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乡村艺人(文斯尘)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渐行渐远的乡村艺人》是中国当代作家文斯尘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渐行渐远的乡村艺人
在农村,有很多的乡村艺人。他们中有的能拉弦子、打鼓、敲梆子,有的会吹笛子、吹笙、吹唢呐,还有的能唱京剧、豫剧、河北梆子等。俗话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人大都是门里出身,意思是都是上一辈老人传下来的。应该说,这些人虽没有进过现在的所谓正规院校,但他们都是父辈从小培养地地道道的童子功,经历过父辈们的戒尺和板子巴掌的洗礼,才有了扎实的基本功,才有了后来的热爱和坚守。这些人大都是50岁左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很是受欢迎的。很多的村庄庙会、农闲、老人过寿等,就会请来戏班,唱上几天,一天一般是两开厢(下午和晚上两次演出),也有的主家较为热切,是超级大发烧友,要三开厢(中午、下午和晚上三次演出)。无论什么时候,台下的观众都是满满当当的。三里五乡的,十里八村的,带着小凳或马扎,一来就是一整天,带着干粮吃或买些油条吃;渴了,就在近处的老乡那里找碗水喝。当时的农村街上,流行的不是阿伦那姐刘德华,而是吼上一嗓子的黑头包公,来上一段“辕门外三声炮”,唱的最多的当属“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少男少女对那些吹拉弹唱的艺人相当崇拜,每当见到他们,都是围上一大群;害羞的少女站在外围,咬着手指,眼睛迷离,远远地看着……那时的他们一边受到大众的崇拜,一边是凭着一技之长谋生,这样,会比一般家庭多一些收入,生活自是好许多。
曾几何时,随着电视的普及,各种音响的发展和更新换代,再加上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很少再有人关注这些“绝活”,更别说大型的戏班演出了。他们唯一的演出机会就是六、七个人搭个班子,凑成一个鼓乐班,有的叫“响器班”,到一些白事(丧事)上表演。由于白事的特点,主打乐器是唢呐,百般乐器,唢呐为王。因为是用嘴来吹的,另加小鼓打节奏,所以也有的地方直接就叫“吹鼓手”。如果要带唱的,就会有一名女唱家跟随,出场费也会高些。响器班在出殡当天到场演奏,以示重视,当大事。出场费一般600元到1000元不等,一般视名气大小而定;中间事主也会上面,出些赏钱,送上几条烟,送上几瓶酒,类似于小费吧。这样乐班的人看事主很仗义,他们也会不惜气力,吹得更为卖力;也有主要的亲戚奠得隆重,表示对去世的人哀悼之沉痛,奠的过程用时长,如24叩礼、32叩礼或是单九叩礼,乐班一口气吹下来,会很累,这些亲戚要在奠前送上一条烟,意思是你们辛苦了。这也有点“没有君子,不养艺人”的道理;乐班的人,也会投桃报李,卖力地吹,更好地配合。
如果主家再要求恳奠(对来的亲戚一户一请,然后再奠,乐班每一趟都要跟随)时,会另外加钱的。这样一场下来连出场费再加上赏钱以及落到手的烟酒,每个人总算起来大抵能挣个200元。不过这种事不会天天有的,只能是挣个零花钱而已,和现在的明星小鲜肉的出场费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人们围在一边也只是看个热闹,再也没有当初的崇拜了,眼里更多地流露出不屑和鄙夷,甚至同情。即便是艺人们的孩子,当老艺人拿出上一辈的招数时,孩子们一句“都过时了,没有人再关注你们这老家伙什了”,他们竟没有一句话来反驳。这些绝活真的要在农村绝迹了。而这些老艺人们也只能自娱自乐了,有的甚至自娱自乐也没有空间了。因为无论在哪,家里大人小孩都反对,邻居嚷着扰民,大有老鼠过街的味道了。
我居住在县城西部,周围有几个城中村。这些年,赶上城市升级和改造,以前鳞次栉比各具特色的民居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变成了瓦砾场,居民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钞票踏上高楼。高楼温暖舒适,但他们的心却是空空的,没有着落。回望他们的家园,是一座拔地而起或待起的新开发的楼盘。南部几十栋高层楼房马上交工,北部小高层主体也接近完成。中间的幸福渠是清泉河风景区改造的一部分,河道加深拓宽,两岸增加了下沉广场、水车、走廊、灯光、音乐、绿植等风景,我每天晚上到这里散步。因为没有对居民开放,大多时我都是一个人独享这美丽而安静的风景。收尾的是位于中部低洼处的观景台。观景台是钢混结构,地槽挖得较深,低出河床有三四米,打的桩和柱子结合为一体,约有10几米高。上面是现浇平台,进入到12月份,天气变冷,工程处于停工状态。
这天晚上,我和爱人一起到这里散步。路过观景台时,发现在路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我向周围看了看,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我想也许是看工地的人来这儿巡视了。我继续前行。走到尽头,又来到北岸景观道行走。忽然,我听到“刺啦”响了一声,听声音好像来自西南方向。爱人显然也听到了。在这静寂的环境里,有点瘆人的感觉。我们没有理会,继续前行。忽然,“刺啦”又一声响,这一次稍长,这样的,断断续续出现了约有5、6次,声音大而凄怆,我听出了是唢呐的响声。这种声音只有在葬礼上才会出现,爱人感到很恐怖,还好有我,我的脊背也感到发凉。我向西南望去,南区有一家未拆迁的城中村居民,灯光很亮,我想也许是他们家里有人去世请来的乐器班吧。过了一会,唢呐声又吹起来了,这一次没有停,连续地吹起了曲子。按一般的风俗,响器班都在白天吹奏,从来没听说在晚上进行的。我感到非常纳闷。我不断地感受声音究竟从哪儿来的。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在这漆黑静寂的环境里,听着这声音,毕竟不太好,我们沿着来时的路急匆匆地往回返。在靠近观景台时,我感觉到那声音来自深坑里——观景台下的地槽。有人在观景台下十几米深的地槽里吹唢呐!大概就是那辆自行车的主人吧。
当我们走近时,唢呐声停下来了,一个人从下面黑黑魆魆的地槽里往上爬,到了一个半坡,站起来,影影绰绰地朝着我们鞠了个躬,说:“真对不住,我在这儿吹唢呐,吓到你们了吧。”
听声音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们停下来。我说:“开始确实感到有点怕。老先生,你怎么跑到那下面去了?”
老先生拍了拍手中的唢呐,说:“没办法啊,可我真不甘心丢掉这老伙计啊。我吹唢呐吹了四十年,可是这十多年却派不上用场了。现在我们这城市发展太快了,很多地方都改造了,越来越没地方去了。之前,因为练习,我去过河道、桥洞、窑厂、废厂子、树林……这不,村子都拆了,楼都盖起来了,以后就更没地方去了。这地槽我也是寻了好久,发现这僻静,吵不到人,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你们了。”
我一下子震惊了。我仿佛看到一位老艺人因为热爱,东躲西藏,找地方吹奏,既怕人看到,又怕人听到;惊扰到别人,还要小心翼翼地陪笑脸。就像刚才,他看到有人走过,他要等人走远了或离开了,他再吹;他先是试探性地吹几声,让周围的人(如果有人)先有个适应,不至于一下子就太响,造成惊吓;然后他再放开吹。真是难为他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是我们打扰你了。”
老人连声说“谢谢”,还朝着我们鞠了个躬。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这里散步,我怕影响到那位老人。
这使我想起去年回老家看到的一幕。当时,正赶上村里一位老人去世,要出殡,老人的三个儿子们请了响器班。一般我是不会看别人痛哭的,因为我泪点低,看不得别人悲伤痛哭流涕的样子。但因为家乡有外姓人抬棺的习俗,村子里青壮年大都出去打工了,所以我这个半拉文人为了凑个数也就去了,虽说力气赶不上那些壮汉,但也是可以搭把一下手的。
在没有开奠前,乐班一行七人围坐在街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天气很热,有两台落地扇一左一右朝桌子中间吹,一是为了凉快些,二也是为了驱赶桌子上的苍蝇。以前讲究给响器班上四盘菜,现在的事主都不在乎了,一下子上很多菜。不够的话,中间还可再添。乐班的人为了后面的吹奏,上了菜,都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大吃一通,盘子大多都已见底了。剩菜引来了很多的蝇子在上面飞来飞去,周围还有孩子在追逐打闹,尘土飞扬。艺人们时不时地喝上一大口酒,紧接着饮下半缸子茶水,桌子上一片狼藉。一些街坊和亲戚站在远处看。虽说是在农村,真正懂行的人很少,但这些艺人们都非常认真,一板一眼都很讲究,神态专注,入情入境。唢呐声声,时而高亢嘹亮,好似灵堂前孝亲声竭力嘶呼天抢地;时而低沉悠悠,好似女孝亲们的如泣如诉悲凉哀怨。笙吹起来,低沉短促,声音欲出还堵,犹如孝子们悲怆呜咽涕泪四流。唱家是一位少妇,明亮的声嗓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举手,一投足,很有名家风范。除了没穿戏服,其他与戏台上一般无二。
一曲《百鸟朝凤》吹罢,大家纷纷鼓掌。这是个大曲子,曲子长,大开大合,颇见功底。没有相当的功夫,是不敢挑战这曲子的。唢呐手和笙手一头大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出。可惜的是,青年人没有再练习这个的了,更别说少年人了。未来,这些曲子也只是存放在喇叭里音箱里手机里。在这间隙里,唱戏的少妇把自己睡熟的孩子送到停在房檐下的一辆破面包车里。她给孩子赶了赶蝇子,在孩子脸上蒙了一层纱巾,扭身回来,看样子她就要上场了。
这时一个带着孝帽的小男孩说:“唉,唱戏的,不要光唱老戏,唱一首流行歌曲。”
为了应景,白事上都唱一些悲情的唱段,像《秦雪梅吊孝》《三哭殿》什么的,或是一些中性的曲目,如《穆桂英挂帅》《花木兰》等,欢快的曲目基本不唱,更别说流行歌曲了。
少妇说:“还是戏好听,给你唱一段《穆桂英挂帅》,挺带劲的。”
小男孩很霸道:“不行,唱那戏我听不懂,赶快唱流行歌曲。要不唱,就不给你们钱,还要把给你们烟酒要回来。”说着,就往桌子下的提包里往外拿烟。戏班的人拉住他,小男孩顺势倒在地上撒起泼来。小男孩的妈妈——逝去老人的三儿媳妇跑出来了,拉起了孩子。她指着那个少妇说:“你们这些唱戏的,孩子要听歌,你唱个歌不就完了吗,干嘛非逗弄我家孩子。”
少妇解释说:“白事上唱歌不好。”
三儿媳妇说:“你们一个响器班哪来的什么破讲究,不就是图个热闹嘛。我说唱你就唱。不唱,休想拿钱。”
乐班的人面面相觑,都看向了班主。班主沉吟了一下,一摆手,说;“那就唱一个吧。”
一班人合作唱起了《两只蝴蝶》。小男孩破涕为笑,乐得拍起了手。
歌还没唱完,二孝子大踏步从孝院里出来,把孝帽子往桌上一摔:“快停,你们瞎唱什么,知道这是什么事吗?成心给找难看,是不是?”
班主赶紧起身解释。
二孝子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响器班走南闯北的,也跟着学不懂事啊。你们这么做,别说拿不上钱,我还要和你们说道说道呢。”
二孝子家和三孝子家有矛盾,他们没有直接吵,反倒是借题发挥,在响器班上做文章。响器班很尴尬,有苦难言,百口莫辩。最后还是执客的老族长站了出来,把二孝子和三孝子媳妇训斥了一顿,替响器班解了围。事后鼓手说:“干这,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就是因为大家喜欢这行当,聚在一起和个曲,图个高兴。不然的话,可不会受这种夹扁气。”
经过一小段风波,乐班明显是状态全无。唢呐有气无力,笙也没有那么足气,小鼓也脆生不起来了,少妇唱出来也是轻飘飘的,只有拉弦子的班主依旧摇头晃脑有神采。还好,在周围稀稀拉拉的掌声里,他们也逐渐来了感觉。
时近下午三点,随着执事的一声“起棺了”,响器班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接下来,他们在纸钱燃烧的呛人的浓烟里和浩荡送殡队伍蹚起的尘土中收拾属于自己散落的烟酒,打点好行囊,接过来几张红红的票子,挤进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随着发动机几声轰鸣,踏上回家的路。
那个睡醒了的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怀抱,从车窗探出头来,颇有兴致地看着地上五颜六色的纸花。妈妈把她的头按回车里,并随手推上了车窗。[1]
作者简介
石林,笔名文斯尘,怀抱一颗听雨的心,与风一起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