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遷(文占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變遷》是中國當代作家文占祥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變遷
60年代末,我們村合作化已經好多年了,但村集體設施基本一窮二白,連一個集體牲口圈都沒有,長期占用我家的碾窯院。文化生活更是難以想象,通過掃盲識字,認識自己姓名的還有幾個人,能讀報寫信記工分的,也只有一兩個人。這個時期,新生一代大都到了上學年齡,許多孩子早已超過了上學年齡,燃眉之急要解決的事情,是村莊中孩子的念書問題,刻不容緩。
那時我的老父親是生產隊長。有一天,老父親回到家跟爺爺說,小學教師只有兩個人選,一個是上面村的張淀學、一個是本村的徐潤身,今天的社員會上還沒有定下來。他們父子權衡利弊,考慮到張淀學可能後面會回吳忠老家,他們的心中已經選擇了徐潤身。
徐潤身是小學畢業,人勤快、心靈活,是當時我們村能讀報寫信記工分的兩人之一。村中舞文弄墨的事,他一個人擔當了相當長的時間,隨叫隨到、處事平和、沒有點滴架子,村中群眾就喜歡這樣的人。
1968年的春季,我們村辦起了小學。教室是我們家倒騰出的一孔小土窯洞,只能擺放二張桌子,高矮不齊的凳子也沒有幾個,黑板是一小塊刷了墨汁的小木板,粉筆自然是我們村特有的白土疙瘩了。
記得開學初,一下子來了十多位學生,河對面環縣的孩子就有四五個,好幾位學生和徐老師年齡相差不大,小小的土窯洞擠滿了人。同學們只能輪流聽課,站着坐着無所謂,門裡門外無所謂,只要能看見或聽見就行,目的就是識字和算數。這種局面維持了沒有多長時間,隔壁李姓人家搬家了,教室就轉移到他家的舊窯洞。這個土窯洞稍大些,徐老師和村民們,因地制宜進行了土法改造,高泥墩配上稍寬的木板成了課桌,低泥墩配上窄點的木板成了坐凳,我家洗毛氈用的洗案成了學校最高檔的桌子,課餘的活動器材就是稍粗一點的葵花杆,長短根據自己的身高和力量截取,在頂端挖上一個合適的凹槽就好了,「子彈」不用他們費心,由我們這一批還沒有入學的小跟班們配送。每天的課餘活動都有一次扔靶子比賽,看誰扔的遠、看誰扔的准,對面山坡或開闊地帶上,任何標誌性的草木或痕跡都會成為大家選準的目標。
1970年,村小學又搬遷到村集體中心油坊溝。記得油坊溝初成規模,首先搬遷的就是學校。這次有了新的教室,又添了2件桌凳。雖說新添的桌凳,只有一個平面四個腿,在當時已經算是奢侈品了。當天晚上有小學生的節目演出,演出之前徐老師又宣讀了毛主席給老區人民的復電,人們靜靜的聽着,沒有一點吵鬧聲,這在當時好長一段時間,似乎是程序化的內容。其他的節目已經沒有記憶了,但徐老師排練的「五個老漢學毛選」還有些印象,徐老師的一曲二胡抑揚頓挫、惹人陶醉,人們都高興的、激動的拍手稱快。由於油坊溝里主要是牛、驢、豬的飼養場地,還有保管窯、油坊、鐵匠鋪等,不適宜教學,不長時間學校又搬遷了。
1971年,學校由熱鬧吵雜的油坊溝,搬遷到了上面村莊,教室占用我大伯家剛搬離的舊窯洞。這孔窯洞較前的三處窯洞大的多了,還有五戶人家公用的大院子,學生課餘活動方便多了,上面村莊的孩子上學也方便多了。
開學後,前幾天的情形至今記憶猶新。新生人數猛增,既有本村的、也有鄰村的,既有剛到學齡的、也有相差七八歲的。印象最深的是有幾個年齡大我們好幾歲女孩,也初次來上學了,可惜沒有堅持多長時間都不念了。
教室內的情形,你一定想象不到。這孔窯洞進門就是對頭炕,左側的空地上擺放了僅有的四張課桌,右側的灶台上,一塊木質黑板靠在了裝滿土的麻袋上。四五年級同學,三四個人擠一個課桌,占用了兩個。二三年級七八個同學,占用了另外兩個課桌。我們一年級的同學只能蹲在炕上,或者趴在右側炕與灶台的土欄杆上。那幾個年齡比我們大了許多的女孩,自然也和我們在一起,顯得有些不協調。
這次搬遷多了一個文明的教學設施,一個雙鈴大鬧鐘放在去了一半包裝的長方體紙盒內,鬧鐘滴答滴答響着,大紅公雞不停的低頭抬頭。鬧鐘常常吸引着我們的注意力,給了我們無窮的想象。我們最期盼的還是每天一次刺耳的鬧鈴聲,意味着馬上就要放學了,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不知道今天媽媽給我們準備的是黑面饃饃還是糠窩窩。
有一天徐老師到公社開會去了,我們終於有機會聽鬧鈴聲了。那天我的哥哥管理着鬧鐘,上課鬧鐘響一次,下課鬧鐘響一次,課間休息鬧鐘響個不停。他們幾個高年級學生都有機會撥響過鬧鐘,我們低年級學生一次機會都沒有,最後還讓我們誰都不許說今天的事。當時幼稚的我就想到,公平是相對的,是要靠自己爭取的,我一定也要找個機會玩玩鬧鐘,後來玩沒玩已經沒有記憶了。
一個星期過後,那幾個年齡大點的女孩都不念了,後來幾個年齡小點的女孩也不來了,教室里的女生,只有徐老師的妹妹一個人了。那個時代,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十分嚴重,女孩能念幾天書的很少很少。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們村上過高中的女孩,只有徐老師的妹妹,女孩能上初中的也沒有幾個。後來隨着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村民觀念逐漸改變,現在這種現象早已消失了。
1973年,張淀學的家搬遷到了吳忠,空出了一個獨立的大院子,我們的小學自然又要搬家了。這次搬遷,學校相對穩定了,面貌一新。徐老師第一次有了獨立的辦公室和辦公桌子,教室的牆壁上也有了幾幅標語。大紅紙書寫的教育方針,我現在還能說出幾句。一副徐老師手書的行書《七律·長征》,每天下課同學們都會爭着朗讀,讓我們從小就感受到新生活來之不易。一副大地主劉文彩收租子的畫十分醒目,使我們從小就有了毛主席親、共產黨好的認識、要熱愛新中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教室里靠門的一大塊牆壁,開闢了學習園地,集中了村中文化人的最高水平。教室外門楣的最上面,徐老師用直尺勾畫出「教學相長」四個楷書大字,特別遒勁有力。門兩邊的窗台下面,也有了兩塊醒目的小板報,左側的內容多為趣味算術或成語典故,右側的內容一定是當時最新最響亮的口號,諸如「深入批林批孔、反對中庸之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等。根據形勢和需要,不定時地更換着最新的內容。
1973年前後,徐老師到定邊縣安邊教師培訓學校、集訓過一段時間。徐老師回來後,帶回來了外面的世界。徐老師的拼音教學水平更高了,本地口音夾雜着生硬的普通話。以前寫錯字塗成黑疙瘩,現在改成一斜劃。各個年級都有了教學方案本,整齊地掛在辦公室的牆壁上。教室牆上的一把二胡變成了三把,村中的音樂達人,在閒暇或學校排練節目時,也來湊一把熱鬧。原來主人家的豬羊圈也改造成了男女有別的廁所,旁邊還開闢了一小塊跳高跳遠的運動場地。
這段時間興起了自製教具熱,黑板旁多了幾根染了顏色黑紅相間的教棍,各種各樣的黑板擦有好幾個。好一點的教具都是我們兄弟倆帶來的,都是我爺爺製作的。一根端正俊俏的紅柳棍,削尖頂端成了標槍。木質手榴彈做的惟妙惟肖,90年代末我隔着門縫還看到過一次,好熟悉好親熱。兩根端正的木條,等距離的釘上小鐵釘,成了跳高的標杆。一段粗圓木截取一小截,修削成圓錐體,配上裁成圓形的毛砂氈片,成了高端的黑板擦,後來只換毛片不換木把,用了好幾年。
徐老師回來不長時間,我們小學開了一次運動會,也是我小學階段唯一的一次運動會。雖說很簡單,但當時的熱鬧場面至今還有些許記憶。場地選擇在生產隊的打穀場上,項目有短跑、標槍、手榴彈、跳高、跳遠等。在這之前,我們的課餘活動有跳鞋、打瓦兒、抓樣兒、彈杏核、老鷹抓小雞。以後漸漸多了丟手絹、開火車等許多忘記了名稱的新遊戲,後來還添置了一個小排球,早操和體操都規範了許多,我們自我感覺是村莊中的文化人了,感覺我們知道的東西更多了。
這段時間,我們最愛聽徐老師講外面的世界。記得徐老師說,他們全班同學,花費了幾天時間,只把城牆挖出了一個僅能通過車的小豁口,當時我們無法想象出城牆的樣子。徐老師講到,自來水房有開水、溫水、冷水時,我們也無法想象出自來水房的設施。後來我和我的高中同學們說起時,同學們都笑我是老土。當我說到,小時候家鄉的水,常常用細棘繩子和柳條背篼背時,他們就不笑了。徐老師還說過,他們的音樂課結業要有音樂特長展示,徐老師唱歌的水平,湊合着還能哼幾句,跳舞是絕無可能,實在拿不出什麼特長項。最後他想到了寒暑假還能賺點養家錢的嗩吶,一曲《草原上不落的紅太陽》,征服了所有的評委,最終奪得了總評第一名。
歲月悠悠,往事難忘,這幾件小事不能不提一提。
我們村的小學從開辦之日起,在徐老師執教的10多年裡,沒有向學生或家長收過一分錢的學雜費。為了解決學雜費的問題,徐老師和我的老父親商議,經過社員大會同意,將十畝左右的集體土地,讓學校承包,作為三勤地耕種,獨立核算,收入歸學校。每年的送肥、鋤草、收穫,十多名小學生各有分工、人人參與。小學期間,我只有一學年沒有拿上第一名,原因就是勞動不如我的哥哥們。所以那時候每逢勞動,特別賣力,要有不怕累、不怕苦的精神,現在想來,都是一種財富。後來,生產隊裡的二隻羊又劃歸學校飼養,收入也歸學校。所謂飼養,其實就是每逢寒假,將學校三勤地收穫的部分秕糧食、或者小洋芋,由學生輪流餵養,讓晚上歸來的學校羊獨享,這樣就能保證學校的羊子繁殖順利,年年有增。據說,二隻羊後來繁衍為十多隻,責任制後,承包學校地的收入仍然歸學校。現在想來,當時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一種權宜之計,是一種為學生找學費、為群眾謀利益的智慧。
有一年春節大旱,秋季雨水多。村中的許多人家趁着秋雨移栽旱煙,我們學校也趕了一回時髦。當時流傳着,村中的一戶人家種煙技術好,幾年下來,自留地中旱煙的收入、攢夠了娶兒媳婦的彩禮錢。這次,徐老師和老父親一商量,長期閒置的、長滿荒草的、早年廢棄的兩個打穀場,劃撥給學校種旱煙。煙苗由學生們帶來,我們兄弟倆帶的最多,爺爺前一天分出的煙苗,幾乎讓我們全拿走了。移栽煙苗的場面很熱鬧,自然少不了玩打水仗,群眾的俏皮話也不少。秋後旱煙豐收了,揉成的碎煙葉盛滿了一個小囤子,足足有三四十斤。
我們小學有好煙葉的消息,不知不覺就傳開了。來我們學校檢查工作的人多了,附近學校的老師也願意來我們學校交流教學了。吸煙的人一番騰雲吐霧後,沒有說煙葉不好的。臨走時,徐老師不忘人人有份,他們一定是要推辭一番的,最後的方法都是我在一個小本本上,寫上姓名記上賬,就算完事,這樣面子裡子都有了。
1976的秋季,徐老師和我們五年級的五個同學,真正捅了一次馬蜂窩,而且是那種蟄人很厲害的大馬蜂。當時村中有一戶人家養蜜蜂,蜂蜜的香甜全村人沒有不嚮往的,我們師生自然也不例外。一個同學錯把馬蜂窩當成了蜜蜂巢,害得我們師徒六人鼻青臉腫了好長時間,眼睛不是眯成了一條線,就是睜不開。當時的場面,你盡情去想象、怎樣想象都不會過分的。
當你看到這裡,你心裡可能會蹦出「什麼破學校爛教師,種地養羊還想養蜜蜂」,那你一定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當時的口號是:「我們不但要學工、學農、學軍,我們也要批判資產階級」,田間地頭上,經常能看到初中生、高中生的身影,這就是那個年代開門辦學的模式。
從1968年到1982年,徐老師任教的十多年裡,我們小學五次遷移地址、教學設施從無到有、逐漸完善,五個年級複式班教學也探出了新路,做到了小學上學不出村,適齡兒童有學上,不收群眾一分錢,除了三勤試驗田、還有帶養羊,家家都有讀書郎的新時代景象。
徐老師連續任教十多年中,從沒有忘記追趕超越自己。我上初中的時候,徐老師問過我初中數學題,我知道徐老師已經開始自學初中數學了。我上高中的時候,徐老師參加了全縣民教聘用考試,並獲得了民教聘用資格證。徐老師通過虛心學習、不斷探索,把自己鍛煉成了一位比較出色的小學教師,在當時本公社的小學代課教師中,享有很高的聲譽和名望。他教出的學生中,通過考學參加工作的,也有七八人。參軍、經商、成長為村二委帶頭人的也不少。只可惜家庭責任制後,徐老師擔負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壓力,加上小山村的信息閉塞等因素,最後沒能堅持到底,令許多村民遺憾!
徐老師離開了村小學,村小學又換了三任老師,隨着形勢的發展,學生人數由高峰期的三十人左右銳減到三四人,2000年代初,村小學撤銷了。
徐老師教學有方,孝心有加,在方圓周圍是人人皆知的大孝子。有一年的大年春節,徐老師全家人,只有多病的老母親能吃上白麵條,小孩也沒有例外。當時生產隊的春節特供,每戶三五升小麥已經很不錯了。徐老師的老父親享年九十多歲時,已經「返老還童」了,每天哭着鬧着要上學讀書,徐老師哄着寵着,給老父親縫製了小書包。再後來老人家臨睡前還要過過「火」關,才能安靜入睡,徐老師依然哄着寵着,滿足老父親的一切願望,十分難能可貴。
徐老師治家有法,他的兒女們都很優秀,二個男孩通過考學都跳出農門,發展的都很好。大孫男受徐老師的引導,高中時期就初露頭角、遠赴異國交換學習,現在國內某知名大學就讀。其他孫輩們也都積極向上,形勢大好。
徐老師在老家、縣城、鄰縣女兒家都有休閒地,本是頤養天年之時,但徐老師是一個勤勞慣了的人,一點也閒不住。每年耕種收穫季節,一如既往的耕耘收穫在老家的土地上,既自食其力享樂天年,也給兒女們減輕點負擔。
我的老父親和徐老師長期合作共贏,私交甚密,多年共同享受着黨的富民政策帶來的福利。老父親生前每次和我們說起徐老師時,都說徐老師對村莊有貢獻,應該受到人們的尊重。我回老家看望過徐老師,我弟弟在縣城專門設飯局招待過徐老師,都是受老父親的影響,對徐老師表示尊重和感謝!後來民教遺留問題政策性處理時,徐老師翻出了以前考取的任用證,據說如果教齡不中斷,應該在「硬轉」之列。老父親多次念念不忘這件事,讓我找找門路,看能不能給徐老師爭取點什麼。後來打聽到,政府按照相關政策給予徐老師一定的待遇時,老父親心裡踏實了許多。以上零散的記憶,見證了一個鄉村小學的變遷,既是對徐老師為村小學奉獻青春的肯定,也是完成老父親的一個心愿。[1]
作者簡介
文占祥,男,陝西定邊人,大專文化,定邊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