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青春(37) 葉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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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青春(37)》是中國當代作家葉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白髮青春(37)
因為有你,這漫長的歲月便有了值得期待的理由;因了你的陪伴,這靈魂之焰亦將恆久燃燒,不熄不滅······
題記
時節雖早已過了立秋,午後的陽光依舊是白花花晃人的眼,而且暑氣也不曾完全散去。呆在屋裡頗覺無趣和煩悶,便信步踱出庭院,直向村外的河邊走去——有水的地方總會清爽一些的。
登上禾草叢生的堤岸,潺潺的水流聲伴隨着疾徐不一的晚夏的蟲鳴撲面而來,宛若一曲奇妙的合奏。眼前不時有深背淺腹的水鳥剪掠而過,去而復還。對岸不遠處的小村正安詳而靜謐地沉浸在一片蔥鬱的黛色,間或錯落出幾座精緻的、紅的和白的屋牆來,甚是可愛。搖曳在四野的無盡的蒼黃和青翠以及遼遠的浮動着悠閒白雲的碧空,構成了一幅宏闊壯觀的圖畫。一切給人以恍惚的醉意,視聽也漸覺曠達和舒朗起來。
遊目騁懷之際,驀地又看到了岸坡下那兩座相依並立的墳塋,心中頓時肅然,不覺緩步走了過去。
這是兩座極為普通的墳塋,墳前無碑,也沒有翠柏環繞,與星散於四野的其他大大小小的墳塋並無二致。這裡面長眠的兩位老人也很是平凡而少為人知,一如浩瀚人海中無數默默來了又去了的普通生命。但在我的心裡,他們完全擔得起偉大和不朽的含義,並值得我用最虔誠的敬意去憑弔和追念。望着墳前頷首搖曳的盛開已極的蒲公英,我的思緒便如這四野的風一般不羈地蕩漾開去······
他叫海山,是解放前我們村一戶殷實人家的長子,少能識文,且寫得一手好字。中學畢業不久,其父為他在鄉公所謀得了一個文書的差事。海山十九歲上娶了同僚家的一個遠方表親,也算是門當戶對了吧。女方嫁過來的時候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只聽海山總是「五妹、五妹」地叫着——許是在娘家排行第五的緣故吧。五妹話語不多,利落而賢惠,夫妻二人你敬我愛的甚是相得,婚後三年間生了兩個男孩兒,一家人到也過得平順安實。
婚後第四個年頭,大約是一九四五年吧,因為有發小在開封發了跡,海山眼熱之下也動了想要外出闖蕩一番的念頭。做通了五妹和父母的工作之後,便打點行裝隨着回家探親的髮小一路北上了。不想剛出漯河,就遇到國民黨的軍隊在到處抓壯丁,逃跑不及,便都被塞上了軍車,從此失了音信。
直到一年多以後,才有外出扛活的鄉人捎信回來,說海山已經隨着胡宗南的部隊到了西安,並且當了憲兵,日子似乎過得還不錯。望眼欲穿的五妹這才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後就是日思夜盼的等着海山回來探親或接了他們母子去。
然而,世事難料。當整個社會都處於極度動盪、風雨飄搖的歷史狂瀾之中時,小小的平凡人家的幸福便如同滔天巨浪中的一葉孤舟那樣脆弱而微不足道,瞬間就會被吞噬得無蹤無跡······
苦苦守候在家的五妹在先後接到海山的兩封家書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五妹並不知道,此時的形勢已極度緊張,海山所在的軍中幾乎限制了所有普通士兵的家書往來。等到五妹再次得到海山的消息時,他已經隨着自己的長官被迫撤往海峽對岸的台灣去了。
這對五妹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她做夢也想不到苦苦等來的竟是這麼一個結果。她先是驚惶無措地整天以淚洗面,繼而動了想要帶着孩子千里尋夫的念頭,被同樣無助而悽然的公婆給死死攔下了。
彼時世道已變,面對兩岸勢同水火、彼此間任何非官方的接觸都會被冠以「通敵」「通匪」罪名的殘酷現實,五妹漸漸明白,丈夫回歸的希望已幾近渺茫。所有的哀傷、痛苦甚至詛咒都已無濟於事,除了儘快讓自己堅強起來,默默承擔起如山的重擔和責任之外,她還會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於是,命運對一個年輕母親的磨練——更確切的說是磨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眼前的狀況令人揪心:兩個孩子遠未成年,而原本身體就如同風中之燭的公婆經此變故之後更是迅速衰老下去,隨時都可能一臥不起。五妹收起眼淚,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面盡心侍奉着羸弱的公婆,一面盡力撫養着兩個寄託着她全部希望的孩子。同時,她還要每天像男人一樣的下地幹活,儘量多掙工分;還要經常承受來自有關方面的特殊「關照」和各種異樣的目光——因為她的國民黨兵丈夫。雖然親鄰們也會時不時過來搭把手,但這樣的日子對於一個丈夫不在身邊的年輕女人來說,箇中艱辛,着實讓人唏噓。
不時有好心人甚至她的母親都一再苦口婆心勸她:小五啊,再跨個門檻吧,別一個人硬撐了,不為自己也總得為孩子們想想啊!五妹默默拒絕了所有善意的勸說,她心裡只有海山,擱不下別人。況且她內心深處始終沒有放棄希望:海山也許不久就會回來的,不,一定會回來的,她要把兩個養得壯壯實實的好兒子帶給丈夫看,讓他滿滿地感受一個做父親的驕傲。當然,她更想讓丈夫自豪的是他有一個深愛着他的無比賢良的好妻子。所以,她一定要等,她也在等——可她不知道,她要等的不是三年五年,也不是十年八年,而是漫長的四十餘年······
寒來暑往,歲月成觴。
身心俱廢的公婆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懷着對遠方兒子的無限牽念先後撒手人寰。料理完公婆的後事,五妹便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兩個孩子身上。她沒日沒夜地辛苦勞作,白天累了一天後,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燈下紡花織布、縫縫補補。她要盡最大的力量讓兩個孩子過上不比任何人家差的生活,讓孩子好好上學,順利長大成才。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心裡放不下的那個男人。可又有誰知道,在四季的風霜雨雪之中,在對丈夫錐心蝕骨的思念之中,她度過了多少個暗自飲泣的不眠之夜。是啊,他們甚至不如天上的牛郎織女,銀漢迢迢,尚可每年一會,而她和海山——那個遠在大海彼岸生死未知的男人,卻相見無日,相聚無期······
春去冬又來,花開花又謝。院子裡的大槐樹葉子青了又黃,落了又生,不知枯榮了多少個輪迴。境況漸漸好轉起來,兩個兒子也在母親的含辛茹苦之中慢慢長大了,先後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各自過上了殷實富足的日子。而五妹則在這似水流年之中不可遏止地由一個豐腴健康的紅顏少婦煎熬成了一位白髮蒼顏、病痛纏身的垂垂老嫗——儘管兒子們深味母親的不易而百般孝順、精心侍奉。
五妹再也無力下地幹活了,甚至連抱起最小的孫子都很吃力。她每天柱着杖,倚坐在兒子家新落成的院子大門外,或曬太陽打瞌睡,或與老姐妹們拉家常,或怔怔的一個人看着遠方發呆。也許她早已死了心,也許她依然沒死心,兩隻漸失靈動的眼睛沉靜而平和,讓人看不出內心深處的春秋冬夏來······
身在台灣的海山同樣在對故園親人的綿綿思念中蒼老着自己的年華。
退役後不久,他被安排住進了新竹市的「榮譽國民之家」,成了幾十萬「榮民」中的一員。他沒有像其他老兵那樣娶當地女子為妻,重新組建家庭,因為他心裡實在丟不下五妹和兩個孩子,他夢想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到那個曾經給了他無限幸福和溫馨的小家——儘管這個夢想距離現實是如此的遙遠,但這也是他唯一的信念和慰藉了。
他和幾位河南老兵成了莫逆之交,有事沒事就聚在一起,或聊天解悶,或借酒釋憂。酒喝多的時候,就忘情地唱他們最喜愛的家鄉戲河南梆子,唱《鍘美案》、唱《南陽關》、唱《羅通掃北》、唱《王寶釧住寒窯》······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唱得聲嘶力竭、熱淚長流。海山依舊喜歡寫字,他房間裡一直掛着一幅他手書的岑參的詩句:「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只是他有意把「東望」寫成了「北望」——那裡是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地方,生生扯痛着他的一顆遊子之心。
新竹市的杜鵑花啊,綻放時燦若雲霞,令人心醉,花謝時又淒清蕭疏,滿腹離愁。多少個春秋過去了,海山也由一個英挺少年滄桑成了一位步履蹣跚的皓首老翁。後來,隨着身體的每況愈下,他想法住進了台北的「榮民總院」,在台北,他慶幸可以經常看到享譽全台的「豫劇皇后」劉海玲的演出——他固執地認為這個女子和他記憶深處的五妹長得是如此的相像。
日子如白駒過隙一般匆匆而逝,海山的身體幾乎佝僂成了一棵瀕臨枯死的老樹,雖尚有一絲生機,但已很難能看到重新蓬勃起來的希望了。就在他心灰意冷,自感終躲不過客死他鄉的命運時,歷史來到了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拐點。一九八七年秋,經過兩岸有關部門的艱難溝通,同時也是在洶洶民意和輿情的壓力下,台北當局終於放棄了實施多年的與大陸「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三不」政策,允許台灣居民赴大陸探親了!
這消息不啻像春雷一般震開了老兵們冰封已久的心田。雖然探親假只允許一年一次,一次不准超過三個月,但這足以讓他們激動得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了。他們忘情地互相擁抱、喜極而泣甚至嚎啕大哭,仿佛已經觸摸到了親人久違的溫熱,仿佛已經嗅到了那熟悉到夢裡的家鄉泥土的味道。
其時,年近七旬多病纏身的海山自感時日無多,便打定主意要落葉歸根,死也要死在五妹的身旁,埋骨桑梓,長眠在家鄉的土地里。他先是給五妹寫了一封長長的家書,緊接着就向當局提出了探親申請,希望能儘快見到情牽已久的親人。但終因人數和批次的限制,直到第二年年底才獲得批准。
一九八九年的初春。
這天一大早,五妹就端坐在院子大門口,靜靜等待着她遠方久違丈夫的歸來。季節已出正月,雖然東風尚有料峭的寒意,但陽光已經頗好,亮亮地照在她的身上,給她花白的頭髮和簇新的暗紅色的棉衣抹上一層溫暖祥和的金色。
我未能有幸親眼見證這兩位闊別四十四個春秋的華發老人重新相聚的那一刻,但想來上蒼也會為之落淚吧······
三個月的探親假結束了,海山不得不再次返回台灣。不過,此時的他已與先前大不一樣,氣色開始好轉起來,聲音也高亢了不少,而且腰身也似乎比先前挺直了些。臨別前海山向五妹保證,一定會很快再回來的。回到台北不久,海山就向當局再一次提出了回家探親的申請。同時,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料理一些事情,把自己帶不走的東西一一贈送給了那些長期以來患難與共的老兄弟們,並向他們逐一告別——他決定這一次回家後就不再返回來了,他要守在五妹身邊,陪她一起度過餘生不多的寶貴時光。當然,按照當時的規定,探親滯留不歸的老兵將取消一切「榮民」待遇並會被安上相應的罪名——這對他來說顯然已構不成任何威懾和阻礙。
一九九0年的元旦剛過,海山就迫不及待地再次踏上了歸鄉的路程,終於趕在春節之前回到了五妹和孩子們身邊。
從此,人們便經常看到這兩個容光煥發的老人形影不離、相扶相攜地出入於村里村外。他們一起去趕年集、看廟會,快樂地和每一位認識的人打招呼。他們買來大紅紙,由海山書寫了一幅又一幅好看的春聯無償贈送給村裡的父老鄉親,以此來讓別人分享他們的快樂和幸福。他們一起帶孫子,一起下地幫家裡幹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儘管孝順的兒子們一再勸阻。對於苦了一輩子的父親母親,兒子們只想讓他們安度晚年,騰出最好的房間讓他們住,衣食也都是最好的。並且給父親準備了書桌讓他寫字怡情,準備了上好的茶具讓他泡茶,這些都是父親多年漂泊在外早已養成的習慣。五妹的腰腿因多年的積勞而落下了病根兒,海山就不厭其煩的每天給她按摩和熱敷;而五妹也又可以經常給心愛的丈夫做他最愛吃的手擀麵了。不時有鄉親善意地取笑他們像剛結婚的老新郎老新娘,「你們可真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啦,哈哈!」他們則相視而笑。
那些當年和海山一起玩大的小夥伴們也都是兒孫滿堂的老人了,雖然有的已早早離世,但大都還在。他們常去找海山敘舊拉家常,高興起來還會像年輕時候那樣再碰上兩杯。五妹就在一邊端茶倒水,添酒遞煙,陪着這些老小孩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欣慰於眼前的一切,這麼多年的苦吃的值了······
不知不覺之間,兩位老人的身體奇蹟般的硬朗起來。海山自不必說,五妹的臉色也泛起紅潤起來,眼中又似乎閃現出年輕時才有的光澤來,而且柱了多年的拐杖也丟下了。我不想用「苦盡甘來」這個輕飄蒼白的詞來形容他們,我只是堅定地認為,此時他們正同行的才是他們一生當中最美好、最寶貴也是最動人的年華!在歷經了近乎絕望和幻滅的困境以及漫長的煉獄般的分離之痛後,他們為對方的苦苦堅守終於換來了光明重現、相濡以沫的時刻;他們用兩顆雖已傷痕累累、飽經滄桑但始終不曾真正屈服的心向世人詮釋和證明着生命的堅忍和偉大。
二00一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在他們重新攜手走過生命中最快樂的十二個春秋之後,七十九歲的海山帶着對五妹的無限眷戀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兩個月後,七十七歲的五妹也緊隨着自己深愛的丈夫飄然而逝。他們最終於天國相聚,並且永永遠遠不再分開······
歲月為他們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一個時代也隨着他們的離去而終成歷史。而歷史是不會被遺忘的,海山和五妹,以及千千萬萬和他們有着共同和相似命運的普通犧牲者,已經和那個偉大而悲壯的時代一起熔鑄成了一座不朽的豐碑,矗立在這個民族的內心深處,見證着我們腳下這片古老的土地重新煥發出亮麗而蓬勃的生命力。
從遐思中回過神來,四野一片靜寂,我向兩位老人再一次的深深鞠躬。抬眼望去,看到那遼闊的天空晚霞正盛,宛若朵朵怒放的焰火,瑰麗而迷人······[1]
作者簡介
翟明輝,筆名葉沉,河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