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劉成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信天游》是中國當代作家劉成章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信天游
信天游這個名字 ,如明月流水,如仙界的風,即使把它放到全世界數千年來所有的藝術品類之中,它也絕對是最奇美最浪漫的一個。先看這個「信」字吧:信馬由韁,信步而行,信手拈來,總之,在這裡,不管馬也好,步也好,手也好,都聽憑它們任情任性,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地率意而動,而人呢,虛幻得只看見一點兒影子,一點兒神氣,好不自在!那麼再看「天」字吧:天空,天然,天性,它的含義好巨碩好空闊既具象又虛幻是那樣的深邃無邊。而最後要說的這個「游」字,它所表現出來的情境自然不是靜止凝固,而是遊走,遊蕩,如天上的雲,如流動的河,如雲里的鷂子河裡的魚。於是那人的灑脫優遊蓬勃活躍的心靈,就在那連綿起伏無涯無際的黃土高原上,以《詩經》一樣的起興、比興,以上下句的結構格式,以美倫美奐的旋律和曲調,信天而游,信天——而游,游,游……游得讓我們這顆星球硬是多了幾分意趣幾分精彩吶,顫慄了多少審美的神經!但我想問,誰能搞得清啊,它,這信天游,始於哪個朝代?何時是它的濫觴?
是昭君出塞的漢朝?是李白撈月的唐代?抑或,是宋?是元?是明?是清?反正,它大多數悠揚的詞曲,都含着古老風沙的顆粒,常常會掉落在我們的眉睫、耳輪和心上,使人感到歷史的緲遠和蒼涼。
透過緲遠和蒼涼,是一眼望不盡的峁梁連綿,溝壑縱橫 。這邊山頭犁鏵翻着土浪,羊肚子手巾扎在頭上,扶犁者汗濕衣褂;那邊溝里扁擔一閃一閃,小腳片踩出花似的蹤跡,挑水者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女。扶犁漢子也許覺得今天特別口渴,便朝溝里喊去:「哎——鳳兒!晌午送飯,別忘了給我多舀半罐子米湯!哎——洋芋絲絲也拿上一點!「「小女女便轉臉應聲:」哎——舅舅!我聽下啦!「他們必須扯長聲兒,不然,對方就難以聽清。而他們覺得需要排遣寂寞無聊的時候,便以更高亢更悠揚的嗓音唱了——如果出於自我表現的目的,也必須這樣,否則他的歌聲就傳不到別人的耳朵;即使是自娛自樂,到處是一片空曠,也不用顧忌討嫌於人。而在這片荒涼貧瘠閉塞的土地上,又曾經有羌笛、胡笳和古箏的交響,遊牧與農耕的混合,胡漢的雜處和互融,因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精神上罕有桎梏, 正如清人王培的《七筆勾》所云:」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 因而他們唱起歌來,既有獨特的曲調和韻味,又有無拘無束的張揚和放浪。——這就是與中原文化迥異的信天遊了 。這是人類自然天性的最痛暢的宣洩。它在漫漶了的一個時間段上像野草野花萌生之後,就越長越多,越開越旺,」信天游就像沒梁兒的斗,多會兒唱時多會兒有。「祖祖輩輩,年年歲歲,唱在放羊的山坡上,唱在趕腳的大路上,唱在鋤地的五穀間——處處都是宏闊的舞台,聲聲都如雲霞之辭。但多麼可惜,一代代的手藝人不斷地造出數不盡的羊毫狼毫,卻沒有一支曾將這信天遊記錄下來;連片言隻語都沒有。直到著名的1942年,是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師生們,才第一次讓這些飽含泥土糜谷和露水珠兒氣息的信天游, 沾上油墨的清香,與《敕勒歌》,與唐詩唐樂,與柳枝詞,與梅蘭芳舞袖飄拂中的歌吟,肩並肩地站在一起,於是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寶庫中,便多了一曲嶄新的」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神曲般的攔羊嗓子回牛聲。
我有幸在此期間,被母親牽着稚嫩的手,走在延河畔上。青草開花一寸高。陽光灑遍的山山窪窪,羊肚子手巾輝映着灰軍裝,軍號聲呼喊聲老钁頭開荒的聲音剛剛止息。寶塔山上白雲悠悠。突然,好像從那雲縫中,猛乍乍地淌出一股飄逸的光,瑰麗迷人;那是我平生所聽見的第一支信天游:
你媽媽打你你給哥哥說,
為什麼你要把洋煙喝?
我媽媽打我我不成材,
露水地里穿紅鞋。
這樣土氣這樣簡單卻這樣富於藝術魅力的兩句信天游,一經入耳,便入骨,便入髓,我此生便再怎麼也忘不了了。
上初中後,因為愛上了文學,我被信天游迷得死去活來。我買了一本何其芳張松如二人主編的《陝北民歌選》,又念歌詞又唱曲譜,上下課的鈴聲也往往被聽而不聞。書上那些意象,那」上畔畔的葫蘆「,那「清水水玻璃」,那」雙扇扇門來單扇扇開」,雖然都是我熟悉的事物,但還是給我開啟了一個詩意的世界,令我神往。我朦朦朧朧的心上,總有情愛的吟唱引起共鳴。「你走那天颳了一股風,響雷打閃我不放心。前隔大河後隔山,什麼人把我的路掏斷?」「聽見妹妹病沉重,馬上加鞭趕路程。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一回你。「我總覺得,這些憂傷纏綿和決絕的愛情歌唱,就算普希金再世也難以企及。
我那時每逢節假日,常常會領着我家的一隻小花狗,像當年的小八路似的,奔向開花的山野。但我不是小八路 。小八路的出行也許是為了給開荒的首長送什麼東西,蓋膝的軍上衣被風欣起,我卻胸前飄着紅領巾,是為了聆聽和記錄原汁原味的信天游。起先,信天游要麼低旋於玉米叢中,總不見飛揚起來;要麼就像天邊的風箏,總是隱隱綽綽,令人沮喪。但走着走着,或在東峁,或在西梁,或在哪個深溝裡頭, 就有信天游清晰地如山泉般湧出,冷冷冽冽晶晶瑩瑩,悠悠揚揚把那一波一波的妙音灑向我的肩膀又滑了過去。它有時候竟好像變成一道滴哨(小瀑布),從我背靠的土崖上灑落下來,濕涼了我的耳朵,沁入我的生命。又在有的時候,不知哪兒一聲扯長聲兒的信天游出唇之後,卻似我眼前一股風兒,一陣平掃一陣跌宕一陣旋轉,直到我驚嘆不已的時候,它卻消失於一個溝岔,而不久,它竟又在山圪瘩上繞來繞去了,接着又來了一個純八度的跳進,直抵雲天。有時我躲在一個什麼旮旯,讓狗也不聲不響,聽坐在鹼畔上的年輕媳婦一邊做着針線,一邊悄聲歌唱:
河灣裡頭長流水,
你走莫忘引妹妹。
紅軍營里人馬多,
哪一個馬尻子捎不下我。
這顯然是鬧紅年月的信天遊了,雖然也是關乎情愛,卻沒有糾結,淒切,悲愴,聽了它,讓人心裡頓生暖意。記得後來那年輕媳婦發現了我,我只好走了出來。我明知故問:「你剛才唱的是一首情歌嗎?」她樸實又多少有點害羞地說:「就是那麼個唱法嘛!」片刻,她發現我的肩上沾了些草屑,便伸手給我拍了拍,並問我餓了沒有,要給我做飯。這小媳婦,有着多麼純美的心腸啊!
有一天我登上了一個山頂頂,突有一隻嗓音渾厚的信天游響在我的耳畔,我看見,唱歌的是個攔羊老漢。他唱得實在太美了,但我寫作文時竟不知該如何描述。現在每每憶及,便覺得他口中信天游的上下句的原始性,卻像電腦的」0101「的原始語言一樣,變幻出了多麼豐富的氣象萬千。我那時候望着那蒼茫遼闊連綿起伏的黃土高原 ,聽着這支信天游,我實在分不清信天游是脫胎於它,還是它有幾分信天游的意象? 後來我曾經暗暗地想,假使信天游可以像天下萬物似的有形有色,而且其形色永不糟朽,那麼,整個陝北高原的天空,一代代的累積 ,它每寸藍天每寸雲彩都會綴滿音符和文字的晶亮鑽石 。
感谢李季,是他以诗人的一双神妙之手, 以鲜明的人物形象,以美丽的故事结构,把信天游这些散乱的珍珠串连成一部精致动人的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使信天游第一次登上了文学的殿堂。这是我们时代的《孔雀东南飞》呀,我多次欢呼。这部诗 ,我先后买过三种版本,它们陪伴我风风雨雨数十年,每页都像一片波浪,每片波浪都在我的手上翻滚过百次千次;我的像鹅卵石的指头蛋儿,至今犹记着那波涛的喧响。
1956年,我是個高一學生。在延安舉行的五省(區)青年造林大會上,我跟着民間藝人韓起祥,見到了三十一歲的詩人賀敬之。賀敬之與韓起祥二人合影,讓我給他們按按快門。我遺憾我手持的相機,無法照出他們胸中的友情深深詩興濃釅。只記得不久,一首信天游形式的傑作橫空出世, 那就是賀敬之的《回延安》。它讓我愛不釋手。噫吁嚱,神乎高哉,詩人!你既有對延安的一腔深情如海,又多麼富於創造性,妙筆一揮,就對我可親可愛的信天游,做了詩化的換血和重塑。那陝北婆姨女子們唱了千萬遍的「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哪達兒想你哪達兒哭」,到了你抓着延安黃土的手裡,完全是一片嶄新的革命情狀了:「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紅旗手中的書。」而詩中經典名句「幾回回夢裡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既有信天游的質樸語言和韻味,又充溢着李白一樣的浪漫詩思。此詩句,多少年過去了,卻一直朗朗於大中學生的口上,而且由油墨印成的文字,變成延安石匠鏨子下的石頭,豎在延安的大門口了!
千座青山萬道溝,我死活忘不了這詩兩首。陽畔上酸棗背畔上艾,我願向這些詩頂禮膜拜。應該說,在我國的文學版圖之上,信天游就像千朵萬朵的白雲彩,雲擁奇峰出,霞飛散綺紅,那便是這兩首傑作。
遙想唐宋當年,孰能料到,起先並不怎麼起眼的脫胎於南方民歌的文人之詞,後來竟形成數百年的文學之盛。而李季和賀敬之對信天游的開掘熔煉,卻多少有些空谷足音的味道。不知何年何月,天將降數十數百的大智慧大手筆之人,能將信天游煉成一道天地奇觀——我一直如此企盼。
黃土高原的地貌當然自有它獨特的美處,不過它畢竟灰黃得沒有盡頭,顏色太單調了,大概為了得到心理上的補賞,我陝北的父老鄉親在創作信天游的時候,如一個個焚高或者齊白石,特別注意要塗上幾筆濃艷的色彩。比如《藍花花》這首歌吧。本來,這只是敘說一個年輕娘的歌兒,可是到了這些藝術家的手裡,他們首先拋出的是青線線和藍線線,並且以那麼美的旋律渲染着它的明明暗暗強強弱弱的藍的色階色調,讓它終於發出了「藍格英英的彩」的奇幻光芒。而歌中主人公姓氏的藍,由於上句的比興,也變得如白居易筆下的江南,如江南的一片水溶溶的景色, 春來江水綠如藍。
走筆至此,我記憶中最為美好的一角,便泛起漣漪。那是《藍花花》的歌聲與真的江南似的景色融合在一起了。綠如藍的江水映在我二十一歲的眼帘。颯颯作響的竹葉響在我二十一歲的耳畔。我二十一歲的筋腱飽滿的雙腳,踩在陝蜀鄂三省交界的大巴山上。我以我地道的延安口音,把《藍花花》拋起在那山水之間。我看見那些背背簍的姑娘、田間耨草的小伙子,都一齊向我轉過臉來。一時間,那婉婉約約的巴山漢水,悉被我的嗓音注進了一股粗獷的陝北之艷,我從那姑娘和小伙子的臉上讀出,那兒的山水分明是雙倍地美了。那當兒我的心裡驀地冒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這兩句詩來,但我絕不像陳子昴似的悲戚寂寞哀傷,恰恰相反,我是太得意太自豪了,因為我覺得,從悠悠歷史到茫茫未來,也許我應該是唯一的一個以陝北攔羊娃的方式,把信天游帶到此間的人。哦,多情應羨我,正年少,愛歌愛唱,風華翩然。
我是一路苦戀着信天遊走近中年時代的。不知不覺間,我收集購買的信天游和陝北民歌以及與之相近的爬山歌和山西民歌的資料和書籍,無法盡數;把它們堆在一起,竟有十幾斤重了。文革的淒淒風雨之中,我被下放到紅砂石箍窯的志丹縣農村。因為夜裡多有讀書的時間,有一次回家時,我騎着自行車把它們悉數帶上了。走了五六十里路,忽然發現我竟把它們好像丟在一間小飯鋪了;我的頭嗡地響了一聲;我像丟了魂似的,顧不得累得難以抬腿,硬是踅轉身去,頗費了些周折,總算把它們找了回來。大概冥冥中早就註定,這些書不該丟,不能丟,因為它們和時代已有相約。
忽有一日,省上組織了個創作班子,拿着初步改編下的五首陝北革命民歌來到延安,一邊修改一邊徵求意見,住在南關招待所。好像是一個上午吧,我們延安文工團創作組一行數人,被召去開會。
這個招待所,在1940年代,叫做陝甘寧邊區交際處。記得翻修它的時候,缺石板,我家還捐獻過十多塊。無數著名人物曾在這兒川流不息。我上小學幼稚班時天天背着書包經過這兒;冼星海夫婦風塵朴朴地初來延安,就是在這個大門口放下手中的行李,走在信天游的有無中;賀敬之就是在這兒的窯洞裡,以感冒了的身子難難地呼吸着高原的甜美,寫出了《回延安》。現在,招待所會議室大幅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又照在一些當年的文藝工作者的臉上,他們的身邊也有與我年齡相仿的我有文友,他們都是這個創作班子的成員。經過初步改編的陝北民歌,如久埋土中的明珠出土如重開的牡丹,閃耀在人們面前。有一首信天游叫做《後山里下來些游擊隊》,我知道它原來的題目是《橫山里下來些游擊隊》,由於當時人人心裡都很明白的原因,被如此改了。我忽然想起我的那些失而復得的書了。我說:「與其這樣,不如乾脆新寫一首中央紅軍初來陝北的歌子吧。」我並且說,「我手裡有資料。」大家聽了,頗有喜色。
當天下午,我從家中找來那堆書翻啊翻的,一行行的音符一行行的字,如紅旗卷着的滾滾煙雲。我終於找見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兩句了:「山丹丹開花紅滿了山,中央來了大發展」!我好不高興!天色入暮,我把它交給我團的老作曲家航海。他帶了我的書,跨上自行車揚長而去,自行車的輪子就像旋轉着他在解放戰爭期間寫的那首風靡整個西北戰場的歌曲《大進軍》的旋律。其結果不用多說了,不久之後,一首深受人們喜愛的信天游歌曲《山丹丹開花紅艷艷》,與其它幾首民歌一起,震響在全國的廣播喇叭之上。
我當然也自己寫過信天游歌曲。那一年,我以上下兩句原生態的信天游為動機,與作曲家王建民合作,創作了一首完全是信天游味道的歌曲,裡邊每節都有『圪梁梁「三字迴旋縈繞,便名之為《圪梁梁》。我還與王合作過一首以信天游為基調的女聲獨唱《崖畔上酸棗紅艷艷》。當陝北的山水間也飄蕩着這兩首歌的時候,我整個身心便油然生出一種悠然怡然的歸屬感。
我驕傲我生身於陝北。我更驕傲我泡大於信天游的江河湖海。馬裡頭挑馬不一般高,歌裡頭挑歌就數信天游好。我看信天游多嫵媚,料信天游看我應如是。我這些年主要從事散文創作, 而信天游,也營養了我的散文的筋骨。一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把我的散文稱為「無韻之信天游」,我覺得他是我的難得的知音。
大約在十多年之前,我曾憂慮地感到,那曾經像野草一樣一個勁地往出鑽的信天游歌手,在陝北這片可愛的黃土地上,怎麼忽然間變得稀缺起來了!可是我的感覺幸好有些偏差。完全是在不經意間,我終於發現信天游歌手就像春雨過後的山丹丹,開得好紅好紅,這山是,那山也是。王向榮和阿寶的歌聲未落,王二妮的天籟般的嗓音又響起來了,接着又是韓軍和雒勝軍。更讓人欣喜的是,那一年回延安,一下火車,便有小青年們一邊出車站,一邊放開嗓門,高唱着一聲聲的信天游。他們大概一看見寶塔山,嗓子就痒痒了。他們對着延安群山環抱的空曠的夜空,就像虎歸深山魚歸海,便任情任性起來。看來在他們的心裡,延安的火車站就像放羊的山,趕腳的路,馬茹子果像眨着眼睛的崖崖畔畔。啊,陝北,生我養我的這片厚土啊,我願像這信天游一樣的高高飛起,化作裝飾你的夜空的月暈,繞着月亮轉圈圈紅。[1]
作者簡介
劉成章,1937年生於祖籍延安市,當代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