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二章(2)》(張愛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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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着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昏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裡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裡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 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往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註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裡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 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霉,剛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着臉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麼?"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 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個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 怖,而且有一點銷魂盪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着多麼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着,忽然聽見樓上有腳步 聲,猜着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饅頭,披着一件黑緞子圩嘔屏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 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麼?"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着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着這兩天天 晴。"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 色的麵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着了?"她母親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 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 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着急。"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 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 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着,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床裂劾幔 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 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操搡了幾 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裡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着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聽見說張豫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裡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豫瑾三個字,心裡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
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裡。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着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了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 的兒子名叫豫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豫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就此訂了婚。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豫瑾仍舊留在上海讀 書,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佛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 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麼?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裡惦記着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 推,便趿着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 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着上床。
臨上床,又——,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 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着?"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 得太多了,今天一點也不困。"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裡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 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裡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 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裡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 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鑑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又悄悄地告訴 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 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 貪他什麼呢?他家裡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裡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黏着的兩根線 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 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 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裡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給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 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着急,到時候總 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裡的房子也用不着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 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裡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裡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裡,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 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裡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 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兩個人已經在討論着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 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噗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 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着頭扭着身子,用手撫摸着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着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 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裡有現 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 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 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 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份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 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給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 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着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地。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裡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裡,祝鴻才也在那裡,熱熱鬧鬧地趕着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 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裡,把衣 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橫掛着的一隻金表煉。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見了面覺得很拘 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緻的一間,鴻才走到一個衣茲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家具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 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裡這樣一套,現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 嘔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裡的家具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裡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裡哪裡,媽這是什麼話 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
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家具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 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裡這麼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