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風景(張樹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路上的風景》是中國當代作家張樹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路上的風景
所謂仙境,大概就是這樣了。那一刻,我想拋下所有的心事,走近大鹼潭,走進某種期盼已久的情境,和蘆葦一起並肩而立,對着白茫茫的水面,吟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古老詩句,想念遠去的詩人,想念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現和未出現的伊人——她們就在水的那一方,在詩經里採擷了荇菜,窈窕着,向我走來。或者,任憑湖上的寒風鼓動衣袖,任由霧裡的水珠沾滿髮際,我靜立着,拋開俗世的萬千煩惱,無悲無喜,無牽無掛,如老僧,或如出世的高人,臨水而立,凝固成水邊的一道風景。
滇西,小城,霧氣迷漫的水庫,我在大鹼潭的碧波中沉醉了。在冬日的早晨,我經歷了一場關於美的神聖洗禮,載滿風塵的人生變得空明澄澈起來。
我們繼續前行,目的地是離縣城不遠的村委會。
剛走進村委會,一股繁忙的氣息就迎面撲來。院場上,兩張桌子拼接在一起,旁邊圍滿了人。兩名工作人員在筆記本上寫着,邊上幾人一邊等待,一邊七嘴八舌的說着。五十多歲的吳支書站在院場裡,正和一個穿着舊迷彩服的村民說話。迷彩服突然轉身就走,不高興地嚷起來:「不要了!我家的院場不硬化了,反正我又不急,什麼時候有錢了又再硬化!」迷彩服是同事霞結對幫扶的「親家」。同事問:「咋了藍哥?誰惹你了?」迷彩服憤憤不平,「村上原來答應給我七噸水泥硬化院場,現在只給六噸了,變來變去的,把人當猴耍,我不要了!」霞安慰他,「你不要着急,我問問什麼情況」。五十多歲的老支書臉上堆滿了滄桑,無奈地對我們抱怨:「我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說你先領六噸,不夠再來領。」老支書幾天前剛做過手術,回來後沒有休息,繼續堅持工作,一大早就忙着為村民辦理髮放水泥的手續。弄清楚了情況,霞又去安撫「親家」。「親家」依然余怒未消,一個勁嚷嚷着,「不要了!堅決不要了!」霞像老師開導學生一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國家政策講到個人利益,從建檔立卡戶講到人居環境提升,安慰道:「你硬化的院場是你自己的,別人又拿不走,跟自己慪氣有什麼好處?」「親家」心裡的怨氣慢慢平息了。雲開霧散,我們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假如「親家」院場真的不硬化了,我們還得再做動員工作,這一段時間以來,為了提高建檔立卡戶的入住質量,大家都沒少下功夫呢。
早上的任務是繼續開展脫貧攻堅「補短板」清零行動。十月以來,村民們響應政策號召,積極配合鄉村工作隊的工作,翻蓋屋頂、粉刷內外牆壁、加固房屋節點、改造電線線路等,開展了如火如荼地危房改造工作。掛鈎村的農村危房排危提質行動取得了突出效果,村容村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少數村民嫌政府給的危房改造補助少,不願進行改造。對不願改造的農戶,我們一次又一次的跑,反覆開展思想工作。早上要走訪的就是這樣一戶村民。這是一間土木結構的瓦房,有圍牆、大門,主房總體上較為牢固,只是屋頂還撒着干瓦,樑柱節點未加固,抗震性能不夠。戶主是一個四十歲左右、身材瘦削的男人。我們向戶主介紹危房提質改造的重要性和政府的補助政策。他不說話,只是悶着頭用力吸水煙筒,沉默了一會,說:「我不想改。」我們又作了一番動員,幫他算收支帳、經濟賬和政策帳:翻蓋屋頂、節點加固需要多少錢,政府補助合計多少錢,測算下來,政府補助已經占了所需資金的大頭,自己投入的只是少部分了。自己投入勞力和資金後,能讓自家的房屋更加安全、穩固、美觀,住得更加舒心。男人說:「不改。」「那你不改的原因是什麼?」我們沒有灰心,繼續動員。「我不想改。」還是同樣的一句話。連續碰了幾個釘子,我們相對苦笑。看來今天是沒戲了,只能過幾天再來動員。我們相信,只要宣傳到位,多跑幾次,多做做思想工作,一定會讓他改變想法的。雖然出師不利,但我們依然抖擻起精神,擠出笑臉,趕往下一家。
回到村委會,吃過中午飯,已經一點半了。我們在經常做業務的辦公室里閒聊。霞談起自己八歲的女兒:「這幾天經常加班,天黑了才回家,女兒說,媽媽,你以後能早點回來嗎?我領弟弟領不動了。」霞一邊說一邊笑,無論什麼時候,她的笑容總是像高原的陽光一般乾淨。同事阿雪接口道:「我這幾天睡眠嚴重不足,晚上加完班回家,夜裡還要領小孩,我每天最多就只能睡兩三個鐘頭了。」聽着她們的談話,我把剛溜到嘴邊的牢騷咽了回去,和她們比起來,工作苦累一些,周末加個班之類的,又算什麼呢?
兩點,我們開始了白天的工作:完善內業,整理脫貧攻堅的資料。我們分頭在電腦上錄入農戶信息,編制脫貧鞏固提升計劃,總結扶貧措施及成效。時間在指頭和鍵盤的敲擊聲中流逝。不知什麼時候,眼睛有些乾澀,肩胛骨酸痛難耐。看看時間,五點多了。對面,兩個女同事依然認真地錄着數據。屋外,天藍得耀眼,陽光正好。在四季如春的滇西,有時候我會對季節有些恍惚,就像現在,冬天的陽光和春天的陽光,在我看來都是一樣暖和。從窗子看出去,正好對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穿着藍衣服的康叔在陽光下打着盹。他黝黑的臉龐有些浮腫,幾根灰黃的鬍鬚,稀稀拉拉的,像亂草一般掛在下巴上。五十多歲的康叔是建檔立卡戶,他每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喝上兩盅酒,然後到自家門前,或者村委會門口烤太陽。村委會門前裝有幾塊展板,鋁合金立柱像年輕人健壯的臂膀,有力地撐着昏昏欲睡的康叔。我把跑遠了的目光拉回來,伸展一下僵直的手臂,繼續埋頭打字……
夜色掩映下的大鹼潭,如貯滿了一池心事的黑衣女子,無聲地躺在山坳里,像一首淒婉的宋詞。再次經過大鹼潭,一種微妙的感覺從心裡冉冉升起,內心深處,某些被遺忘的東西又清晰起來。花草樹木,山川河流,還有不少值得銘記的人和事,許多美好的回憶。那些美麗的倩影,帶着熟悉的笑容,攜着不變的溫暖,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在眼前一一展現。感動,愧疚,甚至懷有一絲不安和惶恐。我在掛滿往事的舊屋裡漫步,浮躁隱退了,內心漸趨平靜,像夜幕下的大鹼潭。記不清多少年了,塵世的忙碌讓我停不下腳步。我睜着雙眼,東奔西走,卻總是看不到身邊美麗的風景。我高談闊論,生活、工作,還有逝去的往事,卻從不會提及理想,人生價值,或者生命的意義,那些詞語和與之相關聯的東西,早已遠離熱氣騰騰的生活,藏在歲月深處,凝結成高不可逾的冰山。我們心照不宣地繞道而行。和許多人一樣,我在自我的世界裡迷失,在充滿物慾的塵世里迷路,在陌生的路上越走越遠。我被煩瑣的生活層層遮蔽。
大鹼潭的美宛若神示。美好的事物,註定會伴隨我們一生,成為路上最美麗的風景。心裡默念着這句話,眼前又浮現出了大鹼潭,想起了扶貧路上經歷的那些事,憶起了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東西。合上雙眼,一股暖流從身軀里緩緩流過。我知道,某個地方,一塊堅硬的冰塊正在悄悄融化。
作者簡介
張樹超,男,1978年出生於雲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