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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四章》(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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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四章》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裡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 對於闊人家裡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託的。她的醫道可並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她主張送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 着,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後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裡。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儘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 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院又怕耽誤時候,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裡一清。她終於出來了。死也要死 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麼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與花園,在恐怖 的夢裡她會一次一次的回到那裡去。

她在醫院裡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餵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着他的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 他的感覺是憎恨大於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在,小孩已經在這裡了,抱在她懷裡了,她也仍舊於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慄。他長得像誰? 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麼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彷佛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無論如何是不 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說,孩子懷在肚裡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着什麼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像不像世鈞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裡很混亂。在祝家度着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象從來沒想到, 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 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裡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她就快恢復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憂起來。假 如他在上海,並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 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象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待虧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着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畫疆上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現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着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着屏風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後只 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 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係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我真恨傷了, 想想真是,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裡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曼楨一時摸不着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後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裡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裡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欞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 了。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 接。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也是一樣,但是這裡的醫生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元,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院裡人 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閒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髮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裡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 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像柴棒似的,一根螺螄骨高高的頂了起來。

只要兩隻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的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給她 家裡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麼態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麼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 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說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說:"拖他們到巡捕房裡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金芳不作聲了,聽聽別的病人依舊睡得聲息毫無,極大的房間裡,只聽見那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倒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占上風。"金芳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象我們這樣做小生 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麼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裡去有什麼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凶!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 賠償損失。"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金芳聽了這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麼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 算他是來接我的。你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曼楨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 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下去。"曼楨聽她這樣說,倒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的感激之情都要滿溢出來了。金芳又道:"不過就是你才生了沒有幾天工 夫,這樣走動不要帶了毛病。"曼楨道:"我想不要緊的。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她們說話的聲音太輕了,頭一着枕就聽不清楚,所以永遠需要把頭懸空,非常吃力。說說停停,看看已經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楨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倒和鴻才一同來了,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院來,以前一直沒 露面。他手裡拿着一把花,露出很侷促的樣子。曼璐拎着一個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曼楨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曼璐帶着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 妹"。曼楨不答。鴻才站在那裡覺得非常不得勁,只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着眉向曼璐說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麼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氣死人,好一 點的病房全滿了。我跟他們說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鴻才手裡拿着一束花沒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曼璐笑道:"叫她 把孩子抱來給你看看。你還沒看見呢。"便忙着找看護。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要怎樣疼他才好。夫妻倆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叫他。 曼楨始終閉着眼睛不理他們。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說是有沙眼。"夫妻倆只管一吹一唱,曼楨突然不 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輕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鴻才懊喪地轉身就 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備上哪兒去?"

鴻才咕噥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象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說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楨床前,輕輕地搖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枝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着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 抓在手裡,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並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 就恨他一輩子。"說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裡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頭上揉 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着,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於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 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着這邊說 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裡來,蛋攤上托誰在那裡照應着。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說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 為要帶着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裡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 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裡人走了,醫院裡一個工役拿着掃帚來掃地,瑟瑟 地掃着,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裡非常着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深秋了,糊里胡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 監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 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 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元得慢。"說着,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着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着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 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 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裡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不顯得特別。穿扎整齊,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 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象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着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 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裡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 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着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夫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 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裡,家裡就是他們夫婦倆帶着幾個孩子,住着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 了,到她家裡去送信。她同時又托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裡來一趟。[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