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中罐罐茶(陈新民)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陇中罐罐茶》是中国当代作家陈新民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陇中罐罐茶
我在陇中工作九年,居然“吃不住”罐罐茶,有茶家为之愤然:“生活的丰富性屏蔽了一大块,茶不亏你,你亏茶!”接下来,他说起一件身边趣事:“地区农办那位江南才子你是知道的,农业大学毕业分配来咱这。搞农业得常驻农村,而和农民打交道,少不了围炉煮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从饮者变成瘾者,再也离不开罐罐茶。那次,省政府组织全省拔尖农业专家到西欧考察。猜猜他老兄带些啥?砖茶是必需的,电热杯不能少,他还专门找来欧版电线插座,出国了还煮罐罐茶。”
在陇中,人见人爱的罐罐茶,为什么偏偏就我“吃不住”?我给茶家讲了下面的故事。
漳县的好景致大都藏在远山深峡里,最远的要数胭脂沟。从胭脂沟进去,走80里就到了全县最偏僻的山村直沟村。直沟村属东泉乡管辖,孤悬于漳县、武山、岷县三县交界处。二十几年前,从县城到东泉乡政府没有公路,而从东泉乡去直沟村只能走大轱辘牛车趟出的牛车道,一路再没村庄农户。莽莽苍苍的山林,是野生动物的最后领地。林业局老局长告诉我,1994年曾在这里发现过金钱豹。东泉乡党委书记不无夸张地说,进了胭脂沟可得小心,看到有树晃动,没准是黑瞎子(熊)蹭痒痒,伸手抓树枝,一不留神可能会攥住树上的蛇。他说,直沟村每年被野猪毁掉的庄稼不在少数,村民叫苦不迭。
1996年春天,我和一个副县长带领扶贫办、畜牧局、林业局、农业银行的负责人,去直沟村现场办公。刚进胭脂沟,山间宽敞,放眼看去,奇峰列阵,清流激荡。背阴山根的残冰还闪着寒光,阳坡上已是绿烟拂动。丁香、探春花一路灿烂,释放幽香。美景目不暇接,我吟诗几句:
闲来绿野辩杂花,
峰回突现胭脂峡。
险峤欲飞仰霄汉,
绝壁将倾俯危崖。
惊涛横冲春汛急,
曲径委蛇残冰滑。
移步换景魂魄动,
恍如灵境到仙家。
我给同车人解释,山势陡峭底部流水的山沟,就可以称为峡,胭脂沟在我心目中,就是典型的峡。后来,胭脂峡这个非正式地名渐渐传开。再后来,有人发来的景区照片上,摩崖上镌刻着三个大字——胭脂峡。
颠簸三个小时终于抵达直沟村,到现场发现,直沟不直也没有沟,而是丘陵环绕的一小块盆地。往上是起伏连绵的高山草甸草原,低洼处是随坡就势的耕地。地处林缘,雨水充沛,特色产品蚕豆连年丰收,直沟村农民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得好很多。我们此次来的主要任务是推进产业结构调整,落实地膜覆盖种植中药材,还要支持村民养牦牛,淘汰喜欢啃树的山羊。
开过村民代表会,各有关部门和银行的负责人在乡干部的带领下分头到农户家里对接项目,安排资金。我和县长被村支书领进一个瓦房深院。支书介绍,这一家牦牛养得好,日子过得顺心。
村支书对我说:“我想宰个羊儿,乡上老早就带话说你不准,咋弄呢?就到农户家吃顿便饭吧。”他替户主招呼大家上炕,围定炕桌盘腿而坐,一边聊村里的事儿,一边捣腾罐罐茶。炕桌下方的火盆里,木炭火若明若暗,几个拳头大小的粗砂罐,扑腾着水汽,喷发着茶香。我接过比酒杯稍稍大一点的茶盅,一口吞下,差点喊出声:“苦!”
陇中茶风,讲究“苦头”,这是必需的苦味。没有“苦头”的茶,不会被看好。砂罐中茶多水不多,得拿竹签不停翻动,所以当地把煮茶叫“捣罐罐”。山民厚道,敬客会投放更多的茶叶。煮沸的砂罐,鼓胀出茶叶,完全看不到汁水。茶熬得有多酽——挂杯连线,“苦头”足够。一盅之后,我再不敢伸手。要想“喝住”罐罐茶,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这我知道。
山乡人家,最好的主食是臊子面。这家主人先摆上地花椒炝蕨菜、蒜拌木龙头(即中药刺五加),还有一道荤菜叫“野鸡爪子”。说“爪子”是谦虚,实际是把整个野鸡连骨带肉剁成丁,用胡麻油炸得嘎嘣脆。这一荤两素都是城市餐桌难得一见的野味,蕨菜和木龙头入口柔嫩滑爽,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野鸡爪子”除了盐末再不加任何调料,咀嚼起来口舌生津、余味深长。还有一碟儿鸡蛋炒地衣,地衣也是野菜。
现炸的油辣子上来了,热气缭绕,辣香窜鼻。紧接着端上大海碗盛的臊子面。主妇用宽案板、长擀杖、大片刀,把揉进鸡蛋的面团擀薄切细,煮好后再浇上臊子汤。长长的面条卧在汤里明黄闪亮,配之以红色的胡萝卜丁、白色的洋芋丁、绿色的野葱花、褐色的羊肚菌,真是五彩缤纷。羊肚菌是当地出产的山珍,市场上买天价,用它入汤够得上奢华,主人心到意到。
山乡习俗,无论谁家杀了猪,都要炒一大坛臊子,放起来慢慢享用。或来亲友或家里有大事,挖出坛中臊子炖汤,人称为老臊子汤。存留老臊子多的,一般是殷实人家。问题是,山里气候虽然冷凉,但坛中的臊子经过长期存放,难免哈喇走味。经常吃老臊子的山中人家不觉有异。可我有难处,我曾被哈喇猪油吃伤过,对那味儿非常敏感,闻闻都反胃。假若换成别的任何场合,我一定会婉言谢绝,并说明缘由。
此时此刻,想想全县有168个村,到最偏远的直沟村来一趟不容易,我二话不说接过海碗“埋头苦吃”。为了压住上泛的哈喇味,我吃一口面,喝一口臊子汤,吞一盅罐罐茶。面吃完,汤喝干,酽茶已闹得我心慌手颤。
吃过饭,太阳已经偏西,天黑以前,必须穿过长峡,我们和热情厚道的主人依依道别。
茶,也能醉人。先前只是听人说说而已,这次算是拿自己做了次试验,而且是破坏性试验。据说,茯茶要温和一些,毕竟是发酵过的,即使喝醉也不至于太难受。但生猛的春尖,就不一样了。那家山民,恰恰煮的是一罐罐无比浓酽的春尖,叫我兴奋异常,又醉得“呕心挖嗓子”,整整一晚不曾合眼,第二天中午也没睡成午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睡得踏实些。
讲完胭脂峡的茶饭经历,我告诉茶家:“想起东道主,心里总是溢满暖意。但是自那以后,确实不敢靠近罐罐茶。”茶家不无夸张地笑叹:“可惜,可惜啊!你以为错过的是一种粗茶,是一种土著喝法?不,你失之交臂的,是天下独有的大美至味,是别具风情的人间烟火。损失大了!”
我说:“玄!得空专门听你论说罐罐茶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