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蓑笠(范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詩意蓑笠》是中國當代作家范誠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詩意蓑笠
在長沙市雨花區非物質文化遺產館,我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古稀老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編織一件蓑衣。
一雙長滿老繭粗糙的手,在不停地撥弄着粗大的鋼針和棕繩,飛針走線地穿梭着。那蓑衣漸漸成型,像一隻山鷹展開着翅膀。表面的經緯線縱橫交錯,繃得緊緊的,像古裝戲裡勇士的盔甲一樣結實而耐看。
很多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場景了。睹物思情,一時間,我浮想聯翩,思緒飛向那遠去的童年歲月。
蓑衣,是江南農村春夏天人們經常穿戴的一種防雨工具,也是我們兒時最常見倍感親切的一種物件。
蓑衣與斗笠似一對親兄弟,它們總是形影不離,和諧地相伴在一起。
江南的春夏,總是陰雨綿綿。炊煙裊裊的早晨,或是暮雨瀟瀟的黃昏,我們都可以看到耕種的男女,頭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穿行於密如蛛網的阡陌,或耕耘於明鏡般的農田,共同編織着春天的夢幻。
我家隔壁的滿爺爺就是編織蓑衣的,因而我對這個行當最熟悉不過。
在我的故鄉,編織蓑衣叫「拤」蓑衣,拤蓑衣的人叫「蓑衣匠」,是七十二行中的匠人之一,很受人尊敬的一門手藝。
因為自小從農村長大,我曾多次見證過「拤」蓑衣的過程,那是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工活計。
製作蓑衣的原材料,來源於一種叫棕樹的樹。
棕樹是一種經濟類樹木,也稱棕櫚樹,就生長於江南農家的屋前屋後或田間地頭。它的主要價值體現在棕片上。同其他樹木不一樣,棕樹在成長中,它的杆上包裹着一層層棕片,有點像竹筍的殼一樣。不過筍殼是自然脫落的,而棕片是需要人工去剝的。據說棕樹每月長一片棕片,每隔那麼幾個月,就可以用刀子去剝棕片,一次能剝下好幾片來。剝的樹多了,棕片也就多了。背回家,曬乾,既可以捆綁着去變賣,也可以留着自家用。它可以搓成籮筐用的繩索,可以做成床上的棕墊,還可以做布鞋的千層底兒,其中用途最多的,莫過於加工蓑衣了。
因為棕樹的用途廣泛,在故鄉,舊時還有一句俗話,叫「家有千棕,不松要松」。意思是一個家庭栽上一千株棕樹,日子就會過得很輕鬆的。
蓑衣的編織過程是很神奇的。
只見蓑衣匠將一張張棕片,用事先準備好的棕繩,分上衣下裙分別縫起來。然後,將它們上下拼接縫合,這就成一件蓑衣了。它的上衣披肩寬大,展開來就像一對老鷹的翅膀。下裙則像燕子的尾巴,因而穿在身上,有一種想飛的感覺。
製作斗笠要簡單一些,先用竹篾編織成斗笠的骨架,在上面糊上油紙,再將編好的頭套裝上去,就算完成了。
舊時代,沒有發明塑料薄膜等,根本沒有別的防雨材料,這種蓑衣與斗笠,就是最好的防雨工具了。在春寒料峭的雨季,它們既能遮風擋雨,還能避風防寒,同時,穿戴上它們又很透氣舒適,所以,鄉下老百姓都喜歡穿戴它們,每家都備有那麼幾套。
江南的春夏,總是淫雨霏霏,淅淅瀝瀝。
我想起了大人們穿戴蓑衣斗笠在田園裡勞動的情景。
那時候還是大集體,出集體工,農民伯伯們趕着牛耕田。那牛似乎一點也不怕雨,在斜風細雨中拉着犁耙,更起勁了。伯伯們穿蓑戴笠,在雨中奔走着。空蕩蕩的田野上,只看見他們矯健的身影。煙雨迷濛中,似一幅幅凝固的畫,更像一首首流淌的詩。當他們收了工,回到家,脫下蓑衣時,那蓑衣裡面,還冒着熱氣。
人們在稻田裡扯秧栽秧,穿蓑戴笠,遠遠看過去,像一群稻草人。走到近處,可聽見他們扯秧時的嘩嘩水響,可看到他們面前插下的一排排整齊的秧苗,似一版版綠色的樂譜。
自幼,我們便為大人們守護着蓑衣斗笠。雨停時,他們脫下蓑笠,放在一旁,讓我們守着、玩耍。暴雨到來時,父母往往自己不穿戴蓑衣斗笠,卻將它們披戴在我們身上。
記得一次在狂風暴雨中趕鴨子的情景。
時近黃昏,瓢潑大雨,傾瀉而下。電閃雷鳴中,鴨子已失去了方向,在水田裡亂竄。我六七歲,個子太小,不能披蓑衣,只帶着一個斗笠。狂風襲來,把我的斗笠從頭上掀下來,吹過了幾坵稻田。我赤着腳,踏過水田,拚命地去追趕着。雖說是一個斗笠,但它就像戰士的鋼槍一樣,我不能把它弄丟。我成為一個雨人,衣服淋得透濕,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
童年生活總是憂傷的,回憶童年的往事卻是幸福而甜蜜的。
長大後,讀了一些書,喝了一點墨水,我猛然發現,蓑衣和斗笠,竟然是所有農業生產工具中,最被文人墨客關注和吟唱,最有韻味、最具詩意的一種。
這從歷代的詩詞中,可以發現它們的軌跡。
早在《詩經》里,就有它們清晰的身影。
《詩·小雅·無羊》中,有: 「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意思是你來這裡放牧,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乾糧。於是,古老的放牧畫面,瞬間閃到腦際。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天地之間,牛羊成群。放牧人披蓑戴笠,身背行囊,手持牧鞭,輕輕地揮舞着。動作瀟灑,畫面唯美。詩歌就是這樣凝練,幾句話,十幾個字,一幅古人放牧的場面,便被形象地勾勒出來,並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
到了唐宋,那些文人雅士們賦詩填詞,把蓑笠作為一種道具,賦予它們更多的鮮活場面,更多的詩情畫意。
較早描繪它們的是張志和,他的《漁歌子》詞是這樣寫的: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張志和是唐代最早填詞並有較大影響的詞人之一。他早年得志,中年因各種變故,遠離紅塵,浪跡江湖。來到湖州城西西塞山漁隱,自稱煙波釣徒。
他泛舟於煙波浩淼的江面,或垂釣於綠楊垂岸的柳堤,每天一抬頭,便看見西塞山前,白鷺飛舞,暢意天空;低頭,便見到桃花水中,魚翔淺底,任意西東。此情此景,也是醉了,就是遇到斜風細雨,也不想歸去。疏淡的田園生活,寧靜的山居環境,徜徉於心中的美好,因而寫下這樣絕美的詞句。
其次,要數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柳宗元被貶湖南永州時寫下的一首千古名詩。
永州地域偏僻,出產異蛇,是唐宋時期達官貴人文人墨客流放最多的地方。
柳宗元從朝廷被貶到永州之野,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和壓抑。他是十分孤獨的。千山沒有一隻鳥,萬徑沒有一個人的蹤跡。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曠野朔風凜冽,寒氣逼人。在漫天大雪,幾乎沒有任何生命的地方,卻有一條孤單的小船。船上有一位孤獨的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獨自在白雪皚皚的江面上垂釣。他能釣到魚嗎?他是在獨享滿江風雪。
這個漁翁,自然是詩人自己。他借描寫山水景物,借歌詠寒江獨釣的漁翁,來寄託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發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鬱悶和苦惱。
同是唐代,另一位詩人呂岩有一首描寫蓑衣的詩,則清新明快得多,題目為《牧童》: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古老村莊,晚風吹拂。牛羊歸巢,牧笛聲聲。牧童歸來,吃飽飯後,居然不脫蓑衣,臥看月明。好一幅牧牛少年既天真活潑,又無窮野趣的畫面,歌頌着鄉居生活的美好,寄寓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到了宋代,蘇東坡也寫蓑衣。他的《定風波》詞是這樣寫的: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這是蘇軾在被貶黃州之後的一個春天遇雨而作。上闕的詞意是,不要在意那穿林打葉的雨聲,何妨放開喉嚨吟唱從容慢行。竹杖和草鞋輕捷得勝過騎馬,有什麼可怕的?一身蓑衣任憑風吹雨打,照樣過我的一生。
該詞通過野外途中偶遇風雨這一生活中的小事,借雨中瀟灑徐行,表現出雖處逆境屢遭挫折而不畏懼不頹喪的倔強個性,以及曠達超脫的胸懷。「一蓑煙雨任平生」,是一種淡定而積極的人生態度。
到了清初,傑出的詩人、文學家王士禎應朋友邀請為《秋江獨釣圖》題詩,根據畫中的意境,巧妙的嵌入九個「一」,尤其是首句「一蓑一笠一扁舟」,寫絕了秋江邊漁人獨釣的逍遙景象: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鈎;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一個人是獨的,但一蓑一笠一舟置身于山水之間,縱橫於江湖之上,融入大自然,並擁有一江秋色,又是博大而豐富的。詩人,就要有這種開闊的胸襟,這種廣博的情懷,其詩才能感動人,才能鼓舞人。
隨着科技的進步,化纖產品的出現,用化纖產品製成的雨衣逐漸代替了蓑衣。這種化纖產品,造價低廉,重量輕盈,防雨效果好,且穿着方便。因此,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蓑衣用得越來越少,慢慢退出了歷史舞台。只是斗笠,因為方便,仍被人們使用着。
但在我的印象中,蓑笠仍不時地出現。不知道是武俠小說里還是古裝的電影電視劇里,那些絕世高手,往往是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他們常常坐在大路中間,守住來人的方向,把斗笠壓得很低很低,讓人看上去,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場。
更多的時候,我常常回憶起老百姓披蓑戴笠,耕田插秧的情景。還有江邊的老百姓,在江面捕魚垂釣的場景。更有那山中獵人,披着蓑衣,帶着獵狗,上山打獵的場面。那蓑衣既可以擋住山中厚重的露水,迷惑山中的動物,更像盔甲一樣,是對抗野獸的重要防身工具。
在我的故鄉湘西南,有「六月六,曬龍袍」的民俗。到了這一天,老百姓家裡自然是沒有「龍袍」可曬的,那就曬蓑衣吧。
一件件蓑衣掛在竹篙上,在火熱的太陽下,蒸發着潮濕的水分,在地面留下厚重的投影,也是鄉下一道奇妙的風景。
一點不錯,蓑衣就是老百姓的龍袍,是老百姓世世代代出征耕耘的戰袍。雖然它們已經進入了民俗館、博物館,但作為服務於老百姓數千年的農耕圖騰,老百姓永遠不會把它們忘記![1]
作者簡介
范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廣播電視台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