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享受(林語堂)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大自然的享受
在這行星上的無數生物中,所有的植物對於大自然完全不能表示什麼態度,一切動物對於大自然,也差不多沒有所謂「態度」。然而世界居然有一種叫做人類的動物,對於自己及四周的環境,均有相當的意識,因而能夠表示對於周遭事物的態度:這是很可怪的事情。人類的智慧對宇宙開始在發出疑問,探索它的秘密,而尋覓它的意義。
人類對宇宙有一種科學的態度,也有一種道德的態度。在科學方面,人類所想要發現的,就是他所居住的地球的內部和外層的化學成分,地球四周的空氣的密度,那些在空氣上層活動着的宇宙線的數量和性質,山與石的構成,以及統御着一般生命的定律。這種科學的興趣與道德的態度有關,可是這種興趣的本身純粹是一種想知道和想探索的欲望。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態度有許多不同的表現,對大自然有時要協調,有時要征服,有時要統制和利用,有時則是目空一切的鄙視。最後這種對地球目空一切的鄙視態度,是文化上一種很奇特的產品,尤其是某些宗教的產品。這種態度發源於「失掉了樂園」的假定,而今日一般人因為受了一種原始的宗教傳統的影響,對於這個假定,信以為真,這是很可怪的。
對於這個「失掉了的樂園」的故事是否確實,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來,可謂怪事。伊甸樂園究竟是多麼美麗呢?現在這個物質的宇宙究竟是多麼醜惡呢?自從亞當和夏娃犯罪以後,花不再開了嗎?上帝曾否因為一個人犯了罪而咒詛蘋果樹,禁止它再結果呢?或是他曾否決定要使蘋果花的色澤比前更暗淡呢?金鶯、夜鶯和雲雀不再唱歌了嗎?雪不再落在山項上了嗎?湖沼中不再有反影了嗎?落日的餘暉、虹影和輕霧,今日不再籠罩在村落上了嗎?世界上不再有直瀉的瀑布、潺潺的流水,和多蔭的樹木了嗎?所以,「樂園失掉了」的神話是什麼人杜撰出來的呢?什麼人說我們今日是住在一個醜陋的世界呢?我們真是上帝縱容壞了的忘恩負義的孩子。
我們得替這位縱容壞了的孩子寫一個譬喻。有一次,世界上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我們現在暫且不說出來。他跑去向上帝訴苦說,這個地球給他住起來還不夠舒服,他說他要住在一個有珍珠門的天堂。
上帝起初指着天上的月亮給他看,問他說,那不是一個好玩的玩具嗎?他搖一搖頭。他說他不願看月亮。接着上帝指着那些遙遠的青山,問他說,那些輪廓不是很美麗嗎?他說那些東西很平凡。後來上帝指着蘭花和三色堇菜的花瓣給他看,叫他用手指去撫摩那些柔潤的花瓣,問他道,那色澤不是很美妙嗎?那個人說:「不。」具着無限的忍耐的上帝帶他到一個水族館去,指着那些檀香山魚的華麗的顏色和形狀給他看,可是那個人說他對此不生興趣。上帝後來帶他到一棵多蔭的樹木下去,命令一陣涼風向他吹着,問他道,你不能感到個中的樂趣嗎?但那個人又說他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接着上帝帶他到山上一個湖沼邊去,指給他看水的光輝,石頭的寧靜,和湖沼中的美麗的反影,給他聽大風吹過松樹的聲音,可是那個人說,他還是不感到興奮。
上帝以為他這個生物的性情不很柔和,需要比較興奮的景色,所以便帶他到洛磯山頂,到大峽谷,到那些有鐘乳石和石筍的山洞,到那時噴時息的溫泉,到那有沙岡和仙人掌的沙漠,到喜馬拉雅山的雪地,到揚子江水峽的懸崖,到黃山上的花崗石峰,到尼格拉瀑布的澎湃的急流,問他說,上帝難道沒有盡力把這個行星弄得很美麗,以娛他的眼睛、耳朵和肚子嗎?可是那個人還是在吵着要求一個有珍珠門的天堂。那個人說:「這個地球給我住起來還不夠舒服。」上帝說:「你這狂妄不遜、忘恩負義的賤人!原來這個地球給你住起來還不夠舒服。那麼,我要把你送到地獄裡去,在那裡你將看不到浮動的雲和開花的樹,也聽不到潺潺的流水,你得永遠住在那邊,直到你完結了你的一生。」上帝就把他送到一間城市的公寓裡去居住。他的名字叫做克里斯建(Christian——義譯為「基督徒」)。
這個人顯然是很難滿足的。上帝是否能夠創造一個天堂去滿足他,還是問題呢。以他的百萬富翁的心理錯綜,我相信在天堂住到第二星期,對於那些珍珠門一定會感到相當厭倦,而上帝到那時候一定是束手無策,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博得這個縱容壞了的孩子的歡心了。
一般人都相信:現代的天文學在探索整個看得見的宇宙時,是在強迫我們承認這個地球本身便是一個天堂,而我們夢想中的「天堂」必須占據相當的空間;它既然占據了相當的空間,一定是在穹蒼的什麼星辰上,除非它是在星辰當中的空虛之中。這個「天堂」既然是在一顆有月亮或無月亮的星辰上,我真想象不出一個比我們的地球更好的處所。當然那邊也許不只有一個月亮,而有十二個月亮,粉紅色的,紫色的,紺青色的,青色的,橙黃色的,刺賢垤爾色的(lavender),綠色的,藍色的,此外也許還有更好而且更常見的彩虹。可是我相信一個人如果對一個月亮感不到滿足,對十二個月亮也會感到厭倦;一個人如果對於時或出現的雪景和彩虹感不到滿足,對更好而且更常見的彩虹也會感到厭倦。那邊一年中也許不只有四季,而有六季,春和夏,晝和夜的遞變也許一樣的美麗,可是我不知道那有什麼不同。如果一個人不會享受地球上的春和夏,他怎麼能夠享受天堂上的春和夏?
我現在說起這種話來,也許是個傻瓜或非常明哲的人,可是我的確不贊成佛教徒或基督教徒的願望:他們假想着一個不占空間,而由純粹的精神創造出來的天堂,因此企圖逃避感官和物質上的東西。在我自己看來,住在這個行星上跟住在別個行星上是一樣的。的確沒有一個人可以說這個行星上的生活是單調無聊的。如果一個人對於氣候的變遷,天空色彩的改變,各季節中的果實的美妙香味,各月中盛開的花兒,感不到滿足,他還是自殺的好,不要再徒勞無功的企圖追求一個無實現可能的天堂,因為這個天堂也許可以使上帝感到滿足,卻不能使人類感到滿足。
以今日的實際事實而言,大自然的景色、聲音、氣息和味道,與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感官之間,是有着一種完美的,幾乎是神秘的協調的。這種宇宙的景色,聲音和氣息與我們的知覺之間的協調,乃是極完美的協調,這種協調成為目的論(伏爾泰所譏笑的目的論)最有力的理由。可是我們不必都變成目的論者。上帝也許曾請我們去參加這個宴會,或許不會請我們。中國人的態度是:不管上帝有沒有邀請我們,我們都是要參加宴會的。當菜餚看來那麼美味可口,而我們的胃口又這麼好的時候,不去嘗嘗盛宴的味道,可就太不近情了。讓哲學家們從事他們的形而上的研究,探索出我們是否也是被邀請的賓客吧;那個近情的人卻趁菜餚還沒有冷的時候,狼吞虎咽起來。飢餓往往是和健全的常識結連在一起的。
我們這個行星是個很好的行星:
第一,這裡有晝和夜的遞變,有早晨和黃昏,涼爽的夜間跟在炎熱的白晝的後邊,沉靜而晴朗的清晨預示着一個事情忙碌的上午: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二,這裡有夏天和冬天的遞變;這兩節季本身已經是十全十美了,可是還有春天和秋天可以逐漸地把它們引導出來,使它們更加完美: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三,這裡有沉靜而莊嚴的樹木,在夏天使我們得到蔭影,可是在冬天並沒有把溫暖的陽光遮蔽了去: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四,這裡在十二個月的循環中,有盛開的花兒和成熟的果實: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五,這裡有多雲多霧的日子,也有明朗光亮的日子: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六,這裡有春天的驟雨,有夏天的雷雨,秋天的乾燥涼爽的清風,也有冬天的白雪: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七,這裡有孔雀、鸚鵡、雲雀和金絲雀唱着不可摹擬的歌兒: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八,這裡有動物園,其中有猴子、老虎、熊、駱駝、象、犀牛、鱷魚、海獅、牛、馬、狗、貓、狐狸、松鼠、土撥鼠以及各色各樣的奇特的動物,其種類之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九,這裡有虹霓魚、劍魚、白鰻、鯨魚、鰷魚、蛤、鮑魚、龍蝦、小蝦、蠖龜以及各色各樣的奇特的魚類,其種類之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十,這裡有雄偉的美洲杉樹、噴火的火山、壯麗的山洞、巍峨的山峰、起伏的山脈、恬靜的湖沼、蜿蜒的江河和多蔭的水涯: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這種可以配合個人口味的菜單,簡直是無窮盡的;人們唯一近情的行為便是去參加這個宴會,而不要埋怨人生的單調。
作者簡介
林語堂(1895年-1976年),1976年3月26日,去世於香港,四月移靈台北,長眠於故居後園中,享年八十二歲。中國現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和發明家。1895年出生於福建一個基督教家庭,父親為教會牧師。1912年林語堂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在清華大學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學文學系,1922年獲文學碩士學位。同年,轉赴德國入萊比錫大學,專攻語言學。1923年獲博士學位後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後,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併在《語絲》上發表第一篇文章《論士氣與思想界之關係》。1926年,到廈門大學任文學院長,寫雜文,並研究語言。1927年任外交部秘書。1932年主編《論語》半月刊。1934年創辦《人間世》,出版《大荒集》。1935年創辦《宇宙風》,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凋」的小品文,成為論語派主要人物。1935年後,在美國用英文寫《吾國與吾民》《風聲鶴唳》《孔子的智慧》《生活的藝術》,在法國寫《京華煙雲》等文化著作和長篇小說。1944年,曾一度回國到重慶講學。1945年,赴新加坡籌建南洋大學,任校長。1947年,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術與文學主任。1952年,在美國與人創辦《天風》雜誌。1966年,定居台灣。1967年,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舉為國際筆會副會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