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青龍橋去(冰心)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再到青龍橋去
前幾天,我又到青龍橋去,訪問了那邊的康莊人民公社岔道管理區的青龍橋分隊,上了長城……這一天,我被喜悅溫煦的空氣所包圍,所籠罩!
再到青龍橋去的動機是這樣的:三十七年前,當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曾經在那一年的國慶日,到青龍橋去,回來寫了一篇頗有感慨的文章。好久以前,就有朋友建議,說我應該再去一趟。但是今年的國慶日,我決不肯離開這騰光溢彩的北京城!我抽了個空,和兩位年輕的朋友,在國慶之前,去償了這個夙願。
再到青龍橋,決不是「尋夢」,因為從惡夢中掙扎醒來的人,決不要去「尋」那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惡夢;同時也不是「訪舊」,因為你去訪的對象,是新的而不是舊的,是更年輕的而不是更老邁的。新酒不能裝在舊皮袋裡,還是打一個新比喻好一些:比方說你是去訪問一個久病新愈的朋友,他是一天一天地健康起來的;你是去看一叢新栽的小樹,它們是年年地更加高大更加濃密的。你不準備去淒涼感舊、慷慨生哀地自尋煩惱,你是滿懷着熱烈的希望,去迎接那撲面的盈盈的喜氣的!
我的希望並沒有落空,而且時時給我挑起嶄新的喜悅:張燈結彩的西直門車站;花卉繽紛的車站廣場;車站上梳着雙辮的收票的大姑娘;和車上手裡拿着蠅拍笑嘻嘻地來往招呼的車務員小姑娘;車窗外掠過的一幢一幢新的工廠和學校的建築,以及連成一大片的青蔥的田野;而最耀眼的,還是田野邊站着的帶着紅領巾的兒童;萬綠叢中,鮮紅一點,內中含着多麼新鮮的詩意呵!
過了南口,四圍的山巒,還是碧綠碧翠的!我沒有看見柿樹的紅葉,只看見滿載着外賓的紅色黃色的大汽車,在綠岩上忽隱忽現地繞行。在岩石上,橋頭上,都看到北京師大製作的標語:「戰勝自然,改造思想」、「向荒山進攻」等等,多麼可愛又是多麼幸福的青年們,你們分到了多好的一片山地來搞「綠化」呵!
從青龍橋車站下了許多人,一大隊人民大學的學生,總有七八十人吧,他們在詹天佑先生銅像下停了一會,就笑語紛紜地跑到山上去了。我們沒有跟上去,卻穿過鐵路宿舍,先到山坡上栽滿了花草的青龍橋派出所,去問訊:哪裡是康莊人民公社岔道管理區青龍橋生產隊長的家?隨那位白衣民警的指尖望去,在坡下綠樹蔭中,潺潺流水的小溪後面,一所被繁花所包圍的小院,就是生產隊長李景祥的住處。
我們下了坡,過了小橋,走進院門,裡面靜悄悄地,好一個幽雅的所在!正房和東廂房的窗台上,都擺着花,院子裡是花,階前也是花。地上有鍘刀,還有些木工用具和些新劈下來的木片。掀開竹簾,進到上房,裡屋有個人站起來招呼我們,說隊長下地去了,這裡是他的住家,也是辦公室,請我們稍待一下,說着就走出去了。
我們在屋裡細看了看,牆上貼着許多大張紅紙,是讀了八屆八中全會的公報之後向公社提出的生產保證書。桌上還有《農民報》、表格一類的紙張,和算盤文具等等。我們又走到院裡,李景祥就從外面跑進來了。這是一位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上次我到青龍橋的時候,還沒有他呢!——他穿着灰藍色的襯衫,青褲子,光腳,青布鞋;長方臉,平頭,眉目間流露着樸質與熱情。他和我們握過手,仔細地看過介紹信,便笑着把我們讓到屋裡去。我們喝着開水,開始了談話。
這位年輕的隊長,和中國五億的農民一樣,解放前是吃不飽,穿不暖的,也沒有文化。這個小小的村子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絕大多數是一年只有兩個月的糧食,只靠打草打柴或是做短工來糊口。日本鬼子占領時期,青年人跑了許多,國民黨時代因為抓兵,青年人就更少了。種長城邊的地,是要出八達嶺的口子的,但是工作的時間很短,早晨八時以前,不能出去,下午四時以前,必須回來,因為國民黨把住口子,怕八路軍進來。但是人們和八路軍不但沒有斷絕來往,而且來往得很密切。到了一九四八年十一月里,青龍橋比北京先解放了。
這個年輕人的臉上泛起笑容:「解放以後,我們先搞的是撥工互助組,一九五六年成立了八達嶺高級社,這裡是第十二生產隊。一九五八年成立了康莊人民公社,這裡和三堡、石佛寺、上花園、黃土壤五個村七十多戶成為一個分隊。在從前,這裡每畝地才打三四十斤糧食,在一九五七年就提高到一百五十斤,一九五八年又提高了。今年下了冷雨,可能會差些,但是有了人民公社,就是差也差不了多少了。」
這時外面竹簾聲響,仿佛有幾個人進來,接着就有小孩的極其脆嫩的聲音,喊:「爸爸,吃飯啦。」李景祥仿佛不好意思似的,把頭一揚,朝着外面說:「你們先去吧。呵?」我們忙把本子合上,把筆套起,笑說:「我們不耽誤你吃飯了。」他連忙站起把我們攔住,說:「不忙,再談一會吧。」於是他從他的兩個孩子談起,又談到他的愛人,談到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發展遠景。那美好的遠景,若讓他滔滔不斷地說下去,不但要耽誤他的吃飯,還要耽誤他的工作呢。我們只好堅決地告辭出來,走過小橋,他笑着向我們揮手,走到坡後去了。
我們戀戀地回望着這個「小橋流水人家」,這時小橋下的溪水邊,有個穿粉紅褂子的姑娘,正在低頭洗着衣服,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幅絕美的畫面,可惜我們都不會臨摹!
我們循着寬闊的柏油大道,曲折地走上八達嶺,不時有上下山的大汽車,從我們身旁掠過。三十幾年前這裡是條崎嶇的土道,我們騎着小驢,無風也會蹴起如雲的塵土,若是那時也有這麼多的大汽車,我們走路的就都成了土人了!
走進嵌着「居庸外鎮」四個大字的高大的穹門,這個小小的瓮城裡面也有種植,也在興建!北面山坡上的幾座房子已經蓋起了,木工們還在造大玻璃柜子,空氣里浮泛着柏木的芬芳,這裡是飯店和售品所,許多外賓們在進進出出。橫貫東西穹門的大道旁邊,停着大大小小的汽車。南面的坡上還堆着磚瓦土石,在等待開工。
我們在茶館外面石桌邊坐了下來,泡了一壺茶,拿出乾糧來吃着。舉目四望,周圍是依山上下的雄偉的長城,像幾根粗壯堅牢的鐵索,緊緊地扣壓住這洪濤起伏的群山的海!城牆內外,是重疊不斷的月牙形的魚鱗坑,和密密麻麻的綠色的小凹孔……
匆匆地吃過乾糧,我們一直往城牆上走。牆上的台階是新修過的,毫不吃力地登上去,經過一處又一處的堞樓,沒有到最高層我們就站住了。往西看,重山疊嶺之間,有個缺口,一直望過去,是水光掩映的官廳水庫,遠遠地極其溫柔而璀璨。
八達嶺所以成為遊覽的勝地,因為這裡的長城不是一片的,而是有瓮城,有連續不斷的堞樓,有好幾道城牆縱橫交錯。顯然地,從這個缺口,歷代都來過浩蕩奔馳的「胡騎」,他們只要能登上涌過這個關口,居庸的東南,就不是漢家天下了。和「居庸外鎮」相對的朝西的穹門,上面嵌着「北門鎖鑰」四個大字,就是這個道理。
自古以來到此登臨的文人學士,寫下的詩文,發出的感慨,都不出這兩類:一類是在亂世中來游的人,感嘆說,空有這麼雄偉高大的長城,「胡騎」卻仍舊進來了,中原仍舊淪於夷狄;一類是在比較太平時代來游的人,也慨嘆說,假如懷柔有道,當時何必驅使幾十萬的壯丁,引起那麼深的民怨?他們對統治階級的不滿情緒,雖有深淺,但是聲調一律是抑鬱低沉的,充其量也不過是「悲壯」而已。讀了他們的作品,再登長城,沒有出息的年輕人也會無病而吟的!
現在呢,時代變了,史無前例地變了,腦子裡塞滿了「秦時明月漢時關」,「將軍白髮征夫淚」的人,在這滿目青蔥,朝氣盎然的長城上,也是感慨不起來的!你看,今日的長城早就不是「拒胡」的工具,只是我們民族大家庭中許多洞開的大門中的一個。各民族的同胞,和我們許許多多的外國客人,都到這裡來登臨、來瞻仰這偉大矗立的、代表我們六億五千萬人民的力量與智慧的結晶。我們從這偉大的古老的建築上得到了無限的信心和力量。你看,這無數的魚鱗坑,無數的深綠的凹孔,就在這坑裡孔里,有多少新中國的青年,放進了他們的無限的熱情,無窮的希望,無量的信心,和無邊的喜樂。三五年後,新生的一望無際的密樹繁花,將簇擁起這縱橫馳走的城牆,把八達嶺變成一片中國人民的力量和智慧的海!
那時節,我當然還在。到了那位年輕的生產隊長李景祥,活到像我這麼大歲數的時候……還有那用脆嫩的聲音,叫李景祥爸爸的那個孩子,活到像我這麼大歲數的時候,我們親愛的祖國,該是怎樣一個繁榮富強的國家!我們人類的世界,又該是怎樣一個和平幸福的世界!
生活在新時代,在黨的正確的指導下,和六億五千萬人民一同高歌前進的人們,是永不知道「老之將至」的!我們下了山,在車站上等車的時候,那七八十個大學生在這掛着巨幅宣傳畫的站房裡,笑語雜沓,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打紙牌,有的在看書,看他們滾珠似地來往,盡情地歡笑,我雖然在一旁靜坐着,我的心情卻和他們融在一起。我的心默默地在向着他們呼喚,向比他們更年輕更幼小的人們呼喚:讓我們都多加一把勁吧,將來的和平幸福的世界是我們的!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北京。
(本篇最初發表於《人民日報》1959年10月8日,後收入散文集《櫻花贊》。 [1]
作者簡介
冰心是民國才女,我國著名女詩人、現代作家、翻譯家、兒童文學作家、社會活動家、散文家,筆名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壺」。主要作品有詩集《繁星》、《春水》,小說散文合集《超人》、《往事》,散文集《我們把春天吵醒了》《小桔燈》《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等。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