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富貴(范治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馬富貴》是中國當代作家范治國的散文。
作品欣賞
馬富貴
不管人們承認與否,從娘肚子裡的一顆胚胎開始,到離開娘肚子呱呱墜地,再到耳聞目睹人世間的陰晴圓缺,人們其實一直都在與周圍的事物告別。告別以往,迎接新的每一個不同的新面孔。這其中的過程,酸甜苦辣有之,冷暖自知。那些帶着複雜滋味的記憶,經常會被藏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人們以為像小時候掉落的牙齒,被甩過身後的屋頂之後不見蹤影,一些往事還是會從腦海里盪出來,投射出一圈圈漣漪,久久不能平靜。
那年中元節前,我回了一趟老家。
按照老家的風俗,置辦一桌好菜,焚香磕頭。除了感謝另一個世界裡的先人們的護佑,順便讓腸胃再沾染一下故鄉的味道。還有的,則是用目光掃視一下門前形態萎縮的苦楝樹上掛滿的一條條皺紋,到屋後的田埂上走走停停, 任由狗尾巴草拂上褲腳。天快黑的時候,送走沉下去的夕陽,看鄉民們點燃的一處又一處的火光。一團團的火光漸漸湮滅下去的時候,那些被激活的的往事也跟着縮回到巨大無邊的黑夜裡。
一夜無夢。
第二天,起得有點晚,出門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要不是有事要回城裡,我巴不得再睡一會兒,沒有亂七八糟的沒有來由的夢襲擾,側臥窗邊,望着遠遠的北干堤,感覺空氣中填滿了爽朗與明麗。
好吧,走吧,天亮就出發,不知為何想起了有首歌詞里寫着的這麼兩句歌詞:
夢已經醒來,心不再害怕......
大白天的,有什麼好怕的?
我嫻熟地掛擋,瞄後視鏡,打方向盤。出了院子,過了橋。路邊的意大利白楊樹枝條交叉,它們領着一身鵝黃的、嫩綠的,戴在斑點的葉子在風中搖晃。不知道是在挽留我,還是在歡送我。鄉村路上,小岔道很多,我開得不快,更多的還是想再溫習故鄉這篇課文。
田埂之外,一大片的稻穗正在太陽光線的愛撫下集體懷孕,它們發出了這個季節里水稻特有的香味。
秋陽,稻香,青禾,藍天、白雲、綠樹、狗尾巴草......一切是如此的美好!
車輪子比腳快,一會兒工夫,老倉庫台子,已經被拆掉的小學充作了養雞場,以前老村長被拆掉的小賣部,我把目光投過去向它們逐一致敬。離開故鄉多年,值得致敬的很多很多。
還有......
我踩了下剎車,下意識地朝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小賣部那裡瞟了一下:那裡新修了一棟白灰底紅色瓦面的小平房,像個小火柴盒子擱在路邊。屋前兩件藍灰色的工衣掛在一根竹篙上晃蕩,一塊白色的毛巾倚着牆柱子上。
這是馬富貴的房子。
村里按照政策給馬富貴安置的,沒讓他出一分錢。
馬富貴回來了!
這個消息剛被村里人爆出來的時候,村裡的空氣似乎有了些異樣。村口小賣部里,這個名字以及後面的故事像一塊髒黑的抹布一樣,被人們反覆咂摸。女人、兄弟、老師、打工、廣東、退休......這些關鍵詞讓我品出了不安的情緒。
他原來是村小學的老師,村裡的七零後八零後中的很多人都是他的學生,我也不例外,是他的學生之一。老人們常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留在村裡的人,要么小學沒有畢業回家摸泥巴,要麼讀完初中去當學徒或者去田裡薅草。馬富貴高中畢業後回村里當起了民辦老師,老師,在鄉里人眼裡是文化人的一個代表。高中文化,在村里算是相當有文化的人。用腦子的人,想法很多,心裡埋的事情也多。
馬富貴自己可能也這麼想的,所以他在心裡埋了顆種子,種子遇水便膨脹,發芽開枝散葉,然後就兜不住了。
有些事兒,真的藏不住。
藏不住了就只能挪地方,馬老師一走就是二十多年。走了,就不是老師了,直呼其名算是對這種事情的肇事者的一種中性的表達方式,儘管還是顯得有那麼一絲彆扭。
我還想叫他馬老師,可是卻無法開口。
認賊作父不是好孩子,叫偷東西的人為老師估計也是一種恥辱,何況偷的還不是一般的東西。為了解釋這個說法,這讓我不得不多費點筆墨,向各位讀者講述其中的緣由。
馬富貴很顧家,那年夏秋之交,我們還在教室里午休。沒過多久,有人看到馬老師提着一個冰皮水桶走出了教室。一會兒,馬老師又出現在教室後面的一塊新翻開的水田裡。原來是他在水田裡捉魚!
「馬老師在捉魚!」
「馬老師在捉魚!......」那些調皮的同學在教室里開始起鬨。
馬富貴從水田裡抬起頭來,一臉尷尬地表情看着大家。笑了笑,洗腳走上田埂,提着那個鐵桶回到了他在教室旁邊的單身宿舍。
我們還經常看到他捲起褲管,去學校旁邊的荷塘摘菱角和蓮蓬。後來聽說他捉的魚都給他老婆吃了,那些菱角、蓮蓬也都進了他老婆的肚子裡。
馬富貴是愛孩子的人,他愛他的學生,更想愛他自己的孩子。他從一年級帶班到五年級,直到我們小學快畢業了,馬老師的老婆的肚子都是一馬平川,她和我們在水泥乒乓球檯打球都是身輕如燕。
後來,馬富貴在一個風高夜黑的晚上里離開了村里。和他一同離開的,是另外一位老師的老婆。小學幾年,那位老師教我們學會了畫燈籠和南瓜,卻沒有抓住身邊的一縷頭髮。
「馬老師跑了!」
「馬富貴跑了!!!」
這件事情在村里引起的反應和地震差不多,幾乎是從那天起,村里人把「馬老師」換成了「馬富貴」。
但是時間的威力很大,再大的事情也會被慢慢銷蝕。
村里沒有了馬富貴的蹤影,他的老婆在守了幾年空房子後也離開了。偶爾聽到馬富貴的一星半點的消息。聽說他那些年去過廣東和浙江,做過保安,擺過地攤賣狗皮膏藥,打過零工,他的經歷和散布在天涯海角的大多數普通的打工人一樣。
後來,耗盡了所有的耐心,跟他一起離開村裡的那個女人離開了他。
他老了,該葉落歸根了。
可是,村里人還似乎沒有做好馬富貴會回村里來的思想準備。人們竊竊私語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情緒。
秋天,水杉樹開始落葉。馬富貴回來了,他一個人從人們不知道的遠方回來了。
這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擋風玻璃的側面,東邊的太陽把這個人佝僂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張臉似乎漫不經心地從那邊轉過來,我以淬不及防的方式看到了這樣的一張臉,一張蒼白而爬滿苦楝樹皮一樣皺紋的臉!他的額頭上和灰白的髮際間沾滿了異鄉的風雨。故鄉就在眼前,他的眼神里卻注滿了木訥一般的寧靜與不惑。也許歲月久遠,人生已入深秋。人活一張臉,一層層皺紋像厚重的帷幔擋在前面一樣,看不清真實的臉。
他已經不再在乎過往的那些顛沛流離的過往了。
車繼續往前開。
他似乎沒有認出我,轉身端坐在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地看着那團朝陽,像是豪飲了一杯,飲盡了昨晚的孤獨。
「哐當」一聲,不鏽鋼門被他重重地合上了,那棟孤獨的小屋被我身後的煙塵甩了下來。
"你從春天走來......"
我一路無語,如鯁在喉。
像我這樣為愛痴狂,到底你會怎麼想?...... [1]
作者簡介
范治國,男,漢族,1977年出生,湖南華容人,現居深圳。筆名:山遠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