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古道風雨人(張強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茶馬古道風雨人》是中國當代作家張強勇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茶馬古道風雨人
我曾經在千年古道上行走。一個人沿着安化新化的茶馬古道走了二十多天,從它的起點安化高城出發,一條經姚江、益陽到西南雲貴,最遠到交趾;一條經老河口、晉陽到西北陝甘,最遠到俄羅斯。
一路之上,你只能看見一塊塊的石板。
石板是歷史的斷碣殘碑,沒有任何文字。而歷史是無聲的。
今日的茶馬古道已非遊人的想象,亦非電視電影廣告中的模樣。那是一截一段一條條的石板小徑。出現了,又消失了,然後,又出現了,接着,轉瞬銷匿,旋又突然出現,殘缺斷續,綿綿不絕,不經意間會兀自聳現一條古街或一座古鎮舊址。古道草木見深,空濛如夢,藤生、蔓生、苔生植物在石板的縫隙中求生。歷史並不遙遠,或許是得了當時的地利物利之先,才有了歷史流韻,時光慢逝,用另外的一種方式展露着新的姿顏,雖是繁華卻也散盡。但歷史的底蘊還在,骨子裡的那份端莊與氣質還在,歷史的殘跡就這樣同你做伴,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似乎在反反覆覆地提醒着你——你是穿行在歷史之中的一顆塵埃。
正如所有的生命既是起點,又是終點,在這裡,有起點,又有終點;是終點,又是起點。
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的起點在哪裡?我走向哪裡?我走向誰,我的終點又在哪裡?
高城
走向高城,這是走向茶馬古道嗎?
似乎那是一個觀光者、旅行者的目標。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明清古人,穿長衫馬褂,騎梅山矮馬,在月夜的鄉村,在青石板道上,馱着茶葉而行。爾後,是一群又一群穿着一樣的長衫馬褂,騎着一樣的梅山矮馬,馱鈴叮鐺,蹄聲嗒嗒,這是何等艱難的行走。我的眼前還出現了一大批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陶必銓、陶澍、曾碩甫、游智開以及梅山儺師、道公,那些商人、盜者、行乞者,還有馬幫主、洗馬人、背包客甚至還有馬術師和藝妓……
他們卻在經歷着更加艱難的生路歷程。也許高城只是他們中途的小憩,在幾個小時,或者半個晚上後,他們又會背上茶包、背上茶囊,牽上馬匹上路,又會走進那險峻、荒涼的石徑,跋涉着自己的生命之路。
他們的終極目標是什麼?背夫、挑夫不知道,他們到了下一站,就要打道回府,家裡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着他們,等待着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那文錢。他們不知道,背上的茶是用來保境安民的。也許馬匹是知道的,是權力,是財富、是國力。
而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走着背夫、挑夫的石板路,只是背上不再是茶,不再有往昔的目標,沒有負重,沒有生命的艱難,只是慕名,只是來看看,最多也只是來發思古之幽情,或者乾脆是來了卻自己的一個心愿。走在石板徑上,更多的只是遠遠地望望,或者騎上一匹高頭大馬,馬角上還會扎着大紅綢子,馬背上不再是茶,而是一截極其漂亮的紅綢緞,一個穿長衫馬褂的梅山山民,牽着馬走在前頭帶路。雖然也累也辛苦,但心境是完全不一樣了。同樣在這條路上川流不息地流動着,只是歷史上的他們並不會想到幾千年幾百年之後,他們行走的石板小徑會添上一個極浪漫極富有詩情畫意的名字——茶馬古道。我感到歷史真的是一個會開玩笑的大師,讓人有一種深深的不安。
高城終於到了。
高城是個古寨,傳說是遠古蚩尤生活過的地方,是古梅山人連接外界文明的一個重要關隘與驛站,這裡還保存着一段比較完整的茶馬古道。當眾多的種茶人、採茶人和茶商從安化、新化收購的黑茶、紅茶、雲霧茶、高山茶匯聚在茶埠公所的時候,高城就在忙碌之中繁華起來。成千的馬幫和上萬的茶商會在一夜之間,將上百噸的茶葉打包捆好,背負在背夫、挑夫的肩上和馬背上。也就有了千百年來,無數的馬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風餐露宿,用清悠的鈴聲和奔波的馬蹄聲打破山林深谷的寧靜。現在的高城依舊有黝黑的板屋,清亮的良田,恬靜的美池和風情萬種的茂竹,有被歲月打磨得坑坑窪窪的青石板街面。倘若是清晨,你從高城的民宿中走來,你可以信馬由韁地想象着,一隊隊馱着黑茶的馬幫從這裡出發,山間清脆的馬鈴聲和着山風悠悠傳開,是不是有「山外車鳴聲不絕,山間鈴響馬幫來」的意境?
在高山險峻之地,竟然開闢了一條條通往域外的經貿之路,也許這是當時的背夫、挑夫甚至馬幫主想象不到的。那一代代茶商與馬夫,是茶馬互市的弄潮人,也是開闢古道的探險家。他們不畏艱險,憑藉着勇敢和智慧,用心血和汗水走出了一條通往域外的生存之路。
我遇見了一群又一群的遊客,在馬主人的牽引下,小心翼翼地走在古道上,有的地方很逼仄,很狹窄,一個人側身都難以通過,更遑論背着兩三百斤的茶餅,或者一隊背負着黑茶的馬幫經過。幸好當地的人們發現了重走茶馬古道的商機,用鋼筋水泥加寬加固了。即便如此,重走茶馬古道的遊客也是「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只是歷史過客的感受。他們也許只是對古道有着一種神秘感,因為未知的東西實在太多,卻不能走入歷史。
我跟隨着一群又一群的遊客,他們在急切地問着導遊,參觀了高城,是不是要去下一個景點了。也許,對於旅遊者來說,我走過茶馬古道,我到過高城,這是他們和沒有走過茶馬古道的人可以炫耀的地方,僅此而已。
這的確是很可笑的。
歷史的過客從來都是這副模樣。其實我也是。茶馬古道,是不是歷史的過客?
我在景區門口的一塊牌坊上,發現「茶馬古道」四個大字在陽光的照射下,很是耀眼。
茶亭
茶亭,茶馬古道上的茶亭,是古道的要素。
在我的老家,有人串門,遑論生熟,主人必定會雙手端上一杯或一碗或紅或黑或冷或熱或滿或溢的茶來,「進門一杯茶」是千百年來老家的待客之道。茶香早已散入歲月的風雨之中,也嵌入了人們的生活之中。
在古道行走,見得最多的就是茶亭,說實在的,沿途這樣的茶亭很多——很兀突地立在茫茫的深山中、古道邊、古村旁,像沉積的未被歲月消融的歷史。有的已經荒廢,只殘存着幾塊基石,有的殘留着巨大的石拱門。倒塌了許多,沒有倒塌的,絕大多數已是搖搖欲墜,心底里便平添了無端的憂慮和隱痛。在殘垣斷壁中穿行,即使出現在你的眼前,即便是調動你所有的想象,也無論如何不能還原這裡曾經的流光溢彩和繁華熱鬧了,且不說外來的人來此只能在過眼煙雲的歷史中失望,在靜寂的茶亭里驚恐,好像一個人滯留的時間長了,人仿佛也會跟着這茶亭一樣老去似的。
也許,只有看到了茶亭,看到了橫跨在溪上的風雨橋,沉重的壓抑感才會得到緩解。這裡是梅山文化的發源地和腹心,你聽到的和看到的都是神話和傳說,很多的梅山土著居民會戴着各種面具給遊客表演各種儺舞和儺戲,沒有那麼多的歷史與你糾纏不休,你只管放鬆和欣賞。
但是,當你跨過麻溪河,就會看到保存完好的風雨橋,那是永錫橋,是茶馬古道上的標誌性建築。橋的南端有幾十塊石碑,刻着橋志,這是古道上存有文字可考的痕跡。天色暗了下來,走到橋頭的石階處,幾個遊人在拍照,交談中,他們說:「來這裡,如果不看永錫橋,等於沒到過茶馬古道。」可是,我看到的是橋的不遠處的茶亭,從碶刻在茶亭上的文字得知,茶亭由鄉紳和士儒主導,大家有錢出錢、有地捐地、有力出力。在新化安化境內的茶馬古道上,有鷂子尖、座子坳、濂溪界、百步、慶陽,木溪坪、麻霞嶺、普子界,永興等茶亭遺址80多處。每一個茶亭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個茶亭都有三五副對聯鑲嵌在高大的石門上。「茶亦清香味稱陸羽,亭多才會情暢右軍」「九天甘露沾途道,里巷仁風惠往來」「渴飲何須問主人,引動松風留好客」「莫嫌峽山三間屋,常備清涼一碗茶」。對聯大多是應景之作,當然也有對主修者的溢美之辭,而對行走的背夫、挑夫和馬背主來說,就有着生津解渴的功效了。
我想象着一隊隊的背夫、挑夫的背上捆綁着比自身重幾倍的茶柱,手撐一根木棍,艱難地行走在石徑上,當抬頭看到茶亭就在眼前的時候,心中的那份狂喜和輕鬆是可想而知的。終於可以到茶亭休憩一下,這是所有的背夫、挑夫、馬幫主和梅山矮馬的心愿。
馬的嘶鳴聲喚回了我的遙想。遊人騎在馬背上,馬總是很淒涼地悲叫一聲才能站起來。那聲調在深山中顯得特別地刺耳。我覺得它已經很累,已經精疲力竭了,它就這樣從早到晚地供人驅使,心裡就更加地悲涼起來。也許,它永遠也想不到,在古道上的馬匹,又有多少是用來運輸茶葉的工具?又有多少是用來交易?我走近茶亭邊的拴馬柱,看到馬匹眼睛裡有淚,有光,有古道在馬匹的眼眶裡閃耀。它在踏着前任馬匹的腳步前進!而那漸行漸遠的茶亭,卻已經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我們看見的,聽見的,杜撰的,感受到的,都是歷史的煙雲。
這一夜我睡得很熟。無夢。
茶、馬和古道
古道上的茶、馬,是古道的主人。
我決定步行,我虔誠地徒步走去。
我來到了桀驁不馴的江邊,江邊的峭岩上恰好有一段是茶馬古道,我發現幾根鐵柱,深深地鑽入了岩石中,還殘留有縴繩栓在鐵柱上的痕跡。我俯身看到渾濁湍急的資水,在不停地衝擊着一個個的險灘和暗礁,江水拍打的波浪衝擊着河堤。我想象着滿載着茶葉的船隻在河流中逆行,它的動力通過長長的縴繩傳遞,縴繩銜接着的是在高高的懸崖上匍匐前行的船工,他們腳上綁着的是鞋底釘滿鐵釘的木屐,用以增強摩擦力,正在埋着頭,往前趕,縴繩已經深深地嵌入了船工的肩膀。道路是那樣狹窄,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掉下懸崖,船工們用這條河上特有的號子協調着彼此步伐的節奏,大家每一次的用力都聚焦在一起,茶船在船工的肩上一點點地向前挪動着。
野性、暴烈、充滿不可駕馭的力量和不可預知的變化,從來都不是平靜的、順從的。它從很遠的地方覆蓋過來,把更多的東西放在了波浪和山巔之下。它究竟把什麼東西放在了表面,又把什麼東西藏了起來?我在一個古渡口的彎彎曲曲的街道上找尋着茶馬古道的腳印,它已經深深地陷入了被行人和馬匹不斷輾壓的石板徑里。
在古街兩旁,一些樹影斑駁,石頭上、門檻旁坐着幾個目光呆滯的老人,他們不停地抽着茶煙,煙霧包裹了他們的話語,讓我聽不見他們究竟說些什麼,他們說話時嘴唇抖動着,在講述着自己的記憶……
「我們這裡的茶是野生的。」山崖水畔,不種自生。1791年,一個叫陶必銓的老人夜宿安化鷂子尖茶亭時,深感家鄉茶市興隆,興之所至,竟連夜作《鷂子尖茶引》:「禹貢荊州之域,三邦底厥貢名。」幾十年之後,其子陶澍在《試安化茶詩》中曰:「我聞虞夏時,三邦列荊境;包匭旅菁茅,厥貢名即茗。」
我跟隨着老人來到了他的家裡,一個小小的三合院落,幾扇破舊的門板,屋子裡的光線實在暗了,我循着窗戶的光看着屋子裡的一切。漸漸地,一些事物的簡單輪廓出現了。幾千年的種茶、產茶、制茶歷史,不但自己吃茶,每年還有幾十斤的茶葉作為貢茶給皇帝吃,用茶葉去西番交換馬匹。老人砸吧砸吧地說着,不時地咀嚼着茶根。幾束金線一樣的光從窗戶的殘破處穿過幽暗的空間,將一些明亮的斑點固定在被煙火熏黑的牆壁上,我看到一個碩大的茶缸里漂浮着綠苔,十分耀眼。
老人喋喋不休地說着,我終於聽清了老人的話。老人說,開始茶是走水路的,後來,才是水陸並行。老人的先祖就是開毛板船的,將收集的茶砣走資江水路,過洞庭入長江一直到川藏。老人說,現在人老了,船也沒有了,馬也沒有了。老人的一生都在河上,在灘上,在馬道上。我看到了老人臉上的皺紋在發暗的地方出現了層次感和逆光的效果。這是一種符號,富含了人生的全部信息。我看到了老人的皺紋來自於屋前的那條河流和屋後的那條山道。
那裡曾經是茶馬古道。
老人在船上的生活,就像河水中人的倒影,被細碎的波瀾揉皺,遺棄。老人和村里許多人一樣,最開始的時候是船工,後來又成了背夫和挑夫。這與其說是一種職業,不如說是一種宿命,因為茶,將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情感都沉澱在泥沙石徑之中。他們在不斷地完成物質交換的同時,也完成了不同地方的人的文化,他們是經年累月漂浮在水上和跋涉在山中的信使,是深奧歷史差遣來的苦役和神靈。
村邊的古碼頭不時還有船來靠岸,想象着當年的茶商通埠的繁榮景象,「隔溪燈火團相聚,半是漁舟半客船」,恍然已是百年。老人在村前的資水岸邊坐着,他們的目光依舊是呆呆地看着盤旋的水鳥不斷撞擊江面波浪的閃光,掠過天空的烏鴉留下悽惶的聲音。在老人的眼中,這一切多少年都從未改變,他們熟稔山中的每一塊石頭和河灘中每一個浪花以及岸邊生長的每一棵樹和每一棵草。老人是沉默的,嘴巴掛着的煙霧可能是最好的語言。老人在不停地抽着茶煙,有時會發出幾聲劇烈的咳嗽。
夕陽西下,在茶馬古道的慢慢長途和悠悠歲月里,馬幫不再出征,他們悲傷地感到了一種自然生活方式的終止,有如歷史的過客。只是那一個個馬踏石徑的痕跡,依舊烙刻在一條條的古道之上,雖已漸行漸遠,卻愈來愈清晰。[1]
作者簡介
張強勇,湖南省作協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