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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住着一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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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住着一位先生》中國當代作家劉愛春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鳳凰住着一位先生

今年是沈從文先生120年誕辰,倏忽間先生離世也已有30多個年頭了,心中筆下,不免欲留下一些關乎先生的文字。

如果將不同語種不同地域的世界文學放在一起品味比擬,有兩個「人物」,其內里有着驚人的相似,那就是沈從文筆下的翠翠(《邊城》)和丹麥作家安徒生的小美人魚(《海的女兒》)。她們都是美得那麼潔淨那麼澄澈那麼純粹,就像蔚然的大海與怡靜的小溪,就像生之長之的地方。她們一定聰明美麗,一定也都是在一個未被世事薰染,在一個心事初生情竇初開的年紀,甚至就連那絲甜蜜的憂傷,也都美得那麼相似。因此翠翠與小美人魚,也都成了沈從文及安徒生筆下永恆的經典,不斷被譯成各種語言選進世界各國的課本。一位「世界童話之父」,一位「世界鄉土文學之父」,成就了兩位世界文學史上的巨匠。

相通與不同的是,他們一個書就了兒童世界的童話,一個寫下了成熟世界的童話。就比如先生,凡事經他那麼一說,景物經他那麼一寫,立時就會呈現出那獨有的美妙與靈動。先生的筆清淡而淨澈,然而他清淡淨澈的文字,卻又時時勾起你思想中的悸動,從而描繪出令你感動的驚艷與絢爛。

先生的文字,其功夫與成就均令人驚羨,這得益於故鄉給予他的滋育,得益於早期在故鄉的經歷與長養。

先生生於1902年(清光緒二十八年)舊時代的鳳凰城中。早先的鳳凰也叫「鎮筸」,用多年後先生自己的話說,是「一個好事人,若從二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一定可以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而正是這個「名為鎮筸的小點」,就成了文學巨匠沈從文先生出生的「血地」,成了他日後長成的「文學的故鄉」。

文學不同於其他學類,自我領悟遠遠大於課堂師傳,這也是文學專業課堂上往往培養不出作家的原因。相反,那些薄薄讀過幾年書寥寥識得幾個字加上後來敏悟,或乾脆從他行他業「轉嫁」過來的文豪,卻不乏其人。如莫言只有小學文化,魯迅後來棄醫從文。

先生也是如是情形,書讀到十四歲差不多相當於「高小」文化,因為生計後來便去「從軍」,到湘西保靖團謀了一個士兵的身份。就是讀那薄薄的幾年書,先生少年也是絕不同於那些循規蹈矩勤奮上進的學生。他不堪忍受課堂上那狹小的空間,他嚮往課堂之外山川溪流、青翠篁竹、鳥獸魚蟲的世界。為此他常常變換各種方法逃學,也沒少受過業師的責罰。

但他的野玩又絕不是一般不上進孩子的野玩,如他們一樣玩過去樂過去也就算了,而是一絲一點觀察思悟熟渥於心,這都成了他自覺不自覺的學習,成了他獨有的「課程」。關於這一點,從他日後的總結與文字中也得到了證明,如《我的創作和水的關係》及《我讀一本小書的同時也讀一本大書》。

換句話說,恰是幼小時節先生即已接通了其與故鄉絕美山川風物、極富歷史人文之間那條聯通的線,或說為其最終的接通預先埋下了伏筆,做下了準備。而這,也是文學之士紛紛到鳳凰來朝謁拜敬的重要原因。

我想,到鳳凰來的遊人大抵可分為三種。一種是專項來遊玩攬勝的,純粹為了她的山川秀美以及豐厚的歷史人文;一種就是為了朝敬緬懷文學巨匠沈從文先生;還有一種最為極限的,是為了探秘和感悟先生背後那條與鳳凰及「湘西世界」聯通的或終不可獲的隱秘絲線。先生是別於常人的,他原就有兩條臍帶,一條先天的接通母親血脈,一條後天的接通造化自然。那個如小點一樣的「鎮筸」,就是先生後天臍帶連接的地方。人頭攢動中縷縷而來者,不乏冀望此情的。

說到先生生命與文字的長養,完全離不開他的故鄉,離不開鳳凰的山山水水以及鳳凰的庭落宅院、故舊名人。比如她的山水風物:武陵山脈在湘西大地上連綿起伏雄奇翠秀,千條江河溪流在峰巒間曲折迂迴清靈碧澈,有了這湘西大地上山山水水的搭配組合,有了這峰巒江溪的縱橫交錯,如何不是一篇文學巨章,不是一幅充滿色彩的巨型畫卷。而勢處武陵山脈之末,也是鳳凰古城所座落的南華山,又恰似這篇華章上的最末「豹尾」,或是舞動的武陵山脈鞭尾上綻裂的最艷的響鞭,清脆而傳奇。那穿城而過自西向東流淌着的沱江,綠則滿江如碧,青則又如一江翠玉,如何又不美如一條圍系在南華山、圍繞在鳳凰城腰身上的彩色緞帶。

先生不僅愛水,也愛山。樂山、樂水,仁、智之求俱臻上境。先生在江中船上寫作思悟,也常于山上凝眺遐想。如其在一篇名為《動靜》的文字中,即描繪了一幅極美的冬日山城霧色。那霧或將全個山城包裹,而登高向下眺望,霧放霧收,山頂、教堂隱現飄渺,又極似一幅神仙的境界。

山水美妙的湘西就有這麼一個好處,重疊掩映之間,蔥鬱碧竹之間,一切就有了畫的意蘊,有了文章曲折起伏的靈韻,「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鬱,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的宋人畫本」(先生語)。不像我的平原家鄉惟一片一馬平川的開闊,一切都是平的。

溪江明澈,山深如迷,其間每每蘊秀藏奇。或於武陵山中忽然發現一處「桃花源」,或於峰巒間凸兀張家界,比比皆是,處處皆是。想來先生也必于晴日登高,於峰巒變幻的迷障之間登高望遠,以尋得那份山高逾百丈、目縱三千里的放逐,尋得那份令人呼吸放縱的遠闊。這些山川風物,無不給先生以滋養,給先生以成就。正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恰是先生不自覺間接通了與自然的靈脈,終得別開宗派,獨擅鄉土文學,成就文壇宗師地位。

家道中落,十五歲少年先生的腳步離開他熟悉的鳳凰城,離開他親切的沱江跳岩,沿着祖輩曾經走過的舊途走上了從軍的道路,從而也走向了湘、川、黔,走出了湘西。此後五年,先生北上京都,毅然選擇了棄武從文。之後復由北平而上海、青島、昆明,走上了欲以文字改塑國家民族的道路。這也是先生由沈岳煥改名沈從文的立意。慶幸的是,先生的每一個腳步,可說是都得到了其所歷山川認真的迴響,特別是他所感悟、營造的「湘西世界」。而逾900萬的文字,也是先生給予母地鳳凰的巨大回報和反哺。

不過話說回來,山水風物雖美,人文歷史雖重,然而以中國之大,普天下又有多少不可勝數的名山秀水,也不獨美了鳳凰一個。即如熙熙攘攘來鳳凰的瞻慕者中,有多少不是為着先生的文字,為着先生?先生與南華山,有些像蘇東坡與赤壁的關係。不同的是,蘇東坡從未接受過赤壁的滋養,反而因極不熟悉,因一場誤會,用一詞(《念奴嬌·赤壁懷古》)二賦(前、後《赤壁賦》)寫活了一文一武兩個赤壁。蘇軾錯了,可赤壁名了。因此散文家祝勇才有了那篇名為《沒有蘇東坡赤壁永遠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的文章。

文字的力量。地以人名,遊人聚聚,瞻拜雲集,於是鳳凰城中位於中營街的先生故居,也就有了「南方文廟」之稱。先生可謂在南華之上,又營造了一座屬於文學屬於文化的高峰。

然而說到先生的文學,就必須提到沅陵,提到位於沅陵尤家巷的芸廬。那是先生兄弟三人在沅陵城中建造的一處舊居,文人墨客南北摯友如梁思成、林徽因等文化名流沒少到那裡打攪。先生於芸廬也傾注了無限的深情,並因之稱沅陵是他的「第二故鄉」,那裡留下了關於他的太多夢想與情感,印記與氣息。

說實話,乍聽鳳凰城前依沱江仿建了「芸廬」,初始讓我錯愕非常。後來慢慢才知道,原來位於沅陵尤家巷舊有的芸廬竟在幾年前拆毀,於是才又有了鳳凰城外這處仿建的「芸廬」,樣式規模也盡力忠於原來,以為瞻敬者轉述先生先前的樣子,即感動有加起來。芸廬不得矣,從數百里外沅陵尤家巷跨越時空地理,搬到鳳凰城外的沱江岸邊,也就有了令人接受的默認與坦然。

不惟芸廬,目前沱江邊上的「雪晴集」亦與此呼應。「雪晴集」是一處民宿酒店,中間直接轉譯了許多先生文章文集名目,即如先生向世人轉述解讀了「湘西世界」的美妙與神奇,讓人處處體悟先生的文化。

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題。同丹麥哥本哈根海邊上的小美人魚一樣,先生筆下的翠翠也是塑了像的,在「茶峒邊城」的「翠翠島」。方圓幾十畝的占地,翠翠手撫「黃狗」於中靜立,有期盼有守候,有甜蜜也有憂傷。

翠翠塑在茶峒,緣於先生在《邊城》中的設定,其開篇的背景交代,即已明定翠翠的故事發生在茶峒,發生在「茶峒邊城」的「拉拉渡」船上。

忠實原著寄緬情懷本無可厚非,這沒有錯,但與乍聞「芸廬」搬遷相反,我卻有着與之完全相悖的心靈期許,寄望或終有一天,終於在鳳凰城外的沱江邊上,也能一睹渡口拉拉船上「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長期受「自然長養教育」,「儼然如一隻小獸」、「如山頭黃麂」一樣的翠翠。先生雖設定背景為「茶峒邊城」,但在他筆意流轉之間,又時時處處無不閃現着「鳳凰城」的印象和影子。因為只有這裡才是他出生的血地,才是他初始降生長養的如母親一般的故鄉。畢竟先生履歷南北履歷四方,最後他的腳步又回到了鳳凰回到了故鄉,這裡才是瞻慕敬仰先生的地方。於是我們也才有了這一段文字的感慨——鳳凰,住着一位先生。永遠的,住着一位先生。[1]

作者簡介

劉愛春,中國民俗學會會員,河北省民俗文化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