當場死亡,父親雖經搶救,可最終成了植物人;不久,陳志遠父母在官場上出事了,被「雙規」了。這樣,她倆一個要照顧植物人,一個要為父母案子奔走……無奈,只得勞燕分飛。不過,在痛哭流涕中,人生珍貴而美妙的東西,相互給予了。
何小輝同蓉兒是一個村的,又在鄉里是初中的同學。後來,蓉兒考取了縣城高中;何小輝只差幾分,未能去成,只得回村里了。在蓉兒眼裡,何小輝也是不錯的小伙子,濃眉大眼,且又聰明。何小輝對蓉兒,也是很愛慕的。他不時地給蓉兒父母挑水,幫蓉兒父母砍草……蓉兒父母只有蓉兒一個獨生女兒,自然是他倆的掌上明珠,真是含在口裡怕化了,掖在眼裡怕磨了。他們對何小輝的舉止言談,心知肚明,不知女兒的心思,也不敢貿然說啥。這樣,他們不止一次地婉言拒絕,說有些事兒,自個兒也能幹,是怕欠下人情債的,可何小輝幾次說,沒啥,都是出點力氣的事兒。
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災禍。何小輝對蓉兒父母的遭遇極是同情,可更大的,也愛莫能助,惟一的是同她打發了母親,又對她父親做些瑣碎的小事兒。
那次,蓉兒從縣裡回來,對何小輝說,我決定了,我嫁給你!不過,沒過門前,在我身上,你不能動手動腳。何小輝大喜過望,樂的手足無措,像得了從天上掉下的餡餅,忙說,行!我一定辦到!
蓉兒的例假沒來,她一下慌了,太不當心,該咋辦呢。她想了一個下午,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當即,她找來何小輝,一臉莊重,說,今兒,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何小輝一聽,有些驚喜若狂,少頃,又搖一搖頭,說,不行。這太倉促了,得家裡有個安排呀。蓉兒埋怨,一再撅嘴,安排個啥?她撲上前,抱住了何小輝……
在這之前,她父親走了。
十月懷胎,蓉兒生下了兒子。在月子裡,何小輝將他媽喚來,照顧蓉兒。他一掐算,還不到十個月哩。那些日子,他樂的合不攏嘴,跑前跑後地忙着,蓉兒和兒子成了他的軸心。
陳志遠在縣城一處繁華地段,一直經營着一個家電店鋪。蓉兒知道在什麼地方,也去過多次。蓉兒讓何小輝去找陳志遠,在一般人看來,還不是讓陳志遠幫忙,在買電視機時,打個折的?
何小輝撥了電話,等了幾秒,一個聲音,問,你是哪一位啊?何小輝回答,我是蓉兒男人。我找你,是想讓你給我把把關,幫我買一台電視機。那邊,一個信誓旦旦的保證,像拍胸口一樣,我會讓你滿意的!你到四方大街南端,晨暉電器樓下,一層,從東往西第三個店鋪,在那兒等着。我有個事兒,十幾分鐘就辦完了,我會趕過去的,你千萬別走開!
終於,何小輝等到了妻子留給電話號碼的那人。來時,那人氣喘吁吁,停歇一陣兒,乜斜何小輝一眼,不咸不淡地說,你戳在門口乾啥,咋不進去?何小輝一愣,心想,不是你讓我在等着,咋又戧潑我呢?看來,這城裡人變臉,比脫褲子還容易哩。何小輝知道,不能慢待人家,是求人家辦事兒。他極度熱情,拔出一根雲煙,遞上。那人抬手,擺一下,說,我不抽煙。
那人進了店鋪,一個雇員看着他一笑,說,來了。那人皺一下眉頭,說,我還忙着呢。他一指何小輝,說,給買一台液晶電視機。而後,他同何小輝看了液晶電視機,便同一個自稱是店鋪老闆的討價還價,幫何小輝買下了。何小輝十分滿意,一台液晶電視機,同村里鄰家一個型號,尺寸還大一些,價錢,卻少了五六百元,是不算貴啊。
在出門時,那人又回首,看了何小輝一眼,忙着掏出手機……
何小輝一到家裡,喜滋滋地說,你那個同學,外冷里熱,開始,我覺得同他難打交道,後來,他同老闆爭的面紅耳赤,在價錢上一口咬定,都是向着咱們的。蓉兒一本正經地說,哦,他還是那個手機號碼。我們從未求人家辦過啥事兒,這是第一次嘛。看來,人家也給咱們大面了。
誰知,何小輝買回的液晶電視機,只有聲音,沒有畫面。一時,他頭上冒汗,說,咦,這就日怪了。人家給我放映時,都挺好的,這一回來,咋不行呢?最後,找來村里一個懂得電視機的,帶着檢查儀器,鼓搗了半天,也不行,壞了。蓉兒狐疑地說,不是以假充真吧?哎,你在哪個店鋪買的?何小輝想一下,說,那個晨暉電器樓下……蓉兒聽了,一副驚詫的表情。
蓉兒背過丈夫,帶着一腔怨氣,給陳志遠打了電話,劈頭蓋腦地質問,志遠,你咋搞的?
陳志遠嘿嘿一笑,說,蓉兒,我太忙了,是托一位同事,幫他買的……至於發生了什麼情況,你問何小輝去!他心裡清楚。對你實說,他幹的事兒,是手榴彈擦屁股呢,極危險的。你同他一個鍋里攪着稠稀,你咋不對他盯緊一點?
蓉兒納悶,說,你含的骨頭露的肉,讓我猜呀。
陳志遠一五一十敘述了,並強調一句,那個看上何小輝的人,你不會忘記的。
蓉兒清楚了,喟嘆一聲,說,有時,他幹啥了,回來,也不說的。這回,你開導他一下。
陳志遠咦聲,嗬,我成他的監護人啦?我才知道,他不是推不前攮不後的,一旦瞅中了,敢下賭注的。我只擔心,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蓉兒環顧四周,誠懇地說,不說別的,你得為我為你兒子着想啊!
陳志遠不吭聲了,少頃,問,你們家裡過的不寬裕嗎?哎,你別糊弄我,我是清楚的。
蓉兒搖頭,眼圈紅了,說,蛤蟆也是個活,蝌蚪也是個活,哪有個標準呢,湊合着吧。那些……是不能動的,真的,是一個子兒也不能動的!
陳志遠聽了,說,你別犯愁……
黎明,何小輝便起來了,其實,一夜睡的極不踏實。他是在想,今兒到縣城了,人家給不給換,人家給不給退?如果人家一口咬定,是你回家的路上不當心,磕碰壞的,那麼,自個兒又該咋辦?他看着蓉兒熟睡的樣子,一下來氣了,哼,都是她引起的,這個時候,她心上沒絲毫憂慮。唉,這就是女人啊。何小輝推醒蓉兒,說,該咋辦呢?蓉兒揉揉惺忪的睡眼,問,啥事兒?何小輝狠勁地吸一口捲菸,吐出,指着地上立的電視機紙箱,不滿地說,不知人家給不給……蓉兒抬手,扇一下煙霧,打斷何小輝的問話,我還當是啥事兒。咋不給換,給換啊。這回,換個大一些的。何小輝乜斜一眼,說,說話不腰疼,你當容易呢。蓉兒穿衣,不再說啥,
何小輝到縣城了,小心翼翼地抱着電視機紙箱,又帶着五斤真正的雞蛋——是送陳志遠的——打了一輛三輪摩的,找到那家店鋪。唉,幾個雇員用異樣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異口同聲,說,店鋪老闆到太原了,得半個月才能回來。你是換,還是退?這個……別人做不了主啊。何小輝一聽,心裡直透涼氣。不過,幸喜的是人家也沒檢查電視機,看樣子沒他夜裡想的邪乎。
何小輝又給蓉兒那位同學陳志遠撥了電話,陳志遠讓他在店鋪門外等着。不一會兒,陳志遠來了。這個陳志遠,正是在電業局門前,同他嘀咕的。陳志遠鄙夷地說,咋,買上假貨了,這該咋辦?唉,陳志遠攤着兩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何小輝挺焦躁的,說,狗的,老闆不給換,不給退,打腦拚命,也得同他弄個高低!
兒女束心,銀錢束心,何小輝的舉止言談,誰也能夠體諒。
陳志遠搖頭,說,你賣假雞蛋,不怕人家揭發你呀?何小輝辯駁,我的雞蛋……陳志遠揮一下手,說,算了,我是知道,你在城裡一家賣雞蛋店鋪,買了五十幾斤。何小輝一聽,像泄氣的皮球,耷拉下頭。他思忖一會兒,兩眼睜徹了,說,我明白了,你暗裡跟蹤我呀。陳志遠嘆息一聲,說,是讓你開竅一點,別走那條黑道啊。
陳志遠笑了,看着何小輝狼狽不堪的模樣,說,能不能換,能不能退,我也不敢打包票。你下來了,我們不妨試一試吧。
他倆進了家電店鋪,一個僱傭的姑娘,一臉菊花,諂媚地說,老闆,今兒,你氣色不錯啊!
何小輝聽了,一下傻眼了,直愣愣地盯着陳志遠,迴轉不過神兒。
本來,陳志遠還要演一齣戲的。當然,他沒有告訴店鋪里的雇員,他一進門,被姑娘的問話打亂了。
那些雇員,不論是男的,也不論是女的,都在哧哧地笑。
陳志遠叮囑剛才那位姑娘,給他換一台像樣的,尺寸再大一些。這一台電視機,今兒退廠里去。
一切辦妥了,幾位雇員把包裝的液晶電視機抬到了門前。
何小輝狐疑地問,這下,不會有問題了吧?一位姑娘笑吟吟地說,不會。我敢打賭,有問題了,你來砸我們的店鋪!
何小輝把雞蛋遞上,一臉熱情,說,一點小意思。陳志遠接過,看着,說,不會是假的吧?何小輝搖頭,齜牙咧嘴,十分尷尬,說,不,不會的……
陳志遠送出何小輝,說,沒想到吧?昨天,是讓他們調包了——他們從未乾過這個事兒——也沒別的,是報復你一下,讓你嘗嘗被人捉弄的滋味。你知道嗎?也是給你把把關……昨天,我路過電業局門前,看到你了,便停下了。
在何小輝去縣城途中,是蓉兒給陳志遠打了手機,對他說,何小輝去縣城賣雞蛋了,第一次做買賣,人生地不熟的,你搭照一下。陳志遠聽了,說,縣城大了,我到哪裡找他呀?蓉兒停幾秒鐘,說,這倒說的真的——哎,你到那些買賣甜苣兒的地方,不定,他也在那裡呢。陳志遠不假思索,說,那樣,是在電業局門前了。
陳志遠對何小輝挑明,是那個老人看上你了吧?是他對你說的。他叫潘希晨。你以為他是退休幹部吧?你看錯他了,他從監獄出來——我算一下——唔,還不到一個月。對,他是賣假藥品,耽誤了幾個糖尿病人,成糖尿病綜合症了,還有,他販賣毒品,讓人揭發,被逮進的。停一會兒,陳志遠一笑,說,你倒挺機靈的,確確實實幹了一下。
這個何小輝,有些奇怪,並不搭話,只靜聽着。
咋樣,你想那位老人合夥幹嗎?那樣,你得當心,別讓蓉兒守空房啊!再說,你兒子也大了,快上大學了。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那次,是上個月,我看到你同蓉兒相隨着來縣城的。那一陣兒,我太忙了,急着到工商局去,也沒同你們打個招呼……
其實,是陳志遠不想讓何小輝認識他的。那時,陳志遠看到蓉兒和何小輝走在街上,想到自個兒同蓉兒的那些日子,心裡想的不少。
終於,何小輝點頭,說了一句,對哩。上個月,我們是來過縣城。
陳志遠清楚,二十年前,是潘希晨的兒子無照駕車,把蓉兒父母和一位姑娘撞死撞傷的。
那天,蓉兒父母來到縣城,是置辦年貨的。他倆看到十字路口,人行道上綠燈亮了,便到對面的亞細亞商場去。一輛綠色的皮卡車闖紅燈了,司機加大油門,以每時百里的速度,風馳電掣,一下駛來。兩位老人和一位姑娘躲閃不及,遭橫禍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司機並未將車停下,而是朝前直衝去。
後來,不到三天,肇事、逃逸車輛找到了,司機被逮進了看守所。
在處理這一事故時,是陳志遠幫助蓉兒出面的。陳志遠一再叮囑蓉兒,在賠償上不論咋樣,不能低於兩萬一千元。
肇事、逃逸司機,是潘希晨的兒子。
潘希晨在交警隊事故處理科辦公室,哭喪着臉,幾經乞求,說,他拿不出來,讓蓉兒往低降一點。
蓉兒坐在一把椅子上,臉面憔悴,眼裡無光,看着陳志遠,顯而易見,是讓他拿主意的。陳志遠使個眼色,同蓉兒到了走廊上。陳志遠斬釘截鐵地說,這種時候,你不能鬆口,兩萬一千元,在他們面前,是一個子兒也不能少。這裡處理不了,到了法院也得咬定不放。再說,事故科也不一定往法院交案子的。你事故處理科精,一退六二五,人家法院也不傻,能接案子嗎?他又同蓉兒咬着耳根,蓉兒嗯嗯地點頭。
潘希晨明白,一個關鍵人物,是陳志遠,說不通這個小伙子,兩萬一千元,自個兒是出定了。他看着事故科科長,說,我想一下。明兒,我來。
潘希晨了解了,陳志遠同蓉兒沒個血緣關係,他倆僅僅是同學,都高考落榜了。他倆想深入發展了,那橫亘在他倆面前的大山,也太高了,陳志遠父母是國家幹部,蓉兒父母是農民,門不當戶不對,能蹬上去嗎?
晚上,潘希晨冒着凜冽寒風,提溜着一大兜禮物,裡面裝的是五條紅塔山煙、五瓶茅台酒,叩響了一戶的大門。
陳志遠拉亮院裡一盞大燈,打開大門,大吃一驚,看到潘希晨提溜的東西,一清二楚了。他厲聲說,出去!你找錯門了。潘希晨涎着臉,諂媚一笑,急不可待地說,大侄子,你別關門,你聽我說,我認識你父母,他倆不是分別在縣委、縣政府上班嘛!這回,你高抬貴手,叔不會虧待你的。潘希晨把右手提溜的東西捯在左手,忙着從褲口袋裡掏出兩千元……陳志遠哐的一聲,把門關上,媽的,一個老奸巨猾的東西!
潘希晨盯着緊閉的大門,一再沉思。
蓉兒按照陳志遠的叮囑,在調解桌上,下了一千元,拿到了賠償的兩萬元。
陳志遠同蓉兒從事故科出來,說,這錢,一花,心裡疼痛,像針扎一樣。他同蓉兒把錢存到了工商銀行,並讓蓉兒搞了一串密碼號兒。
陳志遠父親是縣委辦公室主任,母親是物價局副局長。
兩個年輕人,臉面蒼白,走進紀檢委辦公室,舉報陳志遠父母以權謀私的事兒。兩年前,他倆分別送給陳志遠父母一萬元,是讓給他倆安排個正式工作。不想,一天一天過去了,也沒個眉目。他們幾次上門,是想拿回自己送的兩萬元,可陳志遠父母態度十分惡劣,一次一次把他們推出門外。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們想到了舉報。他們說的時間、地點,當時相互咋說的,聽來,有鼻子有眼。在工作人員核實的過程中,他們雖然正襟危坐,可是,只一會兒,便萎靡不振,一再打着哈欠,流着鼻涕、淚水。
一年以後,這兩個年輕人在盜竊電纜線時,被公安局人員抓獲,是兩個料面鬼。在審問時,他倆還交待了構陷陳志遠父母的犯罪事實。他倆承認,是一個叫潘希晨的中年人讓他倆乾的,並給了他倆兩千元。
父母回到家裡,一再翻看法律方面的書籍,休養了兩個月,又上班了。
陳志遠知道,兩個料面鬼構陷父母的時間、地點,都說是發生在父母家裡,可父母那一陣子,在西雙版納旅遊!
陳志遠開了一個家電店鋪。他給蓉兒捎話,讓蓉兒來縣城裡,他有乾的,同蓉兒商量。
蓉兒問捎話人,他是誰呀?捎話人說,我倒是問了,可他沒對咱說。我想一下,他高高的個兒,長的挺英俊的。哎,對了,他下巴上有麻顆兒大小的一個黑痣。蓉兒聽了,心裡怦然一動,湧上一股激情,可臉面上不動神色,煞有介事地想一下,平淡地說,誰知道他是哪一個呢。縣城裡人多了,咋找得見他呀。
第二天,蓉兒抱過兩歲的兒子,解開上衣,給兒子餵足了奶水。她對何小輝說,我去一趟縣城,你把娃兒看好。何小輝乜斜一眼,說,風疾火燎,這麼忙呀?
蓉兒找到陳志遠,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問,啥事?陳志遠拿出一份合同,給蓉兒遞上。蓉兒看了,望着陳志遠,說,行,我投資兩萬元!她又看了一遍合同,搖頭,感慨地說,賺了,給我分錢;賠了,你都承擔損失……這不公平。唉,你是二百五呀?陳志遠一笑,說,我願意嘛。當即,他倆簽了合同。臨走,陳志遠給蓉兒口袋裡裝了三百元。蓉兒掏出,說,不能?陳志遠硬是給蓉兒裝上,說,我是知道,在幾垧薄田裡,你咋辛苦,也發不了財的。蓉兒眼裡模糊了,對陳志遠嘀咕了幾句。陳志遠聽了,驚喜地問,真的?我可沒想到呀。
從此,年終一結算,陳志遠都要把家電的盈利,按合同上說的,打入蓉兒的工商銀行戶里。十幾年了,蓉兒的賬上,已有五十萬元了。
這些,何小輝一概不知。
蓉兒不想到縣城,是怕同陳志遠離的近了,會出事兒。那樣,毀的是兩個家庭。須知,陳志遠一家四口,過得挺和睦的。
一輛麵包車過來,停在店鋪門前,幾個雇員把裝有液晶電視機的紙箱抬上車,隨即,何小輝也上了車。司機探頭,問,老闆,往哪裡送啊?
陳志遠吩咐司機,把客戶送到客運車站,再幫客戶送上班車。他望着離去的麵包車,一再出神。
對,陳志遠想,已對蓉兒說了,過個十天半月,讓蓉兒下來,拿上一萬元。兒子上高中了,花費不少。
那次,蓉兒是帶着兒子來的店鋪,給兒子買手電筒的。她面對陳志遠,喊着拐角看檯燈的兒子,兒子,兒子,過來,過來!陳志遠曉得了,這就是自己的兒子!兒子高挑的個兒,濃眉大眼,略顯瘦些。陳志遠款款地問,這是你的兒子?蓉兒歡快地說,是我的兒子!上高二呢。在全年級里,他的成績是在前幾名里。兒子聽了,赧然一笑,說,叔,你別聽我媽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咱還差得遠呢。這是蓉兒領着兒子,讓他認識的……
她們沒買手電筒,臨走,蓉兒歉然地說,老闆,兒子覺得太貴了。下次,我們再來。
嘿,陳志遠聽懂了,兒子覺得太貴了,這是隱喻,是讓他把兒子看的金貴一些,關照一點!
一位僱傭的姑娘,望着蓉兒和她兒子的背影,羨慕地說,養下好兒子了,父母臉上放光,養下賴兒子了,都說父母教子無方。她停頓一下,話鋒一轉,哎,老闆,那個孩子,臉面極像你呀。
陳志遠平淡地說,這個,那相貌一樣的,是太多了。你該知道,外國的總統、首相還有替身呢。
哦,何小輝走了,這一會兒,他想什麼?
有一件事,陳志遠沒對任何人說,潘希晨不僅明里賣假藥品,還暗裡販賣毒品,是陳志遠掌握了大量確鑿的證據,實名舉報,把潘希晨弄到監獄的。
潘希晨近七十歲的人了,刑滿出來,老眼昏花,認不得陳志遠了。他要是認得陳志遠,也不會站在何小輝身後,看賣雞蛋,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何小輝也不是帶愣的,坐在班車上,陷入沉思,雖然,陳志遠捉弄了自個兒一回,可是,他是讓自個兒當心,別干鋌而走險的事兒!是啊,一旦賣假雞蛋暴露了,不定,那買主一怒之下,對他拳打腳踢,把他弄個鼻青臉腫;還有,那個老人盯上自個兒了,一旦同老人合夥賣假雞蛋,肯定有戳脫的一天……最終,是得蹲監獄啊。一想,他不寒而慄。哎,老人是咋知道蓉兒的呢?這個,得問一下蓉兒。
何小輝聽說,一個福建商人,在縣城拆遷改建中,把不少不合格的鋼筋,推銷到了幾個建築工地。那天,正在建築的一棟五層樓房倒塌了。這個事故牽扯上了物資局一位實權人物,是他接受了賄賂,在八萬元的驅使下,不遺餘力,一再遊說。當然,他是用手中的權力,對建築工地承包頭兒施加影響的。
何小輝並不清楚,物資局一位實權人物,正是陳志遠的父親。這回,在確鑿不移的證據面前,他耷拉下頭了。
何小輝臉貼在車窗上,望着外面的景色。
油路,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纏在半山腰上。溝里,是一條潺潺流動的溪水,兩邊是矗立的大山,長滿青松、綠柳、白楊、紅楓……那些窄條的土地上,不時見有人晃動。何小輝想象,是上年紀的老人了。他們彎腰趴胯地干着,腳下,那山藥苗支開的葉子,也有碗口大了,那莜麥的壟行,也有五六寸高了……劬勞來劬勞去,又能獲得多少收入呢?唉,堅守在土地上的,是老態龍鐘的一代農民了。那些年輕人都遠走高飛了,你想用麻繩鐵索,把他們捆綁在土地上,是比登天更難啊。一句話,在土地里刨不出樓房、轎車……
何小輝得為蓉兒和兩個兒女着想。他是家裡的頂樑柱,得時刻挺立!
何小輝一想到兒女,便犯愁了,他倆上高中、上大學得花費多少啊。兒女刻苦學習,在初中、高中都是名列前茅,這讓他樂得合不攏嘴,可你無錢,像一株挺拔的白楊,給足不了水份,它也得枯萎——這個現象,在鄉村是見得太多了,這也是命,人們只得扼腕嘆息。
錢,錢啊!何小輝清楚,僅蓉兒獲得賠償的兩萬元,是杯水車薪,況且,蓉兒早取出來了,都交待給他了,已花出不少,剩下五千元。
唉,想個啥辦法呢?一切重擔,都壓在他肩上了。
雖然,蓉兒極是精幹,可是何小輝又納悶,咋少心沒肺,睡得安然無事兒,根本不考慮攢錢,在這個上,像變了一個人?
何小輝對她不止一次地提曉,可她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蓉兒漫不經心,說,愁啥,車到山前必有路……反正,得對得住兒女,砸鍋賣鐵,得讓他倆成材!不行,從銀行貸款。我打問了,考上大學的,有這個政策。何小輝一聽,一再搖頭,苦笑,你說得太輕巧了。一旦貸款了,將來咋還?我倆廝守着這幾垧薄田,熬牛打馬,這一輩子,怕壓得喘不過氣來了。蓉兒慢條斯理地說,咱倆慢慢地掙嘛。哎,你別變着法兒,又來勸說。我對你咬嚼清楚了,你要去縣城你去,我橫豎不去。這裡沒被污染,空氣清潔,吃食放心,我不想去了縣城,得這個病呀得那個病呀。何小輝橫眼,說,胡攪歪掠,縣城是地獄啦?你就在這個窮地方,想活個百十幾歲?唉,我咋也得打工去,不掙錢,是斗不來了。蓉兒一聽,說,那你早點動身呀,又沒把你捆在樹上!何小輝思忖一下,說,得把牛羊都賣了。後來,他還是捨不得把牛羊出手。他也擔心,他打工走了,蓉兒家裡地里干着,是太辛苦了。
蓉兒根本不考慮家有三件事,先從緊的來,又軟磨硬纏,讓他買了一台液晶電視機。
看來,在錢的問題上,何小輝對蓉兒,是毫無指望了。
這樣,何小輝才背過蓉兒,去縣城街上,斗膽賣了一回假雞蛋。他也曉得,紙包不住火,蓉兒知道了,一定會狠狠數落他的。以後,蓉兒會盯緊他的,這類事兒,是不能幹了。
忽然,何小輝又想到陳志遠,他這樣對自已關照,是有個原因吧?看來,這個家電老闆同蓉兒的關係,非同一般。唉,我咋一點不曉得呢?
咳,看了皮皮,看不了瓤瓤: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一個給過何小輝良好印象的老人,不想,貨真價實,是一個賣假藥品、販賣毒品的老人,是一個刑滿釋放的老人。
何小輝從縣城回來,面對蓉兒,說,有個老人像認識你的,知道你住的村子。
一時,蓉兒納悶了。
當然,是陳志遠在電話上說了,蓉兒才曉得,是那個潘希晨了。
偽裝,舉止言談,都像是驢糞蛋蛋,面面光啊。
一個激靈,又讓何小輝懷疑了,陳志遠的相貌,有些像他兒子啊。這樣一想,又讓他痛苦萬分。哦,是陳志遠對他和蓉兒的結合,終於逮住了機會,給的報復?何小輝搖頭,十幾年了,可他從未聽蓉兒說過陳志遠啥的。如果不是買液晶電視機,那麼,怕是一輩子也不會認識陳志遠的,更別說打交道了,看來,是他疑心太重了。咳,僅憑陳志遠的相貌,有些像他兒子,就懷疑蓉兒,也太魯莽和武斷了,這不是自個兒給自個兒頭上潑髒水嘛……還有,假如蓉兒和兒子,以及村人知道了,那麼,家裡村里不搞個沸反盈天,才日怪呢。
這一陣兒,何小輝惱里有一團亂麻,捋不出個頭緒,口裡一再念叨着兩個字:報復……
雖然,何小輝是這樣想的,看上肚量挺大,可是回到家裡,一見蓉兒,咋也邁不過那個坎兒。
何小輝幹啥都不能集中精力,不是忘了這個,就是忘了那個。夜裡,他翻來覆去地折騰,一會兒抽煙,一會兒喝水。
蓉兒看在眼裡,不止一次地問,咳,你是咋了?
何小輝直勁搖頭,唉聲嘆氣,而後,兩眼盯着蓉兒,像兩把利劍,仿佛要在她心上,戳一下的,來個洞穿。
蓉兒看他這副模樣,身上打個冷顫,說,你碰到啥事兒了,你得說呀?這樣窩在心裡,是會憋出毛病的……
何小輝冷冷地說,這樣也好,我憋出病了,我又死了,你能遠走高飛了,尋找像樣的了。
蓉兒一聽,立眉瞪眼,說,你嚼蛆呀!嗐,啥東西啊!
這天,何小輝回到家裡,趴在大櫃旁,一再端詳兒子的照片,兒子眉清目秀,一直微笑。
蓉兒回來,看到何小輝拿着相框,說,咋,你想兒子和女兒了?明兒,你去探望他倆一回嘛。再說,你該下縣城了,那攢下的雞蛋,也有兩籮頭了,是該去賣了。
何小輝把相框擺好,轉身,無精打采地說,唉,我沒那個心事了,也不想捻那杆線了。
蓉兒看眼何小輝,又平靜地說,你不賣去,我賣去!
何小輝陰陽怪氣,說,你早就想下去了,瞌睡,正好給了你一個枕頭。
蓉兒一臉怒氣,哎,姓何的,你得把話說明白!
何小輝朝門口走去,把門扇啪地剟了一下,門扇返回,碰着他了,他把門扇又哐哐地剟了幾下,回頭,撂下一句,我中暗箭了,心裡滴血呢。
蓉兒上前,狠勁踹着門,大聲地說,你來打我呀,拿門出啥氣……咳,諞你娘的啥腳!
蓉兒給陳志遠撥了手機,打着哭腔,說,唉,你對他說什麼了?
陳志遠一聽,說,我能說什麼?什麼也沒說呀。
蓉兒糊塗了,說,他回到家裡,像換了一個人,坐下,老是痴愣愣地盯着一個地方,也不吭一聲。
少頃,陳志遠提醒,哦,他莫不是患了抑鬱症了?生活壓力大,也是極可能的。你給他開導一下,讓他想通一點,別鑽牛尖角,自個兒拔不出來。
蓉兒搖頭,壓低聲音,說,不是!我想,是同兒子有關係。唉,我真是傻呀。我不讓他去買液晶電視機,不是沒事兒了?
陳志遠不說話了,停了幾秒,說,你讓他做DNA鑑定嘛。
蓉兒咳聲,說,他也沒說什麼。我一旦說了,那還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志遠聽了,說,是啊,是啊。我也是讓你拿這話,堵他嘴的。
此後,何小輝瘦了,眼窩塌陷,是皮包骨了。
蓉兒急了,心上像貓抓一樣,看着何小輝,說,你心上憋着啥,得說出來,才能輕鬆。唉,你是讓我猜謎呀?這樣下去,你還能撐得了這個家嗎?明兒,讓兒子女兒回來着看你吧。
蓉兒拋出一根繩子,是看何小輝接不接呀。
何小輝清楚,他說出了,分明是一顆炸彈的爆炸,轟隆一聲,會震驚四鄰八村的……咳,僅憑陳志遠的相貌,有些像他兒子,就懷疑蓉兒,也太魯莽和武斷了,這不是自個兒給自個兒頭上潑髒水嘛……
何小輝也想了,蓉兒沒絲毫的毛病,一旦說出這個事兒,又侮辱了蓉兒,一氣之下,她會撇下這個家,真的走了。其實,那次,何小輝的舉止言談就出格了,惹的蓉兒勃然大怒!
唉,何小輝站在一個危險的境地,前行,是萬丈深淵,後退,是懸崖絕壁。如此,何小輝走投無路了。
不久,何小輝病了。
蓉兒想了,何小輝這個樣子,如果知道她有五十萬元,那麼,還不氣得上吊了?
這是何小輝自己報復自己!
蓉兒痛苦流涕,說,你別想啥,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回,我想通了,咱倆把牛、驢賣了,把糧食糶了,出去打工!
後來,何小輝在醫院呆了一段日子。
這天,早晨,山里罩着霾霧,瀰瀰漫漫的。那些樹木、房窯,還有大山,都在朦朧中了。經了一場大雨,村南的溝里,仍有河水,在淙淙地流淌。
何小輝院裡闃然極了,再無有牛、驢、雞的影子和叫聲。門、窗子都被石頭壘了半截,上面又拶着圪針。大門緊閉,上了一把大鐵鎖子。
何小輝、蓉兒到市里去打工了,當蓉兒坐上客車,在離村時,一再回頭,望着自個兒的住處,眼裡溢滿了淚水。
何小輝托一位親戚給找的活兒,他和蓉兒都在一個建築工地上,是蓋高層摟的。何小輝是給攪拌機里倒水泥,一天搬的水泥,有不少噸,弄的土眉渾眼。蓉兒是給三十個工人做飯,一天三頓,切菜、淘米、揉面,炒、燜、蒸,僅她一人,忙得沒個空閒兒。倆人於的活兒,都挺重的,一到下班,困的像散了架一樣。
蓉兒清楚,過去盤算的都錯了,幸虧,何小輝憂鬱的臉面,讓她警覺了,否則,將來不堪設想啊。眼下,蓉兒必須消除何小輝的疑慮,再苦再累,同他一起,也得給兒女掙夠上大學的費用……
抑或,這也是自己報復自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