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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的堡子(鄒慧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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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的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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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的堡子》中國當代作家鄒慧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不說話的堡子

二奶奶眼睛看啥都模糊着,耳朵也有些背,很多聲音都聽不見了。心裡卻亮堂着。每到年底,二奶奶就嚷着要回到老堡子去過年。

我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大家子人都要回來過年呢,我得回去,回去早早拾掇去。二奶奶說。

誰都勸不住二奶奶。二奶奶拄了拐棍,溜下炕來要自己回去。女兒女婿只好備好架子車,鋪好被褥,給二奶奶穿好綢緞的棉衣棉褲,穿上新鞋新襪,戴上黑絨的新帽子,把二奶奶送回老堡子。二奶奶的這幅打扮是一般老人臨終時的打扮,而二奶奶每次回老堡子女兒女婿都早早地打扮好,生怕二奶奶這次回去就不能再回來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奶奶已經超過七十十幾二十年了,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的人。

二奶奶的大孫子,聽說二奶奶要回老堡子來,就提前回到老堡子,把老堡院裡的荒草和經年的樹葉塵土拾掇乾淨,把老堡子里那間破舊的北上房裡的蜘蛛網、托幙塵清掃乾淨,填上炕,架好爐子,火苗呼啦啦躥着,幾節業已被煙熏火燎得焦黃油黑的鐵皮煙筒伸出牆外來,先是口裡吐着濃白的煙柱,後來就吁氣似的成了青灰的一股兒,悠閒自在地飄向青灰的天空,還沒有進門,就已經有了暖烘烘的感覺。北上房就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從孤苦寂寞里醒來,用熱情洋溢的笑臉,迎接二奶奶到來。

二奶奶被女婿的架子車拉到門口,就自己下了車,要摸索着走進去。大家都知道二奶奶的習慣,就暗暗跟在身後,以防二奶奶有個閃失。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

二奶奶摸索着比自己還要衰老的堡子牆,老堡牆是土築的,就是那種原始的夯築黃土牆,一愣一愣的土皮,本來是長了毛絨絨苔蘚的,因為一個冬天的乾冷,那些苔蘚就成了細碎的草屑,二奶奶的手碰到草屑,草屑和塵土一起飛揚起來,落在二奶奶的新衣新帽上。二奶奶一點兒也不嫌棄這些塵土,甚至喜歡這些塵土夾雜着乾草的味道,聞到這種味道,二奶奶的臉就貼近這牆辨認着,二奶奶就像辨認出了自己的老朋友一樣拍拍這牆,摸摸牆上的土和草。二奶奶不知道人和物相比,哪個更能持久,二奶奶想,我還活着,這些老夥計卻已經老了,老得陪不住我了。

那年剛剛生了大兒子,丈夫年輕體壯,請了鄰里幫忙,築起了這道黃土堡子,堡牆底寬一米,牆頭也有幾尺厚,丈余高,倚牆箍了兩孔干打壘的箍窯,一孔做廚房,一孔住人,後來經濟寬裕了,蓋了寬敞明亮的北上房,北上房就高高地架在了當堡院,光台階就有三層高,是用一些從河裡挑來的石頭壘成的,石頭大小不一,卻還是讓丈夫壘得平平整整。西邊有三孔箍窯,一孔住人,一孔養牛羊,還有一孔是專門放農具的。東邊有兩間箍窯。一間貯藏糧食,一間做廚房。

後來又有了二兒子,大女兒……二奶奶沒有挪窩地生活在這個老堡子里,一口氣生了十二個娃娃,成活了七個。

養兒育女的經歷說起來有點費勁,因為好多因素不是二奶奶能夠改變的,說大了是和國家同呼吸共命運的,說小了和這個被叫做西海固的窮鄉僻壤的地方有關係。這個地方據說被什麼人認為是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山大溝深,十年九旱,水比油還稀缺,但是二奶奶和自己的奶奶以及奶奶的奶奶一樣並沒有覺得生活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在這個黃土堡子里,二奶奶供奉着自己的公公婆婆,養育着七個兒女,還養活了成群的雞,還有過年的肥豬,以及牛呀羊呀的。二奶奶覺得這把黃土比啥都金貴,沒有比這黃土更金貴的了。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樣都離不開這黃土,連剛落窩的娃娃,也要用這黃土擦洗身子呢。二奶奶又想到了那些睡在黃土裡的人,自從二爺爺走了,二奶奶就對這黃土多了許多想象。在二奶奶的想象里,這墳院就是黃土築成的另一個堡子,這些堡子里有公公婆婆有二爺爺還有那幾個短命的娃娃。這幾個短命的娃娃都是從自己身上剜下來的肉呀。慶幸的是,這黃土是綿軟溫潤的,就像棉被一樣,蓋在他們的身上,讓二奶奶覺得溫暖。

二奶奶撫摸着比自己的手還要粗糙的木大門,大門經過風蝕雨侵已經不能嚴絲合縫地關閉了,一扇歪在左邊,一扇歪在右邊,二奶奶摸摸索索地要打開這扇大門,大門被她的大孫子一把推開了,咯吱吱呻吟。二奶奶露出憐惜的神情,「碎賊娃子,就不知道個疼惜!」說着,用拐棍頭子戳了大孫子一下,幸虧大孫子已經走遠了,二奶奶的拐棍就空空地落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笨石頭上。差點把二奶奶閃了一個趔趄,幸虧後面跟着女婿,他及時扶住了二奶奶。這塊石頭是從河裡搬來的粗石頭,由於年成久遠就像是長在土地裡面一樣,被黃土草屑埋沒着,不能看見。二奶奶的拐棍再探到一塊方磚上,方磚也因為年成久遠而磨去了當年的雕刻,成了兩頭凸中間凹的馬鞍形,二奶奶裹着青布裹腳的小腳顫顫巍巍站在方磚上,拐杖就觸到了門檻,那門檻有點歪斜了,因為門框的歪斜所壓迫,也因為自身的老朽,顯出力不從心的樣子。二奶奶顫顫巍巍的樣子很讓人擔心,孫子趕忙去扶,被二奶奶一揮胳膊拒絕了。二奶奶習慣了自己走路,即使眼前一片模糊,二奶奶還是喜歡自己走進自家的堡子里,二奶奶對自家的這座堡院熟悉得就是掉一根針都能找得見。

二奶奶用拐杖指點着東西兩旁,嘴裡念叨着吩咐孫子:把西窯好拾掇拾掇,你大你媽住,把東窯好拾掇拾掇,你二大二媽住,火窯里有柴火嗎?門口有紅果兒刺呢,抱一捆好做飯呢。你爺爺呢?又背柴去了?那個死鬼!

二奶奶叫了二爺爺一輩子「死鬼」,二爺爺也沒有死,二爺爺一直活到八十八歲,二爺爺活着的時候,手不閒,腳不停,把個家拾掇得利利索索,乾乾淨淨,可是二爺爺到底沒能陪得住二奶奶,二爺爺在八十八歲上丟下二奶奶先走了。不僅二爺爺沒能陪得住二奶奶,就是二奶奶的兩個兒子也沒能等到為二奶奶養老送終就自己先去了。二兒子是磚瓦匠,給人蓋房子,也給自己蓋房子,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卻不知道啥時候得了肝硬化,說歿就歿了。二兒子走的時候正是壯年,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掙錢養活呢,連他最大的兒子也沒有結婚。大家都瞞住了二奶奶,生怕二奶奶承受不住有個閃失。二奶奶不見兒子回來,也打問過,大家都說:去城裡蓋房了,沒回來。二奶奶問這個是這樣回答,問那個,也是這樣地回答。二奶奶也許有點老糊塗了,也不追究為啥這麼長時間了還不回來。二奶奶就常常去大門外面等,提着二爺爺用柳樹梢子編成的大而笨拙的攬柴籠子,站在二爺爺拾掇得整整齊齊的柴草堆前面,舉起手遮了迎風流淚的眼睛,往村頭那條路上瞧,那條路斜着過去,繞過一道溝,上了一道梁,就通到能跑汽車的柏油馬路上了。二奶奶瞧不見,卻知道那柏油路上整天跑着車,大大小小的汽車,被人稱為「黃蛋兒」的公交車。如果兒子從城裡回來,就一定會坐着這樣的黃蛋兒回來。黃蛋兒全身亮黃,老遠就能瞧見它像個瓢蟲一樣爬來了。瞧了好一陣子,也不見兒子回來的身影,二奶奶就轉身回去,自言自語地說:咋還不見回來呢?

大兒子也在六十跨零的歲數上歿了,大兒子是石匠,常年累月地在採石場幹活,大兒子也掙了一些錢,給兒子娶了媳婦,供女兒上了大學,把家裡收拾得青堂瓦舍的,正是應該坐下來享清福的時候,卻查出了得了肺癌,查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期,醫院說治療也就是延緩個生命罷了,好是沒有希望的。大兒子體恤爹娘,也心疼錢。就沒有去醫院住着等日子,早早地回來待在爹娘身邊,也好陪着娘嘮個嗑兒什麼的。他整天硜硜硜、硜硜硜地咳,二奶奶聽着聽着就習慣了,老遠聽見「硜硜硜」的聲音就知道是大兒子過老堡子來了,二奶奶就挎了那大籠子下炕去攬柴做飯,那大籠子因為老被二奶奶挎着,邊沿的柳條兒都磨得光滑鋥亮,就像二奶奶的一個道具。這時候二奶奶的眼睛已經很模糊了,一迎風就流淚,二奶奶拿手遮着眼睛,站在柴堆前面,等着大兒子來了,一塊兒進門,給大兒子燒了滾水荷包蛋。娘們兒說着話,絮絮叨叨的。那時候二爺爺還精神,手腳靈便地去地里收拾,二爺爺沒有種地,二爺爺的地全讓大兒子和大孫子種着,口糧不缺,二爺爺其實也不缺柴火,只是二爺爺閒不住,就去撿些紅果刺回來,或者割一些冰草回來,二爺爺把紅果刺和冰草都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二奶奶就是看不見也能找到這些柴堆,能夠把柴火攬回家去,做飯、煨炕。

大兒子「硜硜硜」的聲音好多天都聽不見了,二奶奶才意識到生活中好像缺了些啥,缺了些啥呢?二奶奶也不問。因為二爺爺睡倒了。二爺爺一直身體硬朗,他能說會道,年輕時為公社趕過馬車,是上過州縣的人,有一肚子的文墨和故事,常常身邊圍一群小子,跳上竄下地鬧着要聽故事,二爺爺講故事時聲氣洪亮,連個咳嗽也沒有。二爺爺年輕時練過武,走路貓一樣輕巧。逢年過節時,大家高興,就湊過去和二爺爺扳手腕,孫子、孫子媳婦、侄孫媳婦,一大堆人,搶着和二爺爺扳,誰也扳不過二爺爺,也許是真扳不過,也許是假裝的,反正,哄二爺爺高興罷了。也有和二爺爺打砂鍋贏糖搶核桃吃的,二爺爺划拳猜令也很在行,鋼口大得堡牆外都能聽見。可是這麼精神的一個人說睡倒一下子就睡倒了,再也沒有翻起來身來。二兒子走了,大兒子也走了,這天大的事情把二爺爺壓垮了。二奶奶把注意力全放在二爺爺身上。二爺爺走了。二奶奶是清清楚楚知道的,二奶奶沒有哭。「這個死鬼,真箇把我給丟下了!」二奶奶說着,不停地用衣襟擦眼睛,可是二奶奶的眼睛卻越擦越潮濕,越揉越模糊,二奶奶的眼前就灰暗下來,灰暗到啥也看不見了。二奶奶的耳朵也一下子就背了,背得連大兒子硜硜硜的咳嗽也聽不見了。有一天,二奶奶突然開悟:我說咋聽不見大牛硜硜硜硜硜硜了呢,是我的耳朵背了。大牛是大兒子的小名。圍着二奶奶的孫子、女兒、媳婦兒就笑了,又哭了。哭了笑了,二奶奶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二奶奶用拐棍指點着的東西兩邊已經不存在的土窯說話。西窯已經完全塌陷,被平整出了一個羊圈一個豬圈,東窯早已被拆除,蓋成了瓦房,這瓦房業已陳舊,瓦縫裡長了荒草,悉悉索索在風裡唱。

二奶奶的腦子裡還清楚地記着老堡子的年輕時代。自己的年輕時代。

白窗紙上貼了用紅黃綠各種彩紙剪成的窗花,窯洞口貼了大紅的對聯和鮮艷的大紅喜字,炕上鋪着娘家陪嫁的還散發着羊膻味的新擀的羊毛氈,新氈的四個角都印了紅色的「萬」「壽」字樣的圖案,在新房的對面,伙窯的窗口和門洞裡有一股一股乳白的霧氣飄出來……那一年給大兒子娶了媳婦。

那些年,老堡子是熱鬧的。那時候的二奶奶眼不花,耳不聾,有着用不完的力氣,騰騰騰、騰騰騰,一雙小腳像鼓槌子一樣掄得歡實,有力。

轉眼,二兒子也娶了媳婦。

再一轉眼,二奶奶就兒孫滿堂了。

老堡子最熱鬧的時候就是過年。因為過年的時候,所有的兒子孫子都會回到老堡子里,大家一起熱鬧。

二十三,敬灶爺;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殺年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這些習俗二奶奶還記得真真切切。

二奶奶會早早把東窯西窯都打掃一遍,揀個日頭好的日子把褥子被子都曬一曬。再給幾間屋子的大炕都填上柴,煨上火。

蒸饅頭、炸油餅是婆婆媳婦妯娌一齊上陣的。三個女人一台戲,這擁擠了一大家子所有女人的地方就笑語喧譁。

連那從東火窯的門洞裡湧出來、從打開着的那扇窗戶那兒湧出來白茫茫的霧氣也喜氣洋洋。

滿堡院的西窯東窯里都亮着豆油的燈。大年三十的夜裡再窮也要點燈,要明着亮着迎接新年。

兒子孫子就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鞭炮。一時之間,此起彼伏的炮聲就響在整個莊子裡。

二奶奶記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上沒有過年的熱鬧了。上了年紀的二奶奶住在女兒家,被三個女兒輪流伺候着,常常痴痴呆呆的忘記了吃喝拉撒這些最基本的事情,卻總是記着要在年底回到老家,在老堡子里過年。

二奶奶記着老堡子,老堡子里的老箍窯。

我看見二奶奶,穿了老衣的二奶奶,仍然和往常一樣,臂彎掛着業已綻了邊的攬柴籠子,拐着一雙小腳,到堡門外拾柴火,做飯。

二奶奶做飯的時候,經常把柴火當做麵條下進鍋里。

人都說,二奶奶是老糊塗了。

大兒子不會回來,二兒子也不會。只有小兒子,從遙遠的城市輾轉幾天回到老堡子里來,他已經很不習慣睡那凸凹不平的土炕了,也不習慣用家裡的露天土廁所,他回來的任務就是象徵性地陪二奶奶在老堡子過個年,祭了祖,上了墳,給伺候二奶奶的姐姐姐夫留下一沓錢,打一個轉身就走了。

二奶奶順手搭個涼棚,做出看的動作,其實她即使遮了涼棚,什麼也看不見了。載着小兒子的車子突突突響着,揚起一陣塵土,「日兒——」一聲走了。

二奶奶揚着的手老半天也沒有放下。

黃土泥牆的老堡子,有些地方已經坍塌了,有些地方還完好無損,它沉默地站在西斜的陽光里,站在二奶奶的身後。一句話也不說。

二奶奶是在九十八歲上去世的。人都說,二奶奶活得有點太長了。連這黃土夯築的老堡子都陪老了。 [1]

作者簡介

鄒慧萍,女,寧夏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