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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與村(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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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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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與村》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地與村

村東邊有塊地,從東干腳延伸到鶴仙嶺。鶴仙嶺,我們叫「和尚嶺」,石頭多,草多,光禿禿的。嶺像犁弓,零落着幾棵樅樹,就像風吹來的,落在山腰在山腰,落在山坡在山坡,距離雖不遠,仍覺得山上的樅樹矮小如人影,更顯得單薄、倔強、蒼涼了。山上有草,平田人把這嶺當作放牛的嶺。黃昏日暮,太陽西沉,嶺上冒煙了,起火了,我們站在屋前看,大人就說「肯定是放牛的哪些鬼崽崽做的好事」。

東干腳到鶴仙嶺,足足有四里路遠。中間隔着一大塊地,火燒不到東干腳。鶴仙嶺一年燒幾次,燒過之後,第二年,嶺上還是一片茵茵綠色。

對村東邊的那塊地,我是畏懼的。

德爺說,那塊地是個小山堆,長滿樅樹。一九六七年備戰備荒,上面派了推土機來,把小山堆推平了做地耕種。推土機挖出來一口黑漆棺材,完好無損。段家的人用了鐵錘鋼釺費了大力撬開,棺材裡有個女屍,和活的一樣,鼻子是鼻子,臉是臉,胭脂水粉和新的一樣,着老輩人的衣服。段家的人見棺材板結實,架在水溝上做橋了。把那女屍從棺材裡倒出來,經風一吹,那胭脂水粉的臉慢慢變灰,嚇了大家一跳,挖了一個坑,隨便埋了。

我父親說那是漢墓,什麼老輩人衣服?是漢服!

我聽平田的老師也講過,那時候,從平田到冷水源,幾里路,都是樅樹,都是幾抱圍粗的大樅樹。砍的時候,還從樹洞裡砍出一具屍骨,盤腿而坐,頭髮、鬍子幾尺長。

德爺說那時候樹林子密密麻麻,陰風陣陣,裡面野狗、狐狸成群結隊。到了天煞黑,野狗到處遊走,不怕人;狐狸挑了空地,有的跳舞,有的跪在地上拜月亮,眼睛和珠子一樣,發藍光。

這些我都沒見過。我見到這塊地,已經成為平地。小山堆被推平之後,東邊的分給了勒桑里,西邊的分給了東干腳,南邊的分給了平田人,做了生產隊的集體用地,種莊稼作物。我們從村里出來到這片地,要過土地堂、五家園、缽子壩和一個旱塘,過了水溝,上了黃泥坡就到了。土地堂已經有名無實,但那塊地仍是叫「土地堂那裡」。五家園也曾是一個村子,比東干腳搬來還早,在山的窩槽下的平地上住家。住了幾代人都發不起人,搬走了,別說一片瓦,連屋地基石頭都沒留下一塊。搬走的原因,是說這地方風水不好,有不潔之物搗亂。什麼不潔之物?鬼魂、狐仙之類。每次經過五家園,看到山窩槽里的陰木森森亂石林立,頭皮就發麻。缽子壩是土壩,每到夏季漲洪水就被沖毀一回。洪水過後,水流變小,腳點砌壩的四方石頭,蹦蹦跳跳,搖搖晃晃,就能過去。旱塘裝「天屙水」,下雨一塘水,天晴曬塘底。塘埂上有無數老鼠洞藏在羽毛草里。每到盛夏中午,就有捕蛇者,戴着爛草帽,一手拿根三尺長的苦竹棍子,一條胳膊夾一條裝化肥的尼龍袋子,在塘埂上的羽毛草里敲敲打打,聽到響動,猴一樣敏捷的趴下身子,在老鼠洞裡尋找蛇的影蹤。

那時蛇多,走錯路都是蛇。蛇多水蛇,小條,大的七八兩,不值錢。在蛇皮值錢的時候,捕蛇者都看不上水蛇,想抓的是草魚蛇、菜花蛇之類的三五斤的大蛇。像白緞(銀環蛇)、烏艄公、過山風之類的毒蛇,一般的捕蛇者見了,也要繞着走。尤其是白緞,咬一口沒感覺,等發現被它咬了,基本都要備棺木了。

東干腳分得的地,在進口邊種了一小片油茶樹。過了油茶樹林子,才是莊稼地。通常種花生、豆子、紅薯,在地邊種一圈高粱。在大饑荒年代,附近幾個村子,不管是老死的餓死的還是病死的,家裡條件好一點的,用樓板割一副棺材,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的,乾脆用一張篾席捲了,綁上幾節繩子,找幾個人抬出院子,在路邊挖個坑,蓋上一層土就算埋了。德爺說他好幾次看到這種墳,沒氣力挖深坑,死人的腳還翹在外頭,夜裡就被野狗拖出來嚼了。

油茶林里,莊稼地邊,大大小小的墳堆隨處可見。

查叔的父親到觀音山幫老姨插田,吃了早夜飯回東干腳。太陽剛下山不久,天迷迷濛蒙的亮着。過了勒桑里,他還和坐在門前抽旱煙的黑狗叔打過招呼。進了東干腳的地,看到路邊的一個荒草墳堆里伸出半個身子,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還在沖他笑,驚得他退了好幾步。擦眼再看,一片平靜,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嘴裡一個勁地說「怪了,怪了」。回到家,第二天就肚子痛,拉痢疾,幾天就骨瘦如柴,人不行了。

在這一片地,每一步,都可能遇到不好的事。放牛的、割草的,都不朝這邊來,嫌這裡陰氣重,瘮人。

東干腳的人攢了錢,要蓋房子,請了燒紅磚的人,在這裡取泥做磚燒紅磚。

當時,我已經幫父親放鴨子。

燒紅磚的人是東邊勒桑里的人。

東干腳的人世世代代住土磚巴巴屋裡,天晴起灰,落雨掉泥。燒紅磚、蓋紅磚房是稀奇事。土磚巴巴不耐風雨,容易塌。紅磚水浸得,冰凍得,火燒得,比青磚還便宜。做青磚太費事,不僅費柴,光燒制青磚,就要兩班人,而且都是師傅。師傅人工多金貴啊。燒紅磚,燒煤,裝好窯,一把火就完事。因為紅磚製備簡單,花費不大,又時髦,村里人人都想蓋一座紅磚房子。

勒桑里的人在主人家的莊稼地里開闢出了磚場。

做磚是個辛苦事,取泥、擔水、和泥、砸泥、曬磚坯,每個環節都要下力氣。

附近在地里做事的人,對做紅磚感到新奇——畢竟是頭一回,有空就背着雙手,到磚場和勒桑里的人說話,了解了解制磚過程,問問磚價。沒空的人,在做完地里的活後,扛着鋤頭,繞個彎,也到磚場看看,和勒桑里的人嘮幾句,探探行情。在磚場領頭的人是個見多識廣的退伍兵,二十幾歲,胳膊里的腱子肉上青筋暴起,帶着幾個兄弟在這裡幹活。他們裸着上身,穿着褲衩,汗水把濺到身上的黃泥渣染化後,在臉上胸前在背上在腿上渲染開,人變成了泥人,皮膚變成花了。

我在河坡上放鴨子,有空了,拎着趕鴨子的長竹竿,也去磚場。

他們知道我是東干腳誰的兒子,見了我,退伍兵笑着叫我「鴨連長」。

我惦記的,是他們菜園子裡的各種果樹。

勒桑里在這塊大平地北邊,靠近水田,四周都是平地,不像東干腳窩在山腳下。山是石頭山,一半野草,一半石頭。山有泉則美,人有志則強。山上無泉,所以東干腳的山不美,只提供柴火,為村人的勤勞添加了分量。勒桑里四周都是莊稼地和荒地,開了門,四周墳堆到處可見。為了遮掩一下,勒桑里的人在房子四周種了不少樹木,樹枝層層疊疊的臘葉樹、筆挺的拐棗樹、雲朵一樣的黃皮梨樹、開絳紅色花朵的桃,開碎白花的李,五月熟的金枇杷……除了這些,家家戶戶都有一小片竹林。也因此,勒桑里的男人都會編竹器的手藝,豬籠子、鴨籠子、魚簍,籮筐畚箕……他們用樸實的一雙手,在生活里變出了很多花樣。由於是個小村莊,人厚道好善。只要認識,哪怕是面熟,到了勒桑里,主人也會拿出草煙招待,末了,領到園子裡看看,什麼水果熟了摘什麼,除了當場品嘗,還給打包帶走。

退伍兵家裡果園有大梨樹、桃樹桑樹拐棗樹

自打磚場和他熟了,放鴨子放到勒桑里附近,我就拖着放鴨子的長竹竿,到勒桑里找他。他給我看他當兵的打槍的照片,講自衛還擊,末了,我要走,他送我到門外,到了果園,拿過我的長竹竿,舉到頭上,往頭上的桃樹上一划拉,就打下一地桃子,或是幫我絞幾顆大黃梨,滿足我小小的貪慾。

東干腳的人在那片地里燒了兩窯紅磚,柏家院子便有了專門的紅磚廠,賣的磚,比自己做還省錢。

東干腳的人便把窯渣粉塵掃進莊稼地,開始種西瓜。

一家種西瓜,幾家跟進,那片莊稼地變成了西瓜地。到雙搶季節開張,地里的西瓜圓滾滾,像大地探出的頭顱仰望星空了。西瓜成熟,家家都在西瓜地邊搭了窩棚,不是防盜,只是為吃西瓜方便吧。我想。家家戶戶都有西瓜,誰還做三隻手?天抹了黑,月亮上來,月色鋪天蓋地,把白天的苦悶一掃而光。東干腳的元平、德德、四毛帶着來幫忙「雙搶」的親戚到西瓜地守西瓜,月祥也帶着同學,去西瓜地瓜棚睡覺。那片平日荒涼的莊稼地,在夜裡熱鬧起來。不過,到了元平家的瓜棚,才覺得瘮得慌。他家的瓜棚搭在兩堆無主墳堆上面,墳堆老鼠洞好幾個,洞口光溜溜,長了青苔。我家的瓜棚搭在地中間的界溝上,左邊兩堆墳,墳上長滿竹枝條,像戴了鳳冠;後邊兩對墳,一堆高聳,清明插的絹花還在,像蛇信子。一堆低矮,長滿冬茅草,老鼠竄過或螞蚱弾一下腿的小動作,茅草里都發出聲響。前面的路邊,是一堆光禿禿的大墳,上面蓋着一層西瓜地里清出來的雜草。

我們喊着叫着,到地里摘西瓜

月光下的瓜地,安靜祥和,但月光有點漠漠然,比檐前的月光清冷很多。

每個人在自家地里挑一個最好的瓜,抱到元平家的瓜棚前開「賽瓜會」,把瓜砸開,一家一家來,輪流吃,吃完了評論。元平家的瓜最大,或者他是挑最大的摘了;我家的瓜最甜,個頭卻算最小的。吃完瓜,轉到棚子後面,尿了,便說「雙搶」還要多少天,地里的瓜還可以賣多久,扯到現實生活,乏味得很,倦意來了,便各自回各自的瓜棚睡覺。月祥帶着他的同學住四毛家的瓜棚。瓜棚有大有小,元平家的瓜棚用了五根大杉木,把路邊兩堆墳墓都罩了。我家的瓜棚窄得只能塞進一塊門板。爬上門板,把半截稻草帘子一放,裡邊就黑漆漆的,看不到外面的一點光線,這樣倒覺得安全,心安。

西瓜地很靜,「雙搶」又累,在寧靜中,很快上眼皮蓋下眼皮。

睡到半夜,瓜棚被風吹得嘩嘩響。

我撈開稻草帘子,看外面,風像打着旋子嗚嗚地響,雨大而疏,時有閃電照亮西山天際。我攢起身子從瓜棚口溜下來,踏上涼鞋,依着依稀的電光去找月祥,到了四毛家的瓜棚,叫了一聲,沒人答應,走進去,往床上一摸,空的。又折返身子,到元平家的瓜棚,剛好一道閃電閃光,我看清了耷拉着的蚊帳里一個人也沒有,又到德德家的瓜棚,裡面也空無一人。他們都回家了。這片西瓜地里,就剩我一個人了!

天上的濕雲在向着東邊快速運動。

腳下的路,還沒有完全被雨水打濕。

小跑出西瓜地,過了油茶林,過了旱塘,也不敢走五家園那邊的路,而是順着河坡,走到井邊土地堂前,涉水過河,走回東干腳——東干腳在山影里,沒有月光,死寂一般。推開我住的屋門,蹆還顫,一抹臉,一臉的汗!第二天說給父親聽,父親卻笑我「你沒長卵子,活人怕死鬼」。對於聽着鄉人講鬼怪故事長大的我,我相信鬼怪就在身邊,只是他們沒有機會下手而已。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鬼怪,也是講道理的。人不講道理,鬼怪就找上來。無形中,那些鬼怪,變成了民間的倫理約束。

種了兩季西瓜之後,改種烤煙。

上了坡,過了那一小片油茶樹林——我偶爾也會進那片油茶林,春天,裡面有野蘑菇,清明,油茶樹上還會結茶泡。茶泡沒啥滋味,但貪它新鮮。我更喜歡秋天,茶籽爆口,生產隊派人撿了回來,晾乾後擔到朱家山油鋪榨油,一家能分八九兩,過年煮狗肉,特香。我喜歡的是榨油剩下的茶渣,搗爛放到河裡「鬧魚」,其樂無窮。到了十一月,天漸冷,在無力的太陽光里,油茶樹開花,白白的花瓣里支着金色的蕊在冷風裡輕搖,蜜蜂還在忙,蝴蝶還在飛,跟蕭條大地完全是兩個世界。油茶林後面,烤煙一片一片,齊肩高。我爺爺沒煙抽的時候,曾經用過干紅薯葉子當煙葉子,說辣得喉嚨生疼。而現在,一大片烤煙,進了煙房出來,分成等級,成了金葉子。我討厭摘烤煙,為了保濕度,清早就下地,太陽都沒出來,身上披張薄膜,鑽進地里,摘一行,抱一抱煙葉出來,摘烤煙的幾根手指上,已經裹了一層厚厚的黑黑的漿,粘粘乎乎,蹲在河埠頭,撈河裡的細沙來搓,都搓不掉。

大家都嫌種烤煙麻煩,但種煙來錢多。什麼萬元戶,種一季烤煙而已。衝着錢,大家越種越多,越種越吃力——年輕人才不侍候這玩意,紛紛往廣東跑,日頭不曬雨不淋,月月都有現金回來。種烤煙的也傻了眼,日苦夜苦,抵不上人家燈火下做手工。動了心,便帶着殘餘的勞力,也往南方的城市挪。樹挪死,人挪活。人不斷地外挪,掙回的錢越多,怎麼花?蓋房子。2000年後,村里每一年都有人蓋房子,不再蓋紅磚房,那已是落後的做派,要蓋,就蓋城裡一樣的樓房。這種城市化潛移默化,把村莊翻了一個底朝天;政策友好,還把路修到了家門口。有了房,那就配個車,面子就掙回來了。農村人,寧可在家裡吃糠咽菜,出了門,面子不能輸。一下子,家家戶戶都配車,小車不行,摩托車,雅迪之類,兩個輪子三個輪子的總要有兩台。然而,配了這些方便出進的工具,村裡的人卻稀少了。搞錢的事,不能停下來。平日裡不見人影,逢年過節,就是比賽,村門口停滿小車,連從沒出過遠門的老人都分得清哪個牌子好,哪個牌子只是四個輪子的貨了。

春節,陽光好,我無處可去。

生活好了,人反而不像年少時,走門串戶那麼自由,進了別人家,看見碗裡有吃的,不管好不好吃,伸出兩根手拈來就放進自己口裡,邊吃邊說辣。現在,家裡有人沒人,都喜歡關着門。隔了一道門,感情生分了。而且,離家日子久,後輩的小孩子、新娶的媳婦,都陌生,見了都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

查叔閒坐在門口,脫了鞋子,用小棍子撬鞋底上的泥,抬頭見我在門口晃蕩,說東邊那林子有馬卵菌粑粑菌,你克(去)看看撿不撿得到?還叮囑我,往樅樹林子裡找,他在那裡撿過。

東邊那塊地,已不再是莊稼地。

從東干腳出發,到鶴仙嶺腳下,原來的莊稼地不見莊稼了,已經是一片樅樹,密密麻麻,像給大地蓋了一層黒瓦。

五家園不再是菜地,靠山腳的土地種了杉樹,前面的土地種了板栗、桔子樹,臨河的幾塊空地,種了一些小菜。

缽子壩已經不見土壩,河堤新修了,架了水泥橋。

旱塘已經不是旱塘,已經改作了魚塘。

路也拓寬了,能走收割機。

我看了看東干腳的那片林子,油茶林只剩一角,另一片改造成了李子園。附近的莊稼地種了杉樹,往裡,才是樅樹林。

抱着試一試和打發時間的想法,我什麼也沒帶,一個人朝着那片地走去。

從家到那片地,我曾經走過二十幾年。

在出村的路口,還碰到大伯父,問我去哪。

我說到東邊那門塊地里撿菌子。

大伯父搖了搖頭,又說:克(去)看看要得,多走兩步路,回來能多喝兩杯。

走到缽子壩,抬頭看五家園,整個後山都在眼裡。山上,速生柏、樅樹交雜,把半山石頭都遮掩了。山頂的石崖,在陽光里,顯得更為沉靜黑糙。不過,我還能分辨出,小時候,跟着奶奶,在哪塊地方放過牛,在哪塊地方捅過馬蜂窩,在哪塊地方和土玉、青叔他們尋寶探過險……

只是,土玉沒有活過十五歲,一個下午,在缽子壩下的淺水裡淹死了。

我看看缽子壩下的水,深不沒膝呢!

樹林子裡很安靜,除了竹雞受了驚嚇,撲撲翅膀,驚心。仰頭看樅樹,針葉里有一團黑,再細看,一隻貓頭鷹!樹下蔭着的墳墓,光禿禿的,一根草都長不出,染了一層淡淡青苔。一無所獲穿過樅樹林,見到一棵泡桐樹,光禿禿的,像在思考。轉過一棵棕葉樹,一堆新墳赫然入目。我聽母親說過平田的三猴兒死了,就埋在我們土邊的棕葉樹下。三猴兒,人矮小,如其名,種田種烤煙,都要從我家門前經過,背一把鋤頭,或者挑一擔空畚箕,遇到開飯,我父親還會把他請進屋裡喝酒。他不挑菜,喝兩口酒就上臉,蠟黃的顴骨現出兩朵紅雲,話也多起來。我媽趁着他喝酒吹牛,還拜託他:平田人多,拜託你物色一下,給我崽介紹一個對象。我當時還不好意思,未幾,他果然物色到了一女子,安排夜裡見面,我父親帶我去了,先到他家,一個邋遢的瓦屋,見了就問我們吃飯沒有?我父親反問他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三猴兒笑着,領我去見人家女孩,路上還說等會兒不管你們兩個對不對得上眼,都要到我那裡喝一杯酒才能回克(去),不喝我不准!

母親說三猴兒在工地打小工,拌砂漿,桶放在腳邊,拿着鐵鍬鏟砂漿,一鐵鍬鏟下去,人跟着下去,一頭栽進砂漿里,拉出來,頭頭臉臉是砂漿,嘴巴鼻孔是砂漿,救護車還沒開到,人就沒了。

我仿佛看到了三猴兒的小眼睛、瘦峭臉和麻杆腿,頭皮發麻起來。

折轉身,入眼就是兩堆墳,一高一矮的兩堆,以前在西瓜棚前的那兩堆。兩堆墳上冬茅草深得能埋活人,風一吹,乾燥了冬茅草發出清脆的嘩啦聲,顯得周圍更為寂寥荒涼。

我想看到河坡,我以前放鴨子經常走的河坡。

河坡上,水邊竹到處都是,高高矮矮,在風裡起起伏伏,猶如亂髮飛舞。

河那邊,樅樹林,樅樹林裡的亂墳隱約可見。

母親說勒桑里的那個退伍兵去年得鼻咽癌死了,就埋在河坡上的空地里。

對面勒桑里,連樓房一角都看不到。

視野只有這麼寬了。

抬頭看天天空青藍,幾縷白雲如絲巾般掛着。

在傾耳細聽,林子發出嗡嗡聲,河水輕微的嘩啦聲也都很清楚。

前不見來人,後不見來人,我似乎進入了莽荒時代。

風吹起風頭茅草,吹動河邊的竹枝,吹動身邊齊腰高的羽毛草,讓人懷疑這草中有什麼埋伏。

我不敢去想,便沿着來路,一邊走,一邊戒備,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醒了那一個一個土堆里的熟人和野鬼。

走過樅樹林、杉樹林,那些碗口粗的樹幹,像林立的士兵。

走過油茶樹林子,李子園,在坡上,看到山腳下的東干腳,一棟一棟樓房呆立在青山綠樹下,我才放慢腳步。

抬頭看後山,在山坡上,我看到了父親的墳。

我是孤單的兒子了。

心裡一酸,走到缽子壩上的水泥橋,這個地方已經能看到大伯父一個人坐在村口的屋檐下的長板凳上曬太陽,感覺到有了人氣,才扭頭再看父親的墳。

那片地上的樅樹,有一部分就是父親手植的。

而看看村莊,我家的樓房,也是父親手裡蓋起來的。

然後,現在,除了父親那座孤墳,一切都那麼陌生。這是現實嗎?才多少年,人不是當年的人,物不是當年的物,大地和村莊換了山河般地變了模樣,恍然想到詩和遠方,可能背轉身,所經歷的歲月就是吧。

地在回歸自然。

村莊在朝上生長。

我們在時間裡,從這頭到那頭,顫顫巍巍;我們在大地上,如螻如蟻,一路風景,驚心動魄。

2022.6.30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