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石榴醒來(王族)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讓石榴醒來》是中國當代作家王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讓石榴醒來
我在新疆第一次吃石榴,是在喀喇崑崙山下的葉城,同時也是第一次見到維吾爾族姑娘。
當時,我因為不了解石榴,在她問我是要吃甜石榴還是酸石榴時,便不知該如何選擇。她笑着說,如果你的嘴是不怕酸的厲害嘴,就甜的酸的都吃;如果你的嘴不是厲害嘴,就只吃甜的不要碰酸的。
我小心行事,買了兩個甜石榴。維吾爾族姑娘一看我掰開石榴就準備吃,便忙不迭地攔住我說,你如果這樣吃石榴,就站到別的地方去吃,要是站在我的攤位跟前吃,你就要學會吃石榴的基本方法。我表示願意請教,她輕輕把石榴掰開,好像要讓石榴籽見到陽光,被風吹一吹,然後才可以吃。她看了看石榴籽的飽滿程度和顏色,從神情上可斷定她對那個石榴很滿意。少頃,她把石榴遞給我說,吃石榴要先讓石榴醒來,然後才會又甜又脆。
我手捧着那個石榴想讓它再醒一會兒,維吾爾族姑娘一皺眉頭說,已經醒得可以了,它都用雙眼在尋找你的嘴和牙齒,你難道還像沒有嘴和牙齒的人一樣慢騰騰的嗎?噢,那就趕快吃吧。我看了一眼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石榴籽,然後摳下一把放進嘴裡,一咬便有濃烈的甜汁冒出,口腔舌頭便猶如浸入了蜜糖。那可真是甜啊,我用極快的速度吃完兩個石榴,那位維吾爾族姑娘看着我的樣子,眼睛裡露出怪嗔的神情。我吃得高興,全然不顧她的反應,頭腦一熱居然又買了一個酸石榴。
較之於甜石榴,酸石榴的皮更厚一些,籽也不如甜石榴那麼緊密。我疑惑,這便是它們發酸的原因嗎?那個酸石榴並不怎麼酸,我嘗了第一把石榴籽後便膽子大起來,當着那位維吾爾族姑娘的面將其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對她一笑。我為什麼對她笑,是因為她長得漂亮,還是我吃完了一個酸石榴便自我感覺良好?當時我沒想明白,現在亦說不清楚。但我至今記得她很漂亮,眼睛又大又黑,眉毛又彎又長,是一位美女。
我當時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大概她見我笑了便熱情起來,笑着對我說,你的嘴是厲害嘴,不是你怕什麼,而是甜的酸的石榴都怕你。我被感動,很想誇獎她漂亮,但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為掩飾我的緊張,我問她,這麼好吃的石榴是哪裡產的?
她又笑了一下,但很快便用驚愕的神情把微笑壓了下去,然後很認真地對我說,有站在家門口問路的人嗎?我仍不解,她便佯裝生氣地說,這些石榴呀,結出它們的石榴樹現在就在不遠的地方看着你呢,你說你剛才吃的石榴是哪裡產的?經她一番仔細介紹,我才知道那麼好吃的石榴是葉城產的,我在無意間走到了「石榴之鄉」。我一激動便對那位維吾爾族姑娘說,葉城的石榴太好吃了,我以後要吃遍葉城的石榴。不料她卻說,吃滿滿一盤子拌麵不難,要實現滿滿一肚子誓言不易,葉城的石榴十幾種呢,你在葉城待一輩子,有的石榴也未必能吃上。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大話了,便趕緊改口糾正了自己的錯誤。我那時候二十出頭,說話容易滿嘴跑火車,錯了也容易改過來。
葉城是我到新疆後的第一個地方,我們那一批兵從甘肅天水坐火車三天三夜,到了烏魯木齊後坐飛機到喀什,然後又坐軍用大卡車用近一天時間到了葉城。我們本來是西藏阿里的兵,但阿里軍分區的後勤保障在葉城,名曰葉城留守處,旁邊是阿里地區的辦事處,名曰阿辦,是我們那批兵經常遊逛的地方。就是那樣一個地方,我後來才知道是得天獨厚的石榴生長地,背後的喀喇崑崙山雪水流下來,與塔克拉瑪乾的氣候融合,形成最適合石榴生長的氣候。葉城的石榴個兒大,籽肥,汁多,味美,品種也十分豐富:有顏色紅似火,個頭碩大的酸石榴;有底色橘黃,陽面帶紅暈的甜石榴;還有水紅石榴、達那克石榴等十多個品種。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石榴是兩千多年前,張騫從安石國帶到西域的,當時的西域人一試栽便讓它們紮下了根,並且在西域大受歡迎。石榴又名若榴、丹若、沃丹、金罌和天漿,維吾爾語中稱「阿娜爾」。因維吾爾族人十分喜愛石榴,很多維吾爾少女的名字都叫「阿娜爾古麗」(石榴花)、「阿娜爾汗」。在葉城的巴紮上喊一聲「阿娜爾古麗」,或者言語中提到與石榴有關的「阿娜爾」,就會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少女或下意識地回頭,或本能地應聲。不用問,她們都叫「阿娜爾古麗」或者「阿娜爾汗」。
石榴不但好吃,開出的花朵也頗為鮮麗。每年5月,石榴樹便綻開出巴掌大的花朵,遠看一片紅彤彤,湊近還能聞到香味。維吾爾族人對石榴花格外青睞,在氈子、毯子、頭巾、衣服和建築圖案上都有不同形狀的石榴花。石榴花的花期比較長,前後可持續很多天,直至長出石榴,還在果實前端掛着花蒂,一直到石榴成熟後還留有一截。所以說,石榴是保留花朵最長久的果實。
在那位維吾爾族姑娘的攤位上吃過甜石榴和酸石榴後,我又親密接觸了一次石榴。一天,我們汽車連的連長借了一輛吉普車去買石榴,讓我跟去打下手。我們開車到了一戶叫買買提的維吾爾族人家,買買提把手一揮讓連長和我直接去他家的石榴園,他的老婆和兒子在裡面,他們會陪我們摘石榴,摘多少隨我們的便,完了找他交錢。聽買買提那無所謂的口氣,我覺得他是既嚴肅又幽默,像玩一樣就輕輕鬆鬆把生意做了。
進了石榴園,好傢夥,一樹一樹的石榴紅彤彤的直晃眼,讓人覺得每個石榴都已經成熟,風一吹就能掉下來。不料買買提的老婆說石榴即便紅透了,能等最好再等些天,那時候摘下的石榴才好吃。為了強調她的話有道理,她又說石榴要緊的地方不是外面的皮有多麼紅,而是裡面的籽兒要紅透熟透,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把我們領到幾棵石榴樹前說,這幾棵石榴的裡面和外面都長好了,你們隨便摘。
我和連長便開始摘石榴。我以為長得好看、色澤透亮的石榴是好石榴,便專揀那樣的石榴摘。買買提十多歲的兒子在一邊看着我,一邊皺眉做出怪表情,我不理他,他便對我說,你以前沒見過石榴,沒吃過石榴,不認識石榴嗎?我被他弄煩了便還是不理他,他便擺手示意我不要再摘了。這時候連長過來糾正了我的錯誤,原來那些長得不好看,而且裂縫了的丑石榴才是最好吃的。我想再摘幾個丑石榴,但箱子已滿,只好作罷。
我們抬着箱子離開石榴園時,買買提的兒子在我們後面說,你們的個子和年齡比我大,但是腦袋裡裝的東西不如我多。我心想小傢伙真是話多,但在了解石榴方面他絕對是老師,我便無法停下搬箱子的腳步與他理論幾句。
我們返回的車子沒開出多遠就栽進了路邊的溝中,連長急得不停地用手摸禿頂的腦門,卻還是無法把車開到路上。汽車連的連長把車開進了溝里,這事可不能讓連里的人知道。正當我們着急時,買買提的兒子發現了我們的困境,叫來村裡的一幫小孩,他們一起幫我們推車,但費了很大力氣才把車推動了一點點,離馬路還遠呢!買買提的兒子站到一塊石頭上指揮那幫小孩,他們齊心協力把車一點一點推上了馬路。然後,他們一起唱着歌走了。連長對他們道了一聲謝,買買提的兒子頭也不回地說,不用謝,你們來買我們家的石榴,如果不讓你們把石榴拉走,倒在了溝里,我爸爸怎麼好意思收你們的錢。連長感嘆一聲,買買提賣石榴變成了人 我們部隊旁邊的「阿里辦事處」住了不少維吾爾族人家,我對阿里辦事處始終不解,起初認為既然是西藏阿里的辦事處,一定會住有藏族人,後來才知道分布於阿里辦事處的都是新藏線上的公路段、運輸隊及地質隊的家屬院。在公路段家屬院,我見到了一戶維吾爾族人家吃石榴的情景,他們盛了一盆水,將石榴放進去清洗一番,然後撈出晾曬,等幹了後用「皮夾克」(小刀)切成蓮花瓣狀,每人拿一瓣慢慢撥下石榴籽吃。大多數人吃石榴是將石榴籽掰下來吃,但這家人的吃法卻表現出莊重、嚴肅和清潔,讓我在一旁看着肅然起敬。吃完石榴,我以為剩下的石榴皮已沒什麼用處,但他們卻將其收起放在了一邊。我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們要把石榴皮留給羊吃。人吃石榴籽,羊吃石榴皮,可謂物盡其用。
後來,我調到駐疏勒縣的南疆軍區,一天和同事安江去喀什買石榴,不料在詢問石榴價格時被一夥無賴纏上,非要我們買他們的石榴不可。安江挽起袖子嘰嘰咕咕說了一番什麼,那幾個無賴灰溜溜地退到了一邊。事後我才知道他報出了在喀什有頭臉的一位人物的名字,嚇住了那幫無賴。
我們倆穿街過巷進入一戶維吾爾人家,他們將石榴保存在地窯中,取出時表皮還濕漉漉的。主人切開一個石榴讓我和安江品嘗,那石榴籽一入口便有一股清涼甘甜的味道,咬碎後則更甜,加之有一股淡淡的酸味,可謂是味道醇美,口感舒適。我們買了5箱裝上車,主人說我們忙了半天,天又這麼熱,喝一碗茶再走。等茶上來才發現是磚茶,湯色深厚,味道清冽,喝一口便使舌津蠕動,體驗到了難得的感覺。主人說當時的新疆還有專門製造那種磚茶的茶廠,據他所知,南疆人大多都喝那種茶,換了別的茶反而不習慣。
就在我們喝茶的間隙,我看見院子一角有一棵石榴樹,上面掛着幾個紅彤彤的石榴,便問主人那棵樹上的石榴什麼時候可以吃。他笑了笑說,能吃的石榴多得很,但長在院子裡專門用於觀賞的石榴卻不多,吃它們幹什麼呢?留着,多觀賞一段時間。我們便聊起在院子裡栽石榴樹的事情,主人亦說起這棵石榴樹的來歷。有一年他在地里栽石榴樹,把看上去乾枯或有摺痕、斷裂、無根的樹苗挑出來,拿回家準備當柴禾。不料幾天後發現其中一根冒出了綠芽,他便將它栽在院子一角,當年就長出碩大的葉片並開出了花,4年後就結出了石榴。主人笑着說,它是自己找到我們家的,我不能讓它白來一趟,就讓它常年在這裡像開花一樣陪着我們,多好!
我們聊了一會兒便離去。我走到大門口時回過頭,想再看一眼那棵樹上的石榴,不料腳下一滑,手裡的石榴掉到了地上。這時主人隔着大門喊出一句像諺語一樣的話:手裡有石榴的人,心裡一定很甜。我一愣,感謝地撿起石榴離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