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幻中的論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內容簡介
《光幻中的論語——十七年電影的導演邏輯》是徐皓峰最新的電影評論集。主要將新中國國建國後十七年的紅色電影展開解讀和評說。我們所熟悉的電影作品,諸如《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小兵張嘎》《永不消逝的電波》《早春二月》等等,電影中呈現的社會樣貌、民間秩序、生活倫理進行文化及美學意義上的認知和闡釋,這將是一個全新的角度。
本書的內容分三個維度:
1、 傳統的人情世故。在電影中,傳統的人情世故早已浸潤在演員的眼神、行為、台詞之中,作者拉片式進行拆解,講述其背後的淵源。
2、 分析電影導演的拍攝邏輯。從十七年電影說開去,涉及港片、好萊塢等各國經典影片,分析導演在編劇、選角、空間調度、鏡頭處理上具備的素質。
3、 孔子思想的影響。《革命家庭》的家庭觀、《烈火中永生》的愛情觀、《武訓傳》中的悟道……十七年電影表達的社會樣貌、民間秩序、生活倫理等皆可從孔子思想去追根溯源。
作者簡介
本名徐浩峰。1973年生。高中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大學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現為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師。
導演,作家。
文學作品:
長篇小說:《國術館》《道士下山》《大日壇城》《武士會》《大地雙心》
中短篇小說集:《刀背藏身》《花園中的養蛇人》《白色游泳衣》《詩眼倦天涯》《白俄大力士》
紀實文學:《逝去的武林》《大成若缺》《武人琴音》
電影理論:《刀與星辰》《坐看重圍》《光幻中的論語:十七年電影的導演邏輯》
電影作品:
《倭寇的蹤跡》(導演、編劇)
《箭士柳白猿》(導演、編劇)
《一代宗師》(聯合編劇)
《師父》(導演、編劇)
《刀背藏身》(導演、編劇)
《詩眼倦天涯》(導演、編劇)
書評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用這句話形容讀此書的感受,最為恰切。徐皓峰這本書里提到了八部電影,分別是:《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青春之歌》《小兵張嘎》《永不消逝的電波》《武訓傳》《林家鋪子》《早春二月》。這八部電影均拍攝於1949年到1976年之間。徐皓峰生於1973年,從他記事起,看到的就是這些電影。而今重看人生之初的電影,自然與年少時心境完全不同。至於為何要費心費力寫下如此一本影評,他也在前言裡解釋得很清楚,「如魚在水中,感覺不到水,魚可能覺得是在飛。人在傳統里,感覺不到傳統。革命發生在舊世界,舊世界被革命文藝保留下來,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大規模 的影像資料了。」在閱讀過程中,我時常驚訝於徐皓峰的觀察之細、體會之深、思索之遠。雖然這些電影我大多看過,可看過也就看過了,大部分已經忘卻,沒有任何深刻的印象。但是讀他的這本書,讓我重新想去看一遍這些電影。藉助他的目光,去打量幾十年前的作品,諸多的時代痕跡,是限制,也是間隙,透過這些間隙,得以窺見當時的諸多面相。
徐皓峰在第一篇《<革命家庭>的家庭觀》里有兩次提到感受到導演的「痛」,第一次是「隔着銀幕,能感到水華的痛」。第二次是「隔着銀幕,再次感到水華導演的痛」。痛因何而起?我們來看看究竟。第一次是徐皓峰發現群眾演員的不對勁。為什麼呢?影片的前半部分,母親的最初覺悟是因為在街頭看到了北伐軍女兵剪了短髮,覺得很好看,認為自己也可以改變,回到家之後,父親要給她剪短髮,她欣然接受。由此可見,短髮女兵是劇情轉變的契機,論理應該漂亮至極,否則也不會觸動母親。但是看電影裡長時間對準的女兵卻是個「眯縫眼、顴骨大,短髮別在耳後,第一眼見不到」,然後站在這個女兵後面的幾位「都比她五官有型、短髮明顯,近在咫尺的都比她合適,為何非拍她?」徐皓峰認為水華一直是一個細密敏感的導演,不應在如此重要的場景里出現這樣的紕漏。再說了,就連于洋、田方這樣的大演員,水華都能「痛下狠手」,何以對這樣一個女兵卻「甘願承擔劇情崩潰的後果呢?」有可能是飾演這位女兵的演員是當地幹部,「人家出了力,水華導演臉皮薄,不好意思拒絕?」這個沒有確切的證據和答案,但徐皓峰卻感受到了水華導演當時的無奈,「外行人看,不就是個群眾演員嗎?不知道形象設計,是導演的命。」
第二次的痛還是在選角上,「人物質感對了,劇作才是活的。」但是,徐皓峰又一次發現水華導演明顯的失權時刻。父親緊急離家後,失去蹤跡。母親重新聯繫上父親,碰到了一個組織的人。這個飾演「組織的人」的演員,「表演痕跡極重,以挑眉、轉眼珠來表達思考,以猛嘬吸煙、大力彈煙灰來表達內心激動,效果是顯得心懷叵測,不是好人。我小時候看,很為母親擔心,覺得他是人口販子,母親會被賣到南洋。」而水華導演哪怕是對兒童演員都能調教得極為自然,卻調教不好這個演員。真是怪事!這個演員原來可能是話劇演員。但「許多傑出的話劇演員是演不了電影的,或者緊張得表情失衡,不怕大劇場的數百觀眾,怕拍攝現場二三十人,或者表演分寸高度舞台化,難改過來。」論理來說,如果此人當不了電影演員,導演完全可以換人。可是水華沒有換。為什麼?徐皓峰再次感受到了水華導演的無奈,很有可能這個演員不是他能換就可以換的。由此,徐皓峰感慨道:「全世界導演都如此,上大學時,就不愛看導演傳記,各種違心拍攝的記錄。不看,能堅持理想;看了,想退學。埋怨自己沒調查清楚就報考,唉,入的是什麼行?」
只有同行才能感受到切膚之痛。徐皓峰自己作為導演,其間體會到的酸甜苦辣何其多,所以他能夠敏感地察覺到前輩導演在作品中來自於演員的、政府的、市場的、觀眾的諸多限制。因為感同身受,才能意識到導演在諸多限制之下的成與敗。還是《革命家庭》,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對於正反角,要求「對錯分明,好壞分明。持正確意見的人穿中式服裝、長得好、氣色特別好、站着說話, 持跟國民黨妥協的錯誤意見的人穿西裝、長相猥瑣、 氣色極差、縮在角落裡說話(正常坐桌邊,鏡頭取景造成的效果)。」而父親在正面角色,但是他在電影裡的表演前後不統一,時而遲鈍時而敏銳,徐皓峰敏銳地指出了癥結所在,「可能因為他是主角,歷史上的正確意見應該由主角說,這是那個時代的文藝創作思路,水華導演是儘量不這樣做的人,導演手法是用生活的邏輯來磨圓硬性指標的稜角。高手也有失手時,此處未能磨圓,流俗於時代樣式。」
另外,徐皓峰也讓我這樣的外行去看看當時那些演員的「好」。比如於藍,這個存在於中國電影史,而今很少被普通觀眾提及的傑出演員。還是《<革命家庭>的家庭觀》,「扮演母親的演員於藍,表演精準。對俄化的長子、領導們,她隨之任之,而對兒子的同齡人,她還有分寸。小伙子抱她,她只是胳膊搭胳膊,身子不往前湊。小伙子說話說到情緒激動,下意識要做出更深的擁抱,於藍明顯有抵住小伙子胳膊的動作。傳統作祟,喪子之痛的大悲之時,仍有意識保持距離。」如此精細的觀察,也只有徐皓峰這樣的專業導演才能看出來了。另外一位是袁霞,《永不消逝的電波》里女主蘭芬的扮演者,徐皓峰注意到,「蘭芬目睹她在紗廠時的工友因發傳單被特務擊斃,她一度崩潰,奔跑回家。路過一條窄巷時,踩起地面積水,濺到大腿根的高度,身子傾斜近四十度,連跑了兩步。」這個細節,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觀眾肯定是一閃即過不會留意的,而徐皓峰認為踩水花,「照做,才知道有多難。那麼淺的積水,一腳下去, 能濺起那麼高,這一腳的力度,可以踹斷磚頭。身體失衡的狀態下,一動就摔倒了,一秒鐘的事,她歪身不倒那麼長時間,最後純靠腰力將身子扳正,接着跑,武術 冠軍打的醉拳一般。」徐皓峰懂武術,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
這十七年裡,中國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多少人的命運由此改變。但是有一些東西,是延續不變的。徐皓峰在解剖八部影片時,時常會點出「不變」之處,其不變的基礎是書名中提到的「論語」。《論語》對於傳統中國讀書人來說是最重要的幾部典籍之一,中國人的行為觀念多由此書衍生而來,綿延千年而不絕,哪怕到了革命中國,廢除了科舉制,其影響依舊不減。立足於此,再看十七年電影裡很多細節,就能夠由表及里,由淺入深,從而理解電影裡人物為何如此想,為何如此做。電影畢竟是影像的藝術,而我們最直觀看到的是演員的肢體動作,十七年電影裡演員都是從「舊社會」而來,他們所受到的教育都有「傳統」的影響。徐皓峰觀察到電影裡男女演員的動作,比如女人之間,「傳統中國人避免身體接觸,但說話時要做出『拍上肩、拉胳膊』的虛擬動作,以表達親近,所以說話時動作多、幅度大。母親跟老太太俯俯仰仰,跳雙人舞般。」在比如男人之間,「傳統男士之間,是沒有擁抱這類大面積肢體接觸的,是拍肩、拍大臂,力度以不刺激皮膚感受為標準。所以拍別人的手,不能拍手背,要拍在袖子遮蔽的腕部,避免碰皮膚。」如果是男女之間呢,尤其是夫妻,「父親借着去屋裡看睡着的小兒子,跟母親有了獨立空間,兩人才表露感情。傳統中國正經人家,公私分明,公共空間裡表達公共情感,私人空間裡表達私人情感,特別小心,怕別人尷尬。」
徐皓峰在後記提到,「這批影片中的人物,多是距我二三輩的人。能寫,還是小時候觀察家中長輩,有直觀感受。」熟悉徐皓峰的讀者和影迷,都知道而徐皓峰家族中一位長輩、他的二姥爺李仲軒是形意拳高手。從二姥爺那裡,徐皓峰得以了解中國內家拳的秘奧和民國武林的真實風貌。另外一位對徐皓峰產生重要影響的是道教一代宗師胡海牙老人。1998年後,徐皓峰辭了職,每天到胡老家中學習道教文化。與老人朝夕相處,徐皓峰年齡雖小,但其知識背景和審美趣味卻是承續了老一輩的氣脈。那十七年中與電影有關的導演、演員和相關工作人員,與徐皓峰的長輩們是同代人,有這樣的「直觀感受」,再加上多年的導演經歷,寫出這樣一本影評來,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前言裡,徐皓峰感慨,「以前寫影評,論述材料儘量是名家文章、名導語錄,很少以個人見聞當證明。那時年輕,不好意思,現在年近半百,終於可以了。已不知是要探討電影,還是要探討我本身。」語氣很謙和,但卻底氣十足。沒錯,徐皓峰就該有這樣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