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智慧(張賢亮)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追求智慧
水與火這兩種常見的東西,會給如何當一名作家的問題以生動的啟示。水與火沒有自己固定的形象,火焰總是不停的閃爍着,有像花瓣一樣靜止不動的火苗嗎?水,不管是江河湖海還是杯中之水,都完全以他的容器為他的形狀,他們沒有自己的形象,它們永遠隨外界的影響而變化,卻又是世界上力量最強,任何生物與非生物片刻都不能離開的東西。
工業時代的分工造出各種各樣的人,作家是其中之一。而這種人又要用筆刻畫出各種各樣的人來,整個人類依靠他們表現自己。被分工所固定,卻要生動而深刻的表現一切人。作家如果不能克服這個矛盾便不能寫出優秀的作品。二十世紀以來,文學逐漸從燦爛的十八、十九世紀滑坡,幾乎跌入低谷。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作家自身的「作家意識」太強。他被固定住了,即使像鮮花一樣艷麗也沒有火焰的力量。
作家,首先應該是個人,「凡是人所具有的品質我都具有」。投入創作時,他的心靈應當像水一樣以不同容器的形狀為它的形狀,他的個性完全盛在那特定的容器之中。現在的問題是,作家的個性及其職業性排斥其他一切容器,作家只以他的特性目的和追求塑造人物。作家的「自我表現」成了「自我封閉」。可以說,二十世紀以來,我們只認識了若干作家,卻沒有通過他們的作品認識更多不同的人。與前一個世紀相比,在文學畫廊中出現那麼多震撼人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是極為稀少了。當地作家只不過依靠形式、語言或情節的魅力成為明星。這類明星就和體育明星一樣,他的成績會不斷的被後來者不斷的刷新。當代作家,在人類文化史上的重要性,沒有一個能和他們的前輩相提並論。
文學,其實和其他一切藝術形式與科學一樣,是人類智慧的產物。高品質的文學作品表現智慧,一般的文學作品表現的只是機智。當代技巧的高度發展和專業知識的膨脹,給億萬人以十足的機智卻泯滅了人的智慧。為金錢、名聲而寫作,和為政治而寫作同樣有害於文學。處在低谷中的東西方當代作家,都陷在這樣的泥淖里。形式、語言或情節設計上的技巧固然會有魅力,但那不過是沒有果仁的魅力的果殼。我們讀但丁、莎士比亞、曹雪芹和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的時候,我們會十分強烈的感到智慧之風撲面而來。他們的智慧調動起深藏於我們心中的智慧,因而與我們的現代人想通。這種智慧的調動是是極為重要的。可以說這是閱讀的主要目的-----使人成為大寫的人,成為豐富的人。但在閱讀當代作家的作品時,我們至多感受到閱讀的喜悅,或是讚嘆他們的機智與才華使我們知道了某種社會現象。智慧啟發人的智慧,機智只是令人激動或獲得常識。
失去智慧,是當代人的痛苦。有趣的是,東西方的優秀作家都不約而同的向一個方向去企圖把它尋找回來。那就是傳統,是根。從T.S.艾略特到北美的黑人作家,都想回到僅僅屬於他、他的家族、他的民族歷史中去。中國更有一種所謂「尋根文學的興起」誠然如一位中國學者所說:「當人的思緒回溯到只屬於自己、家族和民族的歷史中時,歷史就被激活了,歷史的意義被重新體悟、理解和弘揚,時間的一維性結構被重新拼拆、組合和構造。歷史不在是一去不返的江河,而是一股在地下燃燒千年仍上下燃燒的岩漿。」
但是,如果僅僅以題材的轉換來刷新自己,使自己獲得新的創作靈感和活力是不夠的。真正的智慧,還必須通過這一途徑更往前走,更往深走,向自己的內心開掘。
我這裡所說的智慧,真正的含義應該用應該用梵文Prajna(般若)來表達。它不同於由眼、耳、口、鼻、身、意(Manovijnana)所獲得對的表層意識,而是指心得原態。大智慧者以言談身教教化大眾,如釋迦牟尼、耶穌、孔子、默罕默德等人。他們的言談身教由後人記錄下來成為經典,而他們自己卻如孔子所說,是「述而不作」的。次一等的智者,也著書立說,但他們本身就在歷史舞台上演出故事。作家不過是編寫故事的人。他們完全被自己的「業力」(Karma)所牽引,在「業力」有限的範圍內寫出一步步作品。如果允許我用佛學理論把人的一顆對境攀緣(Pratityasamutpada)的心分為八識(Vijnana),那麼除了前面說的六識之外還有未那識(Manas)和阿賴耶識(Anala)。一般的作家,只用自己的前六識進行寫作。優秀的人,進入了未那識,用通俗的話說是展現了自己的個性與風格。但這種「自我」卻又是偏見和偏執的根源。雖然在文學的範圍內他是優秀的,可是從文化上說還不是他所屬於的那個民族的高度智慧。凡是最卓越的作家的代表作,都是自己阿賴耶識的流露。阿賴耶識雖然不是最高的智慧,但已經包含着他那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
英國讀者也許很難理解我的話。可是難理解的東西應該是有興趣理解的。現在我換一個方式來表述:如果在已經被大家所接受的法國生物學家J.B.Lamarck提出的獲得性遺傳學說上更進一步,我們可以說一個人的潛意識中也有他前輩人的經驗的殘存。任何一個人的歷史追溯起來,都不知有多少萬年,因而不知道有多少經驗積澱在他或她的潛意識裡。有的中國人在「禪定」(Dhyana)的時候腦海中會現出他「前世」的景象,實際上那不過是前人經驗在一瞬間的再現。我甚至認為人和其他動物一樣,是無所謂有想象力的。凡是想象的東西都是記憶力強度並發、潛在記憶聯想組合的結果。我們自身的學習和生活是一種外在的力量,只有刺激和換氣了潛意識中的歷史經驗的積澱,我們才會有所領悟和進步。然而,正如有沉澱物的杯中之水,有的需要強烈晃動才能使沉澱物翻騰起來,有的只需輕輕一搖,沉澱物就會馬山在水中瀰漫開來。這種不同,表現為每個不同的人在悟性(德國古典哲學稱之為Verstand)上的差別,決定了他或她能取得多大的成就。
作家,無疑屬於我上面所譬喻的後一種情況。當然他們的敏感度也各自不同。我不知道自己的敏感程度,但我在寫作時感覺到與其說是憑藉個人的經驗,還不如說是憑藉有經驗刺激起來的內心的衝動,你可以稱這種衝動為靈感、想象、聯想、創造力、再現力等等。而我認為只有「業力」這個概念能表達出所有哪些心理活動的根本。曾經在英國發行的英文版「Mimosa」、「Half of Man is Women」和「Getting Used to Dying」中,讀者可以看出來我並不是單純地在敘述經驗,陳述故事。我並不着重去寫主人公面對的政治。因為中國的政治和英國不同,英國的政治和美國也不盡相同。作家只有面對人本身,也就是面對自己內心,才能在「人」這個大題目上和整個人類取得共同性。
在「Half of Man is Woman」英文版的扉頁我曾寫過這樣的話:「中國是一個神秘的國家。她不但在外國人眼裡難以理解,在中國人心目中也是一個謎。正因為她是一個謎,所以她才可愛。」其實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對西方人來說神秘的是中國人的感受方式與思維方式。我在寫所有的作品時並不局限於自己狹隘的經驗,我清楚的知道許多生動的細節甚至對話都是從潛意識中翻騰出來的。我只要遵循我內心的指引,我的祖先就會對我娓娓而談。他們無比豐富的經驗會使我的作品永遠超出我個人經歷的範圍。我所寫的勞改營生活不過是一種故事的表現形式。實際上那裡面凝結有我、我的家族、我的民族,進而有作為「人」的共同經驗,這樣,我就可對任何國家的人說:「如果換一個名字,這也是說的閣下的事情。」中國的文化不只有文字記載的三千年,她不知有多少萬年的歷史。她裡面不僅飽含智慧而且有修煉智慧的方法。被西方人看做神秘的東西在我們中國人眼裡是很自然的。我努力使自己「轉識成智」,就是將阿賴耶轉化為智慧,而這必須向自己的內心不斷的開掘。所以,我只能屬於我的民族、我的祖先的文化、我的黃土地。到達了智慧的彼岸,我就會完全融化在人類那顆巨大的心裡。寫作,不過是到達智慧的彼岸的一種修煉方法。
當然,我也很清楚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到達那美麗的彼岸。如果成了大智慧者,我就不會再是一個作家了。 [1]
作者簡介
張賢亮(1936年12月—2014年9月27日),祖籍江蘇盱眙,中國當代作家、收藏家、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