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 孤独树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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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树》是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孤独树
在写作上,我从来—至少到现在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练习者。因此,远未到我来谈创作心得的时候。然而,读书是有些时日了,进入常态化写作也有三四年,有些感触却需要一吐为快。
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我倒是经常扪心自问。答案是:活下去。不读书不写作我当然也能活下去,但在于我,像一个人那样地活着和像一头猪那样地活着是不一样的,我必然会选择有尊严的活法。这样说,绝不是把读书和写作摆在一个精神高地上。不是的。那样太可笑了,就像孔雀开屏露出了漂亮的尾羽也露出了难看的肛门。读书写作是极为个人化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加以美化。我仅仅想说明,我离不开读书写作(尤其读书),就像瘾君子离不开海洛因。我从读书写作中获得的乐趣,与街头上提个笼子遛鸟的、唱京戏庐剧的、打牌的、下围棋象棋的,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至于其他,不说了。活着最重要。内心有尊严地活着很美好。当我心存美好的时候,世界就美好。我爱。
深褐色的树干,披针形的浓绿的叶子,四五月份开淡紫色的花,圆锥花序,秋天结黄色的果子,核桃大小,小孩子生蛔虫、闹肚子痛,炒熟了泡水喝很灵验……
我说的是我们村的这棵苦楝树。听老一辈的人说,清水河两岸,原来有一排百年老苦楝树。早年大旱,地里的水田干裂成一块一块的,到处都是螺丝、泥鳅的尸体,清水河也断流了,人畜饮水得上山去挑。其他的苦楝树一天天地枝枯叶败,唯独这一棵,树干的颜色日渐深了,树梢的一圈叶子却始终绿着。最后,只有这一棵苦楝树活下来了,孤零零地站在清水河的石桥边。人们就叫它孤独树。
我在村子里的时候,孤独树三个大人才可合抱,枝繁叶茂,一根枝桠斜斜地伸出来,在河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孤独树下的这一片浓荫,真是我们的乐园啊:炎热的夏天,我们将裤衩堆在树根下,爬上枝桠,一个个朝河里扑通扑通地往下跳。河边的芦苇、菖蒲上停了无数只蓝蜻蜓、黄蜻蜓、黑蜻蜓、绿蜻蜓,水花四溅,蜻蜓们惊得四处飞散,在我们头上盘旋。有时候胳膊被牛苍蝇叮了一口,钻心的痛,扯几片树叶子,搓碎了,将树汁涂在被叮的地方,立马一片清凉。
村子里的劳力上山砍柴,下山的时候习惯在孤独树下歇脚。骄阳似火,树下却很荫凉,在石桥下面舀一茶缸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忍不住感叹一声:真凉爽啊!
一个雷雨交加的冬夜,大雨滂沱,炸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头顶上响,响得骇人,窗户、大门都在轻轻地颤动。随着最响的那一声雷,清水河的石桥边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声。有经验的大人们说,像是孤独树着雷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去石桥边看热闹。孤独树果然是着雷了。树根焦成炭一样的颜色,从树根往上两米高的地方,裂了一个大豁口,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树身,根部形成了一个可藏一个小孩子的树洞。
人们说:孤独树,怕是活不长了。
第二年春天,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孤独树仍然返青了。先从枝桠上淡黄色的树芽开始,一路绿下来,五月按期开出了淡紫色的花朵。人们说:这是一棵神树。于是,求财的、求子的、求好姻缘的,纷至沓来,在树洞里烧香,在树根前磕头、许愿。那些烧过香磕过头的人们又说,孤独树灵验的很,求什么得什么。四处十乡的还愿的人们将一条条红绸带系在树枝上,时间长了,孤独树的树枝上系满了红绸带。一阵风来,红绸带就飘拂起来,孤独树似乎也要飞起来了。
孤独树变成了一棵神树。没有人去捋它的叶子,摘它淡紫色的花,就连它秋天结出来的核桃大小的果子,也是熟透了掉到地上,才有人捡起来,当宝贝似的留着。上山砍柴的、过桥下地里干农活的,依然习惯在孤独树下面歇脚,他们可再不敢靠在树干上再把脚架在树根上,像以前那么恣意了。虽然大人们再三打招呼不要招惹神树,我们小孩子可不管这些事,依然在炎热的夏天,爬上枝桠,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河里跳。身上被牛苍蝇叮了,依旧扯一把树叶、挤出树汁,涂在被叮的地方。
孤独树不再孤独了。即使没有人的时候,那些红绸带也在呼啦啦地唱歌。该是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人们还是叫它孤独树。很多年过去了,“三通”之后,贫穷的村子渐渐富了起来,家家都盖起了小洋楼。外出打工的人们将孤独树的故事带到城市,临近城市的人们驱车几十公里,只为看一眼孤独树或者在孤独树上系一根红绸带。走的时候,再买走一堆当地土特产。于是,树上的红绸带更多了,互相缠绕在一起,像绷带一样缠满了枝桠。
很快村干部发现了商机,仿照城里的做法,将孤独树四周围上木栅栏,派专人看守在那里,卖专门制作的红绸带。除了本镇本村的人,要想在孤独树上系红绸带,就必须花钱买。外地人抗议了,说你这是借树敛财呢!看树的人就理直气壮地说:你进庙烧香还要买门票、买高香呢!想想也是,再说跑这么远也不在乎那几块钱,于是那绣着“招财进宝”、“四季平安”、“福寿双至”字样的一条条红绸带又缠了上去。看上去,孤独树简直不堪重负了。
几年前,我们村所在的省份要通高铁了。县里面跑了好多趟省城,确定我们村作为县里面唯一的一个高铁站台,只等批文下来就可以开工建设。消息很快传开了,村里人都很兴奋。建高铁站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占用农田有专项补贴,去京城、省城打工的人再不用倒多少趟车、辗转几日才能到家了,留在村里的,卖卖矿泉水饮料土特产也能增加家庭收入。
有一天,县长来村里看察现场,指导工作,要把我们村的站台建成“最美站台”。县长是大人物,站在孤独树前面,他左看看又看看,又退后了看,猛然用手一挥—就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姿势—说:“挡住了山脊线,砍掉!”
山脊线?陪在一旁的村干部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县长回去了,他们托人问了县长身边的秘书,才知道,村北连绵起伏的群山在天边勾勒出的波浪一样的线条就是“山脊线”,到了孤独树这儿,猝然断了一截,破坏了“最美站台”项目的整体美观。
村里人自然是不情愿砍的,但是与高铁站台比起来,孤独树又不算什么了。至于它的神异,有句老话不是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么?砍树也比以前简单了,镇里的工程队用卡车运来电锯,五分钟时间,孤独树就齐根锯掉了。村里的干部本来还担心有人会阻止砍树,看来是多虑了。南方的一家园艺公司高价买走了树根,做成精美的根雕摆在园艺馆。
我离开村子有些年了。砍树的事情还是听发小阿来说的,他用微信给我传了一张图片,那上面只有一个巨大的树坑,像刚刚拔过牙的口腔。现在,我在中国北方城市里的一个寒冷的冬夜,点了一支烟,朝手机屏喷出一口烟去,权当对孤独树的怀念与祭奠。[1]
作者简介
周海,70前,安徽省枞阳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