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動物們(鴿)(老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欣賞
養鴿正如養魚,養鳥,要受許多的辛苦。「不苦不樂」,算是說對了。不對,養魚,養鳥較比養鴿還和平一些;養鴿是鬥氣的事兒。是,養鳥也有時候慪氣,可鳥兒究竟是在籠子裡,跟別的鳥沒有直接的接觸。鴿子是滿天飛的。張家的也飛,李家的也飛,飛到一處而裹亂了是必不可免的。這就得打架。因此,玩別的小玩藝用不着法律,養鴿便得有。這些法律雖不是國家頒布的,可是在玩鴿的人們中間得遵守着。比如說吧,我開始養鴿子,我就得和四鄰的「鴿家」們開談判。交情好的呢,可以規定:彼此誰也不要誰的鴿;假若我的鴿被友家裹了去,他還給我送回來;我對他也這樣。這就免去許多戰爭。假若兩家說不來呢,那就對不起了,誰得着是誰的,戰爭可就無可避免了。有這樣的敵人,養鴿等於鬥氣。你不飛,我也不飛;你的飛起來,我的也馬上飛起來,跟你「撞」!「撞」很過癮,兩個鴿陣混成一團,合而復分,分而複合;一會兒我「拉過」你的來,一會兒你又「拉過」我的去,如看拔河一樣起勁。誰要是能「得過」一隻來,落在自己的房上,便設法用糧食引誘下來,算作自己的戰勝品。可是,俘虜是在房上,時時可以飛去;我可就下了毒手,用弩打下來,假若俘虜不受引誘而要逃走。打可得有個分寸,手法要好,講究恰好打在——用泥彈——鴿的肩頭上。肩頭受傷,沒有性命的危險,可是失了飛翔的能力。於是滾下房來,我用網接住;將養幾天,便能好過來。手法笨的,彈中胸部,便一命嗚呼;或是彈子虛發,把鴿驚走,是謂泄氣。
「撞」實過癮,可也彆扭,我沒法訓練新鴿與小鴿了。新鴿與小鴿必須有相當的訓練才認識自己的家,與見陣不迷頭。那麼,我每放起鴿去,敵人也必調動人馬,那我簡直沒有訓練新軍的機會;大膽放出生手,準保叫人家給拉了去。於是,我得早早的起,斂旗息鼓的一聲不出的去操練新軍。敵人也會早起呀,這才真叫慪氣!得設法說和了,要不然簡直得出人命了。
哼,說和卻不容易。比如我只有三十隻能征慣戰的鴿,而敵人有八十隻,他才不和我開和平會議呢。沒辦法,乾脆搬家吧。對這樣的敵人,萬幸我得過他一隻來,我必定拿到鴿市去賣;不為錢,為是羞辱他。他也准知道我必到鴿市去,而托鴿販或旁人把那隻買回去,他自己沒臉來和我過話。
即使沒這種戰爭,養鴿也非養氣之道;鴿時時使你心跳。這麼說吧,我有點事要出門,剛走到巷口,見天上有隻鴿,飛得兩翅已疲,或是驚惶不定,顯系飛迷了頭;我不能漏這個空,馬上飛跑回家,放起我的鴿來裹住這隻寶貝。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其實得到手中,也許是只最老丑的糟貨,可是多少是個幸頭,不能輕易放過。養鴿的人是「滿天飛洋錢,兩腳踩狗屎」,因為老仰首走路也。
訓練幼鴿也是很難放心的事,特別是經自己的手孵出來的。頭幾次飛,簡直沒把握,有時候眼看着你自己家中孵出的幼鴿,飛到別家去,其傷心不亞於丟失了兒女。
最難堪的是鬧「鴉虎子」。「鴉虎子」是一種小鷹,秋冬之際來駐北平,專欺侮鴿子。在這個時節,養鴿的把鴿鈴都撤下來,以免鴉虎聞聲而來,在放鴿以前,要登高一望,看空中有無此物。及至鴿已飛起,而神氣不對,忽高忽低,不正經着飛,便應馬上「墊」起一隻,使大家落下,以免危險;大概遠處有了那個東西。不幸而鴉虎已到,那只有跺腳,而無辦法。鴉虎子捉鴿的方法是把鴿群「托」到頂高,高得幾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繞上去,單捉一隻。它不忙,在鴿群下打旋,鴿們只好往高處飛了。越飛越高,越飛越乏;然後鴉虎猛的往高處一鑽,鴿已失魂,緊跟着它往下一「砸」,群鴿屁滾尿流,一直的往下掉。可是鴉虎比它們快。於是空中落下一些羽毛,它捉住一隻,找清靜地方去享受。其餘的幸得逃命,不擇地而落,不定都落到哪裡去呢!幸而有幾隻碰運氣落在家中的房上,亦只顧喘息,如呆如痴,非常的可憐。這個,從始至終,養鴿的是目不敢瞬的看着;只是看着,一點辦法沒有!鴉虎已走,養鴿的還得等着,等着失落的鴿們回來。一會兒飛回來一隻,又待一會兒又回來一隻。可是等來等去,未必都能回來,因驚破了膽的鴿是很容易被別家得去的。檢點殘軍,自嘆晦氣,堂堂七尺之軀會幹不過個小小的鴉虎子!
普通的飛法是每天飛三次,每飛一次叫作「一翅兒」。三次的支配大概是每日的早晚中三時,這隨天氣的冷暖而變動。夏日太熱,早晚為宜,午間即不放鴿;冬日自然以午間為宜,因為暖和些。夏天的鴿陣最好看,高處較涼一些,鴿喜高飛;而且沒有鴉虎什麼的,鴿飛得也穩;鴉虎是到別處去避暑了。每要飛一翅兒,是以長竿——竿頭拴些碎布或雞毛——一揮,鴿即飛起。飛起的都是熟鴿,不怕與別家的「撞」。其中最強者,尾系鴿鈴,為全軍奏樂。
飛起來,先擦着房,而後漸次高升,以家中為中心來回的旋轉。鴿不在多少,飛起來講究尾彩配合的好,「盤兒」——即鴿陣——要密,彼此的距離短而旋轉得一致。這樣有盤兒有精神,悅目。盤兒大而鬆懈,東一個西一個的亂飛,則招人譏誚。當盤兒飛到相當的時間,則當把生鴿或幼鴿擲於房上,盤兒見此,則往下飛。如欲訓練生鴿或幼鴿,即當盤兒下落之際續入,隨盤兒飛轉幾圈,就一齊落於房上,以免丟失。以一鴿或二鴿擲於房上,招盤兒下來,叫做「墊」。
老鴿不限於隨盤兒飛,有時被主人攜到十數里之外去放,仍能飛回來。有時候賣出去,過一兩月還能找到了老家。
養鴿的人家,房脊上擺琉璃瓦兩三塊,一黃二綠,或二綠一黃,以作標幟。鴿們記得這個顏色與擺法,即不往生地方落。
新鴿買來,用線攏住翅兒,以防飛走。過幾天,把翅兒鬆開些,使能打撲嚕而不能高飛,擲之房上,使它認識環境。再過幾天,看鴿性是強烈還是溫柔而決定鬆綁的早晚。老鴿綁的日久,幼鴿綁的期短。鬆綁以後,就可以試着訓練了。
鴿食很簡單,通常都用高粱。到換毛的時候或極冷的時候才加些料豆兒。每天餵鴿最好有一定的次數。
住處也不須怎麼講究,普通的是用葦紮成個棚子,棚里再砌起窩來,每一窩放一草筐,夠一對鴿住的。最要緊的是要乾燥和安全。窩門不結實,或砌的不好,黃鼠狼就會半夜來偷鴿吃。窩乾燥清潔,鴿不易得病;如得起病來,傳染的很快,那可了不得。
該說鴿市。
對於鴿的食水,我沒詳說,因為在重要的點上大家雖差不多,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法,不能完全相同;既是玩嗎,個人總設法證明自己的方法最好。談到鴿市,規矩可就是普通的了,示奇立異是行不通的。
在我幼時,天天有鴿市。我記得好像是這樣:逢一五是在護國寺的後身,二六是在北新橋,三是土地廟,四是花市,七八是西城車兒胡同,九十是隆福寺外。每逢一五,是否在護國寺後身,我不敢說准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
鴿販是每天必上市的。他們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闊手,只簡單的拿着一個鴿籠,專買賣中上等的鴿子。第二種,挑着好幾個籠,好歹不論,有利就買就賣。第三種是專買破鴿,雛鴿與鴿蛋——送到飯莊當菜用,我最不喜歡這第三種,鴿子一到他們手裡就算無望了。頂可憐是雛鴿,羽毛還沒長全,可是已能叫人看出是不成材料的貨,便入了死籠。雛鴿哆嗦着,被別的鴿壓在籠底上,極細弱的叫着!再過幾點鐘便成了盤中的菜了。
此外,還有一種暗中作買賣而不叫別人知道的,這好像是票友使黑杵,雖已拿錢而不明言。這種人可不甚多。
養鴿的人到市上去,若是賣鴿,便也是提籠。若是去買鴿,既不知准能買到與否,自然不必拿着籠去。只去賣一二隻鴿,或是買到一二隻,既未提籠,就用手絹捆着鴿。
買鴿的時候,不見得准買一對。家中有隻雄的,沒有伴兒,便去買只雌的;或者相反。因此,賣鴿的總說「公兒歡,母兒消」。所謂「歡」者,就是公鴿正想擇配,見着雌的便咕咕的叫着追求。所謂「消」者,是雌鴿正想出嫁,有公鴿向她求愛,她就點頭接受。買到歡公或消母,拿到家中即能馬上結婚,不必費事。歡與消可以——若是有籠——當面試驗。可是市上的鴿未必雄的都歡,雌的都消。況且有時兩雄或兩雌放在一處而充作一對兒賣。這可就得看買主的眼睛了。你本想去買一隻歡公,而市上沒有;可是有一隻,雖不歡,但是合你的意。那麼,也就得買這一隻;現在不歡,過幾天也許就歡起來。你怎麼知道那是個公的呢?為買公鴿而去,卻買了只母的回來,豈不窩囊得慌!市上是不甚講道德的,沒眼睛的就要受騙。
看鴿是這樣的:把鴿拿在左手中,攏着鴿的翅與腿,用右手去托一托鴿的胸。鴿在此時,如瞪眼,即是公;眨眼的,即是母。頭大的是公,頭小的是母。除辨別公母,鴿在手中也能覺出挺拔與否。真正的行家,拿起鴿來,還能看出鴿的血統正不正來,有的鴿,外表很好,而來路不正,將來下蛋孵窩,未必還能出好鴿。這個,我可不大深知;我沒有多少經驗。看完了頭部,要用手捋一捋鴿翅,看翅活動與否,有力沒有,與是否有傷——有的鴿是被弩彈打過而翅子僵硬不靈的。對於峰,尾,都要吹一吹,細看看;恐怕是假作的。都看好了,才講價錢。半日之中,鴿受罪不少。所以真正好鴿,如鴿市上去賣,便放在籠內,只准看,不准動手。這顯着硬氣,可是鴿子的身分得真高;假如弄只破鴿而這麼辦,必會被人當笑話說。還有呢,好鴿保養的好,身上有一層白霜,像葡萄霜兒那樣好看,經手一摸,便把霜兒蹭了去;所以不許動手。可是好鴿上市,即使不許人動,在籠中究竟要受損失,尾巴是最易磨壞的。所以要出手好鴿往往把買主請到家中來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實在見不着什麼值錢的鴿子。
關於鴿,我想起這麼些兒來,離詳盡還遠得很呢。就是這一點,恐怕還有說錯了的地方;二十多年前的事是不易老記得很清楚的。
現在,糧食貴,有閒的人也少了,恐怕就還有養鴿的也不似先前那樣講究了。可是,這也沒什麼可惜。我只是為述說而述說,倒不提倡什麼國鳥,國鴿的。
(載一九三五年四月《人間世》第二十六期) [1]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姓氏一拆為二)。滿族,北京人(正紅旗)。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傑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老舍的作品很多,代表作有《駱駝祥子》、《趙子曰》、《老張的哲學》、《四世同堂》、《二馬》、《小坡的生日》、《離婚》、《貓城記》、《正紅旗下》,劇本《殘霧》、《方珍珠》、《面子問題》、《龍鬚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戲劇集》、《柳樹井》、《女店員》、《全家福》、《茶館》,報告文學《無名高地有了名》,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出口成章》,短篇小說集《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火車集》、《貧血集》及作品集《老舍文集》(16卷)等。北京市政府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的稱號。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範」。
筆名來歷,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另有絜青、絜予等筆名。因為老捨生於陰曆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後,自己更名為舒舍予,「舍予」是「舒」字的分拆:舍,捨棄;予,我。含有「捨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老舍」這一筆名,是他在1926年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時首次使用的。在「舍予」前面添「老」字,而後面去掉「予」字,便成了現今人們熟知的「老舍」。這個「老」並不表示年齡大,而是含有一貫、永遠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一貫、永遠「忘我」。他用「老舍」這一筆名發表了大量文學作品,以致不少人只知道「老舍」而不知舒慶春是誰。「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 [2]
他於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