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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妄顧盼(張樹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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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妄顧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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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妄顧盼》中國當代作家張樹嶺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虛妄顧盼

當瘸占占被那輛墨綠色的警用三輪呼嘯着裹挾而去,一個叫元化的男孩子正站在圍觀的人群前面。那時,他忽然覺得整個童年生活恍兮忽兮,宛如一場夢幻。

有誰曾認真想象過一個孩子的內心世界?他們只生活在自己的感覺當中,與大人們的甘苦格格不入。他們和任何事件的真正意義之間都有一層柔軟的隔膜,那些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些許印象的瞬間都是偶然穿越這一隔膜的碎片,仿佛破舊屋頂上遺漏下來的陽光。所以讓這個叫元化的孩子說出當時的詳細情況是極其困難的。

事實上,這個孩子是完全無辜的。

在此之前,元化一直生活在溫暖而柔和的令人沉醉的氤氳之中,好像棲息在海底的水母般平和與安詳,世界是模糊而有着滑膩光澤的。忽然不知怎地,這個孩子就一下子站在了那幕場景跟前,或者說那一幕忽地撞入了他的眼中!以往那些飄忽不定的人影全部變得銳利而堅硬,他們驚恐的眼神、暗色的衣裳強烈地刺痛了元化的眼睛!他清晰地看見醜陋的身形猥瑣的瘸占占被兩個穿白色制服的人按進了三輪車的大偏斗里,然後車子便轟鳴着衝出了人群。

那時,仿佛起了一陣風,元化眯起了眼睛,等那些飛揚的塵土安靜下來的時候,孩子的面前已是空空蕩蕩。村子裡一片沉寂,那些近處的房屋古怪的沉默着,兩隻雞探頭探腦地在遠處游弋,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一樣。

夜裡,叫元化的孩子睡得不踏實,不知怎地就哭起來。那些長着尖銳觸手的哭聲從屋子裡飛出來在空氣里盤旋,撞到別的東西身上就發出沉悶的金屬般地聲響。

那一年的冬天,我故鄉的田野里緊接着發生過一場追逐。許多穿白色衣服的人拿着槍,緊跟在狗的後面貓着腰急速前進……整個平原一片蒼茫,後來就驟然響起了槍聲。

1979年的這些往事,對於我的鄉親們來說,只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塊鹹菜,隨着不斷的咀嚼最後歸於消無。而在元化心裡則種下了一顆神秘的種子,它有時心事重重地潛伏,有時就忽然長出許多巨大而空曠的東西,把整個世界都吸納其中,給所有的事物都塗上了一層痛苦而令人着迷的夢幻色彩。

(一)

鄉下的日子真是稠密呀。過了春天就是夏天,秋天過去又是一個冬天。四季無休止地輪迴,不知是誰的法則。廣闊的大地綠了又黃,枯了又綠,就像沉悶的生活每天都在重複過去,毫無新意。

唯有孩子們永遠快樂無比,他們像田野里生命力極強的莊稼,隨着季節的變換無憂無慮地成長。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春天裡,趙奇馬家裡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叫七斤的女孩子和元化結婚了。

任何事物都像瓜蔓上結出的瓜,可以循着瓜蔓追查到是哪一粒種子的果實。七斤和元化的故事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不過事情是何時出現實質性變化的,誰也說不清楚。是啊,有誰會關注兩個孩子的事呢?大人們的事已經夠讓他們頭痛的了。

在七八歲的時候,有那麼一段時間,七斤和叫元化的男孩子象兩條互相愛慕的魚整天無聲無息地遊蕩在村子裡和廣闊的田野上,誰也不知道他們一天到晚地在尋找什麼,反正他們心有靈犀配合默契。有時候人們看見他們在村子邊一段古老的土牆上爬上爬下,參天的楊樹投下斑駁的碎影,日子顯得綿軟而悠長;有時候他們又在綠色蔥蘢的莊稼地里穿行不已,土撥鼠似的沉默空靈;更多的一些時候,人們看見七斤和元化並排坐在村子前高高的土堆上,安靜地看村子上空騰起的裊裊炊煙……「他們真是愉快啊!」人們無比羨慕地讚嘆道。

春天裡,兩個孩子隨着大人在鬆軟的地里種下棉花的種子。這種綠色植物特別惹那些小蟲子們的垂青,待它長到一尺多高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出來的蟲子便開始降落在棉花上,這時,七斤和元化就一手提着盛藥液的敞口瓶,一手拿着頭兒上纏着布條的棍子,在瓶子裡蘸了藥水點在那些棉花上。隨着這種植物越長越大,蟲子也越來越多,所以對付那些蟲子的工作也越來越繁重。

夏天裡雨水勤,草們迅速地在任何有土的地方瘋長,七斤和元化這時候的活動是割草。誰也不指望他們能割多少草給家裡的牲口增添多少草料,但是兩個孩子樂此不疲。這裡面肯定有吸引他們的東西。想想吧,在上午趁着太陽還沒有完全發揮它的熱量,推着一架鐵軲轆木質小車吱吱呀呀地穿過村子走向田野。草是到處都有的,不愁不滿載而歸。經過一陣大刀闊斧似的砍伐,把那些鮮嫩的草全部攏到小車上。然後在越來越熱的溫度里推車走進村子裡,那些在樹蔭下的老頭兒老太太誰不投來讚許的目光。這使兩個孩子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多麼愉快啊,能在這個世界上活着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幸福啊!不僅如此,在割草歇着的時候,他們還可以玩很多遊戲。最普通的一種叫「兩顆頂一顆」:首先在地上用鐮刀畫出一個「囲」字形的格子,然後兩個人各找四枚小磚頭兒瓦礫當「棋子」,遊戲的規則是你要避免自己的一粒棋子與對方的兩粒棋子在同一條直線上排列。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你就必須把自己的那一粒棋子拿掉。想一想八個東西在十六個點上有多少種擺法,你就會明白這裡面的奧妙有多深。兩個孩子的智力在這種古老的遊戲中得到了極大的開發,這為他們以後種種出人意料的舉動作了鋪墊。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秋天的到來讓人猝不及防。收割莊稼的日子慵懶而漫長,那些大片大片的玉米先後被割倒,馬車、牛車、驢車歡快地駛進地里等待裝車。在這樣的一個季節里,所有的人都心情愉快,那些年輕力壯的牲口也煥發了生機,更有個別發情的動物看見異性時衝動地撲上去,讓趕車的人驚慌失措,給平原上的日子格外添了一種意趣。玉米收完了,麥子種上了,冬天也就來臨了。

寂寞長冬,好動的年輕人提了土槍到田野里打野兔。元化和七斤有時找一個高高的土堆站上去,肩並肩地看那些追捕兔子的獵人吆喝着狗在蒼茫的平原上狼奔豕突……不知不覺進了臘月門兒,過了臘月是新年,正月十五以後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呀。

一年又一年,元化和七斤跟別人一樣度過。他們沒有上過學,大人們也把他倆當成了普通的孩子,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兩個孩子竟然表現出驚人的才幹。

那年春天,先是元化的母親發現兩個孩子躲在柴棚里擺弄一些竹篾,然後男孩子又把一些細鐵絲、硬紙片和家裡糊窗戶的漿糊拿了進去,最後母親發現掛在牆上的一長卷麻繩不見了。母親心存疑惑,但是當兩個孩子飛奔着把一隻漂亮風箏放上天的時候,這個疑惑就解除了。當時,村里所有的孩子都站在河沿上仰着頭如醉如痴的觀看這一勝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一手,兩個孩子顯然是無師自通。

從那以後元化和七斤的發明創造一發而不可收拾。男孩子曾用一個從垃圾堆里揀出來的廢電動剃鬚刀改裝成了一個電風扇。元化先是把它裝在孩子們夏天戴的草帽前沿上,當打開電門時,小風扇就吹出徐徐涼風,讓孩子們興奮不已。後來男孩子又把這一裝置安裝在爐子的通風口上,這樣大人們再也不用為飯做得慢而發愁了。元化還揚言可以把它安在怕熱人的褲襠里,那麼夏天的時候這些人就可以享受到絲絲涼意不至於潮熱發霉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擔心安全性,一旦有個閃失誰也受不了,所以這個做法沒有推廣開來。

另外,元化和七斤還利用家裡的老式鬧鐘的零件製成了一個可以發射黃豆粒的「機關槍」。當這兩個聰明的孩子把這個新奇的玩意兒指向一個小雛雞時,那個可憐的雞崽頃刻間一命嗚呼,有一陣子街上的王老婆子到處罵罵咧咧地尋尋覓覓就是因為這。這些都是些小玩意兒,沒有引起人們的過多注意,但是有一天人們看見他們製造出一台施肥機器蹣跚地走在玉米地里,到那時兩個孩子的驚人才幹才算被人們正式發現。

什麼樣的生活比孩子們的內心更愉快、更豐富呢?七斤和元化,這兩個平原上的種子,他們長時間地沉浸在自己創造的巨大愉悅里,不知今夕何夕……而如今,他們即將結婚開始他們新的生活。

他們不知道,此刻在廣闊的田野里同樣發生着驚心動魄的愛情。

(二)

早晨,一個稻草人從它的夜夢中醒來,發現又一個討厭的白天來臨了。

平原上的早晨是夏季一天中唯一的好時辰。無邊的綠色田野一片寂靜,空氣靜止着,有一些若有若無的霧氣漂浮在遠處給人以難得的涼意。那些玉米、棉花、路旁矗立的樹以及各種各樣的花草,儘管看起來都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可他們心裡此刻滋潤着呢。小蟲子們全都蜷伏着不願活動,就讓它們趁着涼爽多打一會兒瞌睡吧。要知道用不了多久,等太陽升起來,這種良辰美景就會煙消雲散。到那時,強烈的陽光使植物的每一片葉子萎靡不振,大地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所有的生靈都只能忍受煎熬……

可是對於我們的稻草人來說,即便在這樣美好的時辰里,他也沒有感到多麼快意。它起來有點愁眉苦臉,怨誰呢,誰讓它心事重重呢?它依然無精打采地伸着他的胳膊(從一開始它就這樣),手中的藍色布條像它的眉毛似的低垂着,毫無生氣。它穿着一件白色襯衣,它的肚子裡揣了過多的麥秸使它的這一部位鼓鼓囊囊,這樣的體形如果是個女人,人們會懷疑她有孕在身,如果是個男人則被認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對於它是個例外,稻草人不是人,它僅僅是幾根木棍和一堆麥秸拼湊而成的一個形體,但這並不妨礙它具有和人相似的感情。創造它的人還為它戴了一頂破草帽,可能是為了遮陽,但是屁事不頂,因為即便沒有陽光,空氣的溫度也讓人難以忍受。有時候稻草人甚至盼望來一陣風把這頂草帽掀下去,它的心情就是這麼壞!

稻草人的職責是守護這一片瓜田。如果時間像一條河流,假如我們可以逆流而上,我們就會看到:一個多月以前,一個叫趙奇馬的男人來到這裡,滿懷希望地在土裡播下種子。這些誠實的種子不負眾望,神奇地萌發出莖葉在地面上伸展開來。就是那些綠油油汗津津的莖葉惹得禍,它們招惹鳥雀們嘰嘰喳喳地飛來,用它們尖利的喙啄食。趙奇馬顯然對此無法容忍,有那麼幾天,他揮舞着長長的竹竿在地里跑來跑去,費力地驅趕那些討厭的鳥雀。可是無濟於事,趙奇馬衝到哪裡,哪裡的鳥雀就會一哄而起,轉眼間又興高采烈地落在他的身後。趙奇馬氣急敗壞地揮舞着竹竿左衝右突,大汗淋漓。終於,鳥雀們心滿意足地離去,趙奇馬坐在地上久久地沉浸在失敗的氣氛中……那時,整個田野里飄蕩着一種靜謐,熾熱的陽光烘烤出土裡的水汽使天地間霧氣騰騰,一切變得虛幻不真實。

趙奇馬忽然看見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瓢飄蕩盪的人影,轉眼之間,這個影子已經游到他的眼前,「趙奇馬,你可真厲害呀,你說在家裡請客(方言,音:qiě)已經三十七次了,可沒有一次是真的。」那個人說。

趙奇馬看見瘸占占蹲下身來盯着他的眼睛。

(三)

趙奇馬是個奇人。他年輕時有過一個漂亮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以後不久就跟着一個配鑰匙的人跑了。從那以後,趙奇馬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給各種動物「結紮」。村里人經常看到趙奇馬惡狠狠地把一隻狗壓在腿下,然後「唰」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飛快地剜出狗的睾丸扔在一邊。可以想象那些狗們對這個閹割手術的施行者有多麼痛恨,於是人們又經常看到的另一幕是:一群狗蜂擁着追逐趙奇馬,趙奇馬瘋狂地落荒而逃……不但如此,趙奇馬還有另外一個不良習慣,那就是經常神秘兮兮地對人說:「知道嗎知道嗎知道嗎,我要請客(qiě)了,我要請客(qiě)了。」時間長了,村里誕生了一句著名的歇後語「趙奇馬請客——沒的事」,但是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經常這麼說。今天,瘸占占的發難就是針對於此。

瘸占占盯了他一會兒,看見趙奇馬眼裡灰暗的光,似乎壓根兒也沒想得到答案,他緊接着又說,「可是今天你怎麼樣啊,碰到棘手的難題了吧?鳥雀們可不是好對付的。」

「那,我怎麼辦呢?」趙奇馬對這個問題有興趣。

「稻草人,稻草人。」

瘸占占說完又向遠處飄去了。

趙奇馬得到這一啟示,沉吟片刻,驀地拍拍自己的腦門,「成了,成了。」他立刻找來木棍、麥秸,在那個烈日當空的中午刻不容緩地扎了一個稻草人。

從那以後,討厭的鳥雀再也不敢來襲擾,趙奇馬的瓜田才有今天。儘管如此,他並不認為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他又爬上爬下地搭了一個窩棚,從家裡搬來了鋪蓋捲兒,準備親自守候他的勝利果實。反正他家裡除了一個叫七斤的女孩子再沒有讓他掛心的東西,他那個有着一雙哲學家似的悠遠目光的二婚女人實在沒有什麼讓他留戀的,現在讓他放心不下的是這一片瓜田。稻草人也許可以嚇一嚇那些膽小的鳥雀,要對付不懷好意的人的話,還得他趙奇馬親自出馬。

在這個早晨,趙奇馬依然在他的窩棚里沉睡未醒,他同平原上的大部分生物一樣沉浸在夏天早上的良辰美景中。「哼!」,稻草人向窩棚投去怨恨的一撇。

(四)

七斤和叫元化的男孩子結婚了。事實上他們對結婚一竅不通,儘管兩個人小時候的深厚友情也許某些人一輩子也不曾體會,可是對創造發明的熱衷妨礙了他們去發現更多的東西。

在那些夜晚,元化和七斤躺在床上,心裡無比喜悅身體卻絲毫沒有任何的衝動。他們長時間地含情脈脈地對視,享受着空前的幸福時光。

其實,兩個人並沒有漠視彼此身體上的差異,在幾年之前,元化就曾經指着七斤胸前凸出來的兩團軟肉驚異地問:「七斤,這是做什麼用的?我怎麼沒有啊?」七斤依舊靦腆地說:「聽說是奶小孩用的,其他的用處倒沒有聽說過。」七斤也同樣驚異於男孩子可以站着小便,當她也試圖這樣做時,她就慘了。

「這真是鬼斧神工的造化呀!」兩個人讚嘆不已。

(五)

太陽升起來了。

趙奇馬伸着懶腰走出窩棚,看見眼前白亮亮的。他的稻草人抻着胳膊依舊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這樣的生活真是不賴呀」。

幾個月前,他在土地里播下了種子,現在它們正不負重望地生長着,要不了多久,數不清的西瓜就會像吹氣球似的在人們面前漸漸膨脹,使人垂涎。多麼好啊!

趙奇馬眯着眼睛站了一會兒,目光停留在稻草人身上,僅僅片刻,他就從他的萎糜中察覺了稻草人心中的寂寞,一種悠遠的情緒蛇一般地爬進他的心裡。他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年輕時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以及有了女人之後的生龍活虎,「真是不賴呀,真是不賴呀」,趙奇馬在美好的往事中回味片刻,思緒馬上又回到現實當中。他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轉身從窩棚里拿出一些木棍和乾草,在離原先那個稻草人不遠的地方開始製造另外一個稻草人。這說明趙奇馬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現在新的稻草人就要誕生了。他為她穿上了一件鮮紅鮮紅的襯衣,那頂遮陽帽也移到了她的頭上,這使新的稻草人看起來十分「摩登」。

從那以後,兩個稻草人一起守護着趙奇馬的瓜田。他們揮起布條驅趕那些偶然飛來的鳥雀,又共同看夕陽西下、月亮按時出現在頭頂上的夜空里。他們顯然已經預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們感到莫名的幸福。

夜又一次來臨了,廣闊的平原再度陷入灰黑色的寧靜當中。白天的喧囂與嘈雜隱去了,但這並不說明田野里無聲無息。聽吧,那些大自然寵幸的生物正自由自在地呼吸、運動和繁衍,黑夜孕育了多少生機與活力呀。而此刻,作為地球上最高物種之一的趙奇馬也忍不住在這樣的夜晚詩人似的陷入浮想聯翩,真好呀真好呀,這樣的日子真他媽地不賴啊。我趙奇馬活了大半輩子無權無勢,可一樣過的暢快淋漓無拘無束,給個皇上也不換呀……

忽然,趙奇馬止住遐思,機警地豎起耳朵,「唰,唰……」是走路的聲音。幾乎同時,他發現一個黑影正鬼魅似的向窩棚飄來。

是瘸占占。

瘸占占顯然不是陪趙奇馬欣賞夜景而來,他真正的目的似乎比這更浪漫,但又不便直說,「趙奇馬,我替你看瓜吧,就晚上,白天我不管……」

趙奇馬盯住瘸占占的眼睛,敏銳地在一秒鐘之內就洞悉了他的意圖。於是趙奇馬嘿嘿地笑起來,然後點了點頭。

趙奇馬出了窩棚,可他沒有立即回家,他躲在不遠處要看一看那個「她」到底是誰。不一會兒,又一個人影飄進窩棚。「香,你來了……」夜色里頓時風驟雨疾濤聲大作……

兩個稻草人目睹這生動眩目的一刻,也禁不住襟懷搖曳心醉神迷。

(六)

愛情已經產生了。

作為一棵參天大樹上倖存的兩片葉子,瘸占占和香保香也許是幸運的,但更是不幸的。幸運的是他們可以區別其他親人保存姓名和性命,不幸的原因是他們之間產生了愛情。

這是一個古老的家族。多少年來,這個家族保持着嚴整的秩序,孫子、兒子、老子,一直到老家長,自下而上呈金字塔狀排列,老家長就是塔尖。他高高在上,統治者家裡的其他人員。時光荏苒,老家長換了一代又一代,家規卻一成不變:除了在土地里尋覓食物不准妄生他念。幾百年來,他們恪守着這樣的家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倒也舒心閒在。沒有和什麼人發生過爭鬥或糾紛,自給自足,家族成員個個顯得恭順謹慎。最輝煌的時候,這個家族的總人口超過三百,仍然保持着威嚴的金字塔結構。那時候,老家長門前整日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讓外人好生羨慕!

可是現在,這樣的偉大歷史場景永遠不會再現了。

厄運是從一種生物的出現開始的。

最近幾十年來,這座古老宅院裡經常會赫然出現一條條的蛇,有時候在院子裡蜿蜒遊動,有時候又靜靜地盤卷在房樑上,更叫人恐懼的是它們常常在人們的夢中現身。於是人們紛紛拿起各種東西擊殺蛇,有一年光夏天就有四十七條蛇喪命。也許正是從那時開始,家族中的人集體患上了一種病症,整日神情恍惚不言不語,喜歡一個人到處敲敲打打,最後都死於非命。曾經叱咤風雲的老家長中風癱在床上,不能言語,有一陣子整天悶在屋裡,唯一的消遣是翻來覆去地看一本紙頁發黃的書。後來勉強起床,於是一刻不停地在院子裡揮舞着鞭子驅趕那些跳進院牆的雞。香保香的丈夫前幾年開拖拉機翻到溝里被砸得腦漿迸裂,瘸占占出門幾天老婆無故死在家中,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有蛆從她的嘴裡爬出來……巨大的陰影籠罩在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頭上,外人無不為之扼腕嘆息。家族裡似乎近幾年再也沒有孩子出世,死了的人已經獲得了解脫,活着的人只能生活在對美好往事的追憶當中。

然而,正是異性間的愛情使得人世間的種種艱辛變得有意義。作為兩個苦命的人,香保香和瘸占占之間的愛情只能說是正常的。誰也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變化,就連老家長也不曾察覺。在村子裡,這兩個當事人始終覺得有一種束縛,仿佛時刻有一雙眼睛盯着他們的脊梁骨。當有一天夜裡,他們情不自禁地擁在一起的時候,忽然老宅里有一種鬼魅似的聲音在他們耳邊炸響:

「使不得呀,我的傻哥哥……」

他們驚駭而散。

(七)

趙奇馬的瓜田裡生氣勃勃。

他的地里先後結出了數不勝數的西瓜,這實在超乎人的想像,仿佛是那些瓜蔓突然獲得了巨大的繁殖力。餵養這些數目眾多的西瓜花費了巨大的勞動,那些水一倒下去,立刻都被「噝噝」地吸光了,葉片們為了繁重的光合作用而顯得疲憊不堪。西瓜越結越多,最後趙奇馬不得不面對瓜田大聲呼喊着:「停止吧,停止吧,你們這些繁殖力巨大的精靈!」

只有兩個稻草人明白這裡面的秘密,他們害羞地低着頭,心裡泛起笑意。

(八)

在這個夏季里,元化和七斤飽受困惑。

「咱們怎麼沒有孩子玩呢?你看那些小東西多好玩呀。」有一天,七斤在大街上看到玩耍的孩子,回到家裡無比傷心對自己的丈夫說,「咱們也弄個孩子玩玩吧。」

「這個主意倒不賴。」元化面對有些寂寞的屋子深有感觸的附和道,「不過,到哪裡去弄呢?」

「聽說人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

「那咱們到地里找找吧。」

元化和七斤開始了這項神聖的尋找工作。他們找遍了田野,最後一致認為趙奇馬地里的西瓜最有可能長出孩子,於是他們一齊動手,趁趙奇馬不注意摘下一個大西瓜,輪流抱着回到家。七斤把西瓜放在炕頭上,用被子包住,然後像老母雞孵蛋似的把它坐在屁股底下,希望經過自己的辛勤孵化能得到自己的孩子。

七斤茶飯不思,夜以繼日地孵化孩子。十幾天過去了,她覺得屁股底下漸漸變得暄軟,立即芳心大喜,對她的男人說:「快出來了快出來了。怎麼樣,我不是白給的吧?」元化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你真厲害呀!」又過了幾天,當七斤覺得大功告成,滿心歡喜地打開棉被,準備與自己的孩子見面時,那一刻變得神聖而肅穆。然而他們馬上發現西瓜已經不見了,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啊欠,啊欠……」他們一連打了三天的噴嚏。

努力失敗了——看來孩子不是這樣生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天,元化和七斤沮喪又困惑。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那個炎熱的中午。當七斤走過鎮上灼人的街道,發現不遠處出現驚人的一幕:一個神情肅穆的男人把一頭母牛趕進了一副木頭架子裡面,然後一頭公牛從後面猛撲上去,將整個前半身伏在母牛背上,那時公牛腹下馬上出現一截鮮紅的東西,這個東西一下就消失在母牛身體裡面……那時候,七斤忽地打了一個激靈,一個啟示幽靈般地鑽進她的心裡。

回到家,七斤對元化:「我看見牛了。」

「什麼牛?」

「鎮上的牛……」七斤把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元化說了,「聽說那樣就有小牛生了。」

「是嗎?這樣啊……」元化沉思了一會兒,試探着說,「說不定人也是這樣生出來的。」

「那咱們也試試吧。」

「試試就試試。反正也費不了多大的事。」

趙奇馬在他的屋裡忽然聽見七斤石破天驚般地一聲大叫:「呀,原來是這樣啊……」

生活終於向他們又一次敞開了一扇大門。

平靜的日子徹底被打破了,七斤和元化再也無心鼓搗那些齒輪和鐵條,現在身體上的體驗已經成為他們新的娛樂方式。他們經常坐在飯桌前,一聲不吭地望對方一眼,然後兩個人便心領神會地走進裡屋。

而此刻,在廣闊的田野里,在趙奇馬的瓜地上,幸福卻像香火似的在漸漸消失。

秋天就要來了。

(九)

秋天來了,廣闊的田野一片蒼黃。

元化和七斤牽着手赤腳走過平原,看見趙奇馬的瓜田裡一片狼藉,曾經溫暖人心的瓜棚如今孤零零地矗立着,愛過之後的稻草人卻在涼爽的風裡狂歡成散亂的乾草在空氣里飛,只留下木棍插在地里,好像一具骷髏。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季里,稻草人守候着大地以及大地上的果實,他們由於獲得了愛情而不再寂寞。而那些平原上的人們,那些創造他們的人卻無比孤獨。他們有靈魂,本該享有思想之自由卻最終陷入一種束縛;他們有肉體,原應享受愉悅卻因此遭受痛苦。他們的愛情只能在某些有限的夜晚才能來臨,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十)

平原上的日子真是沉寂呀。

秋深了。每天早上,當人們還在沉睡的時候,總有一輛長途汽車從小鎮那邊穿雲鑽霧而來,電喇叭不斷地叫着它將要奔向的目的地,「××,××……」拉那些不安分的人們到他們渴望的地方去。有時還會發出嘆息似的聲音:「哎——走啦,走啦……」

終於有一天早上,當那輛汽車再次出現在村西頭公路上的時候,瘸占占背着包裹懷着屈辱和夢想奔向了遠方的城市。

燈紅酒綠。繁華如夢。

瘸占占不久收到香保香的一封信。展開來,一行火焰似的字跡在他的眼前燃燒:

「我們有孩子了……」[1]

作者簡介

張樹嶺,山東省聊城市高唐縣第二實驗中學教師。1999年畢業於山東師範大學政法系。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