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兒(鞏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瓜兒》是中國當代作家鞏童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瓜兒
故事梗概:本篇以一名黃土高原農村的羊倌為主人公,描寫了其從出生、成長地到新的農村環境中勞動、生活、放羊的經歷,展現了從人民公社時期到改革開放後農村的發展變化,呈現了新時代農村生活的面貌。作品生動地刻畫了主人公的形象,反映了黃土高原上農村的地貌、環境和變遷,是當代老一代農民的縮影和寫照。
一
這一片古老的黃土地,自夏朝時候就居住着遊牧少數民族,為少數民族統治,秦時曾攻占黃河以北、以東地區,漢代占領了大片地區,設郡置縣。古時屬於少數民族聚居地和向中央王朝過度的地帶,也是西北少數民族統治者向中央集權統治者發起進攻的前沿。漢代後,歷朝皇帝都很重視這片土地的管轄和屯兵。
萬古荒原,山茆縱橫,溝溝壑壑,積累的是厚厚的黃土層,黃土地上樹木稀少,一片貧瘠。站到高處山頂,放眼望去,千山萬壑,偶然從山坳里冒出一股股炊煙,「咩咩」的羊叫聲從曠古的山谷中傳來,仿佛將軍征戰的鐵騎下逃生的生命的餘聲。
甜溝,是龍寧縣中部的一個鄉鎮,其政府所在地,地處川道交通要道,自古以來是人員、車馬通行的樞紐地帶。杜鵑岔村,在川道以東十幾公里處的山坳里,村子裡有八十多戶人家,星星點點地坐落在溝畔和半山腰。村子所處的位置,是一條長長的溝壑,這條溝從更東面直通下來,出口一直到川道公路邊。黃土高原乾旱少雨,水土流失嚴重,引黃灌溉工程啟動以前,多少輩人都是靠天吃飯,天不下雨便沒有吃的水,莊稼被曬乾曬死,因而會發生饑荒。可是,這條溝救了許多人的命,溝底會泛出清亮亮的泉水來,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溪,但它是人們的大救星。當地農民從泉眼裡挑水,登上陡峭的山間小路,把水挑到家裡。人們視水如命,將洗鍋水用來給豬、狗、雞拌食,洗完臉的水捨不得倒掉,留着下次再用。故而當地農民親切地稱這條溝為「甜溝」,甜溝的地名因此而來。
杜鵑岔村並無杜鵑,因這裡環境惡劣,以前餓死了不少人,且兵荒馬亂的年代,戰亂發生,土匪出沒,使得一些草民死於非命,村民們以「杜鵑啼血」的典故,取名「杜鵑岔村」。
1951年6月的一天晚上,「嗯咹,嗯咹」的啼哭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從杜鵑岔溝畔的那座破敗的莊院裡傳來,一個生命在杜鵑岔誕生。一位年紀近四十歲卻顯蒼老的男人從門外閃進來,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他從接生婆手裡接過裹着的嬰兒,欣喜卻又緊張地問接生婆:「是個啥樣的?」
「是個帶把的!」接生婆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
這位莊稼漢老實巴交,爹娘死的早,二十歲時就承擔了家庭的重擔,老婆前胎生了個閨女,兩口子都盼着再生一個兒子。這是農村久來的傳宗接代的習俗,嚴酷的生活條件,也需要有一個後生來承擔家務。這一夜,老婆終於生了個小子,莊稼漢自然喜上眉梢,他抱着剛出生的嬰兒,又望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老婆,老婆也還報一個會心的微笑,乾裂的嘴唇在微微地抖動。
莊稼漢將嬰兒放在炕上,「嗯咹,嗯咹」的叫聲又響了起來。他在一個粗碗裡放了些紅糖,倒上開水,用筷子攪了一下,端到老婆跟前。又把老婆扶起來,靠在身後的被子上,一勺一勺地給她餵糖水。
男孩出生後,莊稼漢兩口子商量,起個啥名好呢,思來想去,因老婆特別疼孩子,就說:「看他瓜惺惺的,就叫瓜兒吧!」
莊稼漢欣然應允。
瓜兒慢慢地長大了。六、七歲時,就跟着生產隊的羊倌在山上放羊。那時是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有一大群羊,專門由一個姓朱的小老頭放牧、飼養。這朱羊倌是個單身,大半輩子未娶上媳婦。他特別喜歡孩子,見瓜兒要隨他去放羊,高興地用長煙鍋的嘴子敲着瓜兒光光的腦殼,喜愛地說:「瓜兒,你小子跟着我放羊,要爬山過溝呢,你能行嗎?」
瓜兒眯着小眼睛,仰頭看着朱羊倌:「朱爺爺,我能行呢,我可以給你作伴、攔羊,還可以抓黃鼠玩呢。」
「啊呀,看把你能的,你還能抓住黃鼠?」朱羊倌打心眼裡喜歡這孩子。 就這樣,瓜兒跟着朱羊倌滿山滿溝地跑,走遍了杜鵑岔附近的山山茆茆、溝溝坎坎。
杜鵑岔所在的這條溝呈東西向,溝長十幾公里,最深處有八十多米。溝壑兩邊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茆,厚厚的黃土層堆積起來,形成一眼望不到邊的禿山溝茆。山上幾無草木,溝里由於雨季下些雨,還可長出一些草來。若是雨水好的年份,山上、溝里則呈現出許多綠色,羊兒、驢騾就有了青草可吃。
這裡的人們是靠天吃飯,有了雨水才有莊稼,人蓄飲水才有保障。家家都有一口水窖,雨季時積些水,可保證一年的飲用。然而,往往是十年九旱,水窖里就積攢不了水,因而溝里的那眼泉水就成了救命水。為了不使泉水流走,生產隊組織社員在泉眼的下方攔了一個壩,使水蓄積起來,以供全年之用。乾旱的年份,隊長派了一專人看守,每家每戶每天限量擔用,多擔水的要扣工分。為此還發生過爭吵、打架事件。
杜鵑岔一王姓人家男人比較霸道,有一年晚上,他打着手電去偷着挑水,挑了一擔還要再挑一擔,被看守人發現後上前制止。王家男人不聽他的,繼續擔水前行,看守人奪扁擔,王家男人不肯,二人爭執起來,結果打翻水桶,水流了一地。王家男人指着看守人的鼻子罵道:「你驢X的管得多,不睡你的覺去,半夜三更還管我挑水?」
看守人也罵他:「咋隊上就這麼點水,大家都聽話,按規定分配,你還夜裡偷水,像啥樣子嘛。」
「咋了、咋了?你驢X的是不是不想活了?」王家男人朝看守人臉上狠狠地搗了一拳。看守人只覺得眼冒金星,鼻孔里流出了血。
「你等着,我把你告到隊長那兒去。」看守人捂着臉走了。
隊長睡得正酣,被看守人叫醒,看到看守人滿臉是血,驚訝地問:「你這是咋了?和老婆打架了?」
「沒有。村頭的王大狗夜裡偷水被我發現,我不讓他挑水,他就打了我。」
「狗慫還反了不成?走,領我看看去。」隊長一骨碌翻身起來,穿好衣服,和看守人去了溝底,可王大狗已經不在了。
二人又返身回去,砸響王大狗家的大門。王大狗倉皇地開了門,隊長劈頭蓋臉地大罵:「你真是吃了狗膽了,竟然夜裡去偷水?你知道那是咋生產隊的救命水不?你挑光了水,別人喝什麼、用什麼?」
王大狗不怕旁人卻怕隊長,搔着頭說:「我就挑了這麼一回嘛。」
「你挑一回還想再挑一回,不治治你還反了,扣你十個工分!」
「啊?這麼多?」王大狗這時才真正膽怯了,睜大眼睛看着隊長的臉。
「不罰不足以平民憤!」隊長轉身就走了。
自此後再沒人敢偷溝里的泉水了,那一汪泉水,在最乾旱的時候救了全生產隊社員的命,養育着這方農民繁衍生息。
瓜兒跟着朱羊倌,趕着八十多隻羊,漫山遍窪地放牧。他們早上帶了玉米餅、煨熟的洋芋,朱羊倌掛在腰間破舊的軍用水壺裡裝滿了水。朱羊倌揚起他手裡的那根長鞭,「啪」地一聲在地上甩響,趕着羊兒向山上走去,瓜兒跟在後面,揉着惺忪的睡眼,擦去眼角的眼屎。朱羊倌調侃地說:「你小子還沒睡醒吧,是不是晚上還吊在你媽的奶子上吃奶呢?」
瓜兒紅了臉,爭辯着說:「胡說,我早就不吃奶了。」
朱羊倌轉身笑了一下,用右手摸了一下瓜兒的光頭:「我跟你開玩笑哩,你還倒認真了。」
朱羊倌趕着羊群到一座山上去放牧,瓜兒「吭哧、吭哧」地喘着氣爬山,不時地用手裡的一根長棍去攔一下跑散的羊。夏天的山上倒還有一些青草,羊兒散漫地吃草,朱羊倌和瓜兒坐下來吃玉米餅和洋芋。那洋芋是昨晚朱羊倌在灶火里煨熟的,皮子焦黑,瓜兒吃得兩手黑黑,用手抹了一下臉,臉上也留下了黑印,嘴唇上全是黑墨。
朱羊倌吃畢,抓起水壺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唱道:「山樑樑上的那個羊兒吆——白花花,我的那個俊媳婦吆——在哪噠……」
悠揚、嘶啞的腔調在山谷中迴響,朱羊倌唱得如泣如訴、悲愴淒涼。
瓜兒聽着歌兒有些憂傷,不解地問:「朱爺爺,你唱的啥歌兒嘛?」
朱羊倌停止唱歌,憂鬱的眼睛望着連綿起伏的山脈,喃喃地說:「娃兒你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其實瓜兒知道朱羊倌沒有婆姨,他是不是在想婆姨呢。
太陽升高了,山上燥熱難耐。朱羊倌把羊趕到山溝里,拔下長長的一綹冰草,給瓜兒編了個帽圈,戴在他的頭上遮陽,瓜兒望着朱羊倌黝黑褶皺的臉,咧着嘴笑了。朱羊倌有一頂破草帽戴在頭上,遮擋着烈日的照射。
忽然,瓜兒看見一隻黃鼠哧溜溜地往前跑,便去追趕,那黃鼠鬼鬼祟祟地鑽進了地窩。朱羊倌喊道:「別找了,下一次我們帶些水,我給你抓一隻黃鼠!」
藍藍的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太陽艷艷地照射着,接近中午的山溝,被炙烤得地皮蒸騰起一絲絲青煙,灩灩地似水一樣在眼前閃過。溝里靜寂地瘮人,只有羊兒不時的「咩咩」聲和烏鴉「嘎兒——嘎兒——」的叫聲響起。
羊兒不停地打着噴嚏,抖動着身子,似乎它們身上的毛是多餘的,恨不得全抖掉。
瓜兒的嘴唇乾裂了,兩條小腿也不聽使喚地邁不動了。朱羊倌從腰間解下軍用水壺,給他嘴裡灌了一通涼水,瓜兒才有了一些精神。
朱羊倌說:「娃兒,咱們回吧,下次我保證給你抓只黃鼠。」
他們趕着羊群,沿着山間崎嶇的小道回村了。
朱羊倌沒有食言,第二天用塑料水桶裝了些水,放羊時,將水灌進黃鼠洞眼裡,黃鼠一探頭,朱羊倌兩手迅速地捉住了它。他在黃鼠的脖子上拴上了一根細皮繩,交給瓜兒牽着。這下可把瓜兒高興壞了,瓜兒用右手撫摸着黃鼠柔軟的皮毛,不停地逗玩。
爹娘看到瓜兒這樣成天跟着朱羊倌放羊不是個事,就把他送到生產隊的小學校去上學,給他起了個大名叫劉克敏。可是,瓜兒讀到二年級就不願上學了,加之家裡貧窮,交不起學費,瓜兒便輟學了。
瓜兒仍跟着朱羊倌放羊,直到他長成後生時參加勞動。
二
瓜兒十八歲時,已是膀大力圓,生產隊修梯田,他和社員們一起築壩平地,幹得很賣力。雖然他上學時爹娘給他起了大名劉克敏,但社員們還是習慣性地叫他瓜兒,那大名似乎與他無緣。
由於朱羊倌七十歲了,兩條腿走不動路,又咳喘得厲害,不能繼續爬山越嶺地給生產隊放羊,隊長便將此重擔交給瓜兒。隊裡的羊和驢、騾、馬一樣重要,是生產隊的寶貴財產,過年時,隊裡殺幾隻羊分給各戶,社員們一年到頭打一下牙祭,是難得的美食;再說羊毛是他們製作冬衣、捻線織襪、改造褥子的絕好材料,隊裡還不時賣掉幾隻羊,所得的錢作為生產隊必要的經費。
冬天,瓜兒穿着一套黑色舊棉衣棉褲,衣服上有幾個破洞,裡面的棉花外露出來,上衣袖口上打了補丁。他又披了一件羊皮大衣,頭上戴一頂陳舊的黃軍暖帽。天氣冷啊,這樣的裝束才能夠在貧瘠光禿的山脊溝壑放羊。
瓜兒雙手在羊皮大衣的袖筒里筒着,手裡捏着羊鞭,不時地抽出手來甩響皮鞭,吆喝着羊群。在朱羊倌多年精心的放牧和飼養下,這群羊膘肥體壯,已生養繁殖到一百多隻了。瓜兒繼承了朱羊倌的事業,儼然是個正式的羊倌了。基於小時候跟着朱羊倌放羊的經驗,他知道方圓幾十里哪裡的草長勢好,那些溝溝坎坎、羊腸小道,他都熟知並了如指掌。冬季放羊,只能將羊群趕到那些乾草較多的地方,可附近的乾草是有限的,而且其它生產隊也有羊群,所以瓜兒只能趕着羊群向遠處延伸。兩三年下來,瓜兒能夠熟練地駕馭羊群,成為一名優秀的羊倌。
初秋的天氣還沒有退出暑氣,一場透徹的秋雨澆濕了村莊,濕潤了久旱乾渴的山巒,種在溝地里的苞谷、高粱和山窪上的糜谷,吸收了水分,綠油油地這兒一片、那兒一坨,卯足了勁、竄高了個地拔節生長。
瓜兒放牧的羊群,在圈裡圈了兩三日,憋悶壞了,一出圈就揚起蹄兒猛跑。瓜兒甩鞭吆喝,趕上前去攔羊,出了村子的大道,漸漸地向山上爬去。
瓜兒心情舒暢,精神倍增。下雨的日子裡,是他難得的休息天,成天聽着噼噼啪啪的雨滴聲睡覺,養足了精氣神,這日趕羊出圈,腳底下也快了。他一直把羊趕到十幾里地外的山坡上放牧,青草在雨水的滋潤下青蔥肥嫩,羊兒吃得肚脹體圓。突然,瓜兒看到山坡上有一個穿着紅色上衣的女子,在低頭揀拾着什麼,他走過去搭訕問話。
「喂,你在拾啥?」
那女子抬起頭來,水靈靈的眼睛望着瓜兒,攏了一下掉在額前的頭髮:「我在拾地軟呢。」
「哦,這下場雨地軟很多哩。」瓜兒越走越近。
「就是的,這東西洗淨後包包子吃可香呢。」女子一邊撿拾一邊答應着。 瓜兒站在她的跟前,細細地打量着女子。她穿一件紅色襯衣,下身是一條天藍色半舊的褲子,褲腿高高地挽起,一張桃形臉上綴着好看的鼻子,濃濃的眉毛下一對眼睛透着靈氣,薄唇小嘴微微地張着,露出整齊好看的牙齒。那雙纖纖玉手靈巧地在地上剝揀地軟,身材勻稱苗條,兩條長辮掉在身前,隨着身體的移動在晃動。
瓜兒看得傻眼了,竟然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咽唾液。
女子覺得不對勁,直起身來,看到瓜兒直瞪瞪地看她,一抹紅暈在臉蛋上悄然升起。
「你咋這樣看我呢,我又不認識你!」
「哦,我看你很會揀地軟,就多看了一會。」瓜兒掩飾着內心的驚喜和恐慌,訕訕地說。
雨後寂靜的山坡上,除了羊兒在散漫地吃草外,這裡就他們二人,兩個人初次見面,兩顆心咚咚地跳得激盪。是仙女下凡賜給瓜兒的偶遇,還是瓜兒碰上了紅運?
「你是哪兒人?」瓜兒大膽地問她。
「我是那邊王岔的。」女子站起來,指了一下遠處溝里的村子。
瓜兒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瞅着這女子。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你是在審問我呢,哪有這樣的人嘛。」女子不情願地噘起了小嘴,扭着身子背過臉去。
「我就問問你,也沒有啥意思。」瓜兒難為情地說道。
「我叫王二妞,今年十八歲,這下你滿意了吧?」女子又噘起嘴來,兩手擺弄着辮角。
「你怎麼叫二妞,是爹娘起的名吧?」瓜兒又問。
「我有個姐姐,我是老二,還有個弟弟,爹娘就叫我二妞。」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甚是融洽。
「我要到那邊拾地軟去了,你放你的羊吧。」王二妞提起放在地上的籃子,轉身向山坳走去。走了十來步,又回過頭來朝瓜兒嫣然一笑:「忘了問你的名字,叫啥呀?」
「我叫瓜兒!」瓜兒大聲地喊着,向王二妞揮了揮手。
「瓜兒、瓜兒,怎連個大名都沒有。」王二妞小聲嘀咕着,在瓜兒的視線中漸漸消失。
這一夜,瓜兒轉輾反側難眠,王二妞的音容笑貌不斷地在他眼前晃動。多麼好的一個姑娘,若是娶了這樣的女人,該是他三生有幸了。
自第一次見面後,瓜兒老是把羊群趕到王岔附近的山窪溝畔,期冀着再見到王二妞。終於有一天,他看見王二妞在糜地里鏟草,地里有好幾個人,他不便前往與王二妞單獨說話,只是大聲呵斥着羊兒。
王二妞聽到了他的聲音,抬頭望了一眼,雖然離得較遠,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明白各自的意思。一股暖流驟然熱遍瓜兒全身,多好的妹子啊,我瓜兒真的想死你了!
瓜兒心裡這樣念叨着,不由得唱起了朱羊倌曾唱過的那首信天游歌曲,引來其他鏟草人驚異的目光。
「這後生是咋了,唱的啥歌呀?」鏟草的婆姨紛紛議論着。
王二妞低頭抿嘴一笑,鏟草的速度越發快了。
此時,瓜兒才真正明白了小時候放羊時朱羊倌說話的含義。
瓜兒日夜思念王二妞,簡直成了他的心病,便將自己的想法給爹娘說了。爹娘聽了高興地合不攏嘴,這是好事呀,娃子有了相好,得趕快撮合。於是,瓜兒爹到村東頭邀請了一位能說會道的董老漢,仰仗他做媒去提親。
這老漢倒也痛快,滿口答應去辦。
董老漢先去了一趟王岔,和王二妞爹接觸,說明了來意,並說了瓜兒的情況。王二妞爹說只要二妞同意,他沒意見。
董老漢說:「看娃們的情況,雙方都願意,何況瓜兒對二妞那樣痴情,咱們定個提親的日子吧?」
王二妞爹說:「好吧。」
董老漢略懂八卦和風水,掐指算了一下,說農曆九月初八是個好日子,就這天吧。
九月初八一大早,瓜兒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穿了身乾淨衣服,把本來不多的鬍鬚,用老式剃鬚刀颳了一下,洗了頭,顯得清瘦精幹。瓜兒跟着爹和董老漢,自己手裡提了兩包點心,瓜兒爹則手裡拎了一瓶川牌大麯酒,兜里裝了一盒大前門香煙和幾塊碎錢,三人興高采烈地向王岔走去。
王二妞爹真是個爽快人,一見瓜兒如此清俊有禮貌,個頭又高,不禁喜形於色,笑呵呵地迎接他們,在爐子上熬罐罐茶招待。二妞娘端來了糜面碗坨,也是喜不自禁。
王二妞在小窯里坐着,知道是瓜兒他們來了,心咚咚地只跳,一片紅暈飄在她白皙的臉蛋上。她側耳細聽他們在上窯里的說話,卻羞澀地不敢出去照應。
「他叔,我們今天來提親,一點薄禮擱這,算是心意。」瓜兒爹說着,並示意瓜兒把點心放在炕桌上。
瓜兒恭敬地照辦。
「來就行了,認個親家,還拿這麼貴重的東西。」王二妞爹謙讓着。
「這上門提親不拿禮物成何體統,瓜兒爹的心意,你們二老就領受了吧。」董老漢對王二妞爹說道。
「我隊這後生人很勤快,又老實懂事,歲數也不小了,你看若合適,今天就和你家二妞定個親,擇個吉日把婚事辦了。」董老漢又說。
「我和她娘都同意,就看二妞願意不。」王二妞爹和氣地說着,提起燉茶罐罐的鐵絲把,給瓜兒爹和董老漢的茶杯里倒上了茶。
瓜兒爹趕緊打開酒瓶,在三個小酒杯里斟了酒,端起一杯給王二妞爹敬酒。王二妞爹欣然接杯,一飲而盡。接着他們又互碰了一杯。董老漢也如法炮製。
瓜兒也端了一杯酒,站在炕沿前,雙手畢恭畢敬地遞給坐在炕上的王二妞爹:「叔,我敬您一杯酒!」
王二妞爹笑着接住酒杯,盯住瓜兒的臉看着,瓜兒感到既慌張又不自在。
「嗯,是個好後生,以後要善待我家二妞呀!」王二妞爹仰頭喝了酒,用右手抹掉沾在胡茬上的酒滴,認真地對瓜兒說。
「一定,一定。」瓜兒低着頭,不好意思地答應着。
瓜兒爹抖抖索索地從口袋裡摸出了五元錢,放在炕桌上說:「這是一點定親的心意。」
「唉,你不該這樣啊,咱們都是窮苦農民,來認個親就行了,何必破費呢。」王二妞爹說道。
「定親就得有聘禮,咱們這兒窮,瓜兒爹拿不出多少錢,你就收下吧。」董老漢解釋着說。
「那行,我就收了。」王二妞爹說着,又朝門外喊道:「二妞娘,你叫一下二妞。」
王二妞低着頭慢慢地走進了上窯,坐在地下木凳上的瓜兒,倏忽覺得眼前一亮。日思夜想的人兒就在眼前,他禁不住熱血澎湃、心潮起伏。
「二妞,你願意和瓜兒成親不?」王二妞爹問閨女。
王二妞站在地下,嘴咬着衣襟,點了一下頭。
瓜兒不顧炕上的三位老人,看得驚呆了,簡直要把王二妞吞掉的樣子。
「瓜兒,你願意不?」王二妞爹又問瓜兒。
「啊?我?我願意。」瓜兒如夢初醒,抽回頭看着王二妞爹說。
一門親事就這樣定下了。
這年臘月初三,天空中飄着片片稀疏的雪花,瓜兒騎在一頭毛驢身上,胸前戴着一朵大紅花,還有幾頭驢馱着迎娶新娘的禮物和迎親的人,前面兩個步行的人吹着嗩吶,沿着山間小道,浩浩蕩蕩地去王岔迎親。
瓜兒把王二妞娶到了他的小窯里,幸福地結婚了。其時瓜兒二十一歲,王二妞才十八歲。
三
都說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王二妞在這花苞綻放的年齡嫁給瓜兒,雖說年齡偏小,卻很成熟,把樣樣家務照看得井井有條,加之她開朗活潑的性格,惹得公婆高興,生產隊的人都讚不絕口,說劉家娶了個好兒媳。
瓜兒依舊放羊,見了人臉上笑成一朵花,心裡美滋滋的。第二年,王二妞就給他生了個胖小子,更增添了家裡的熱鬧氣氛。
水仍是龍寧縣緊缺的資源,前兩年旱情發生,從鄰縣黃河裡抽取後,用解放牌汽車拉來的水,救濟各處的人飲水荒。那大車拉着一大罐水,吃力地往坡上爬,車縫裡漏下的水滴,引來大群鳥兒追逐啄叨,可見這個地區缺水的嚴重性。
省委派員經過詳細的調查和勘查後,決定建設引黃提灌工程,從黃河中引水。歷時兩年,國家耗資一億餘元,建成了惠及鄰縣和龍寧北部十一個公社、十萬餘人的大型高揚程水利提灌工程,於1973年上水。這是一項救命工程、翻身工程,是龍寧歷史上的重大事件。
瓜兒家有一方親戚,在北部川道里的水邊公社大道生產隊。水邊公社川道里各隊已上水,千年以來第一次有了水澆地。1974年8月某日,瓜兒爹專程走了一趟親戚,托親戚給該隊隊長、公社書記說好話,由於政策允許個別乾旱無水山區的農民搬遷,領導終於允諾將瓜兒家搬到大道大隊大道生產隊落戶。
瓜兒爹向杜鵑岔生產隊借了一輛馬拉大車,把家裡的一應家什拉上,五口人都坐在車上,告別了眾鄉親,馬車咣當咣當地向八十里外的水邊公社大道生產隊駛去。
瓜兒家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兩三張破桌椅和行李等物品,倒是那些農具占了大半車的位置。瓜兒姐姐早年就出嫁了,家裡只有爹娘、瓜兒、王二妞和幼小的孩子了。瓜兒爹駕車,其餘人分坐在馬車比較穩當的地方,王二妞懷裡抱着將近一歲的兒子,瓜兒坐在她旁邊,不停地逗孩子。
將近黃昏時,他們才到達大道生產隊。他們暫住在隊上騰出的大隊部的兩間破窯里。過了兩個月,生產隊給他們劃了一塊宅基地,地理位置挺好,在川道主路旁邊。於是,瓜兒爹找人幫忙築了土院牆,又箍了三間土窯。靠北一間上窯較大,瓜兒爹娘居住,也是會客窯;靠東緊傍上窯的一間較小,瓜兒和王二妞、孩子住,東面一間是廚房。後來,瓜兒和爹又在西院搭蓋了簡易的棚子,可以放置農具和雜物。
瓜兒家有了新家,開始了新的生活。瓜兒娘在家看孩子,其他人都參加勞動,掙工分、分口糧。由於這兒上了水,水澆地的小麥、苞谷等糧食作物產量較高,只要掙的工分多,分的糧食也就多,瓜兒全家基本能吃飽肚子,不再挨餓了。
大道生產隊西面靠山的地方是一條河道,可惜河水是鹹的,不能飲用、澆地。這是一條季節河,夏秋季因雨水多,上游的山水不斷地匯集到河裡,河的流量就大,而冬春季有的河段就出現了斷流,河水淺的地方,人可以踩着列石跨過去。常年亘古的流水,形成了堆積很厚的沙層,河灘里也是沙土,農民們就平整成地,春季種上了西瓜、西紅柿、茄子、辣椒等瓜蔬。七、八月份是瓜蔬成熟的時候,生產隊就給農戶分配。瓜兒家祖祖輩輩在大山深處居住、生活,哪見過這麼好的西瓜和蔬菜,他們分到瓜蔬後高興萬分,那西瓜切開後瓤紅瓜甜,西紅柿吃到嘴裡酸甜可口,算是過了口福。
剛開始,水澆地因土質疏鬆不穩,常常出現窟窿,地土下陷。經過一兩年的放水漫灌和整修,土層穩定了,施上農家肥和灶灰,糧食的長勢逐漸好起來。生產隊還在地里種上了蘿蔔、白菜,收穫時,那綠蘿蔔大的有一尺長,綠白相間,紅蘿蔔紅嫩鮮脆,吃起來特別可口。
瓜兒和王二妞的兒子起名叫胖胖,胖胖慢慢地學會了走路,夏天天熱時,胖胖被脫得精光,被瓜兒放在一個盛滿水的大塑料盆里玩水。胖胖呵呵地笑着,嘴裡伊哩哇啦地說話,兩隻手不停地打水,濺了瓜兒滿臉的水。
「看你兒子玩得開心不,打濕了我的臉。」瓜兒對正在洗衣服的王二妞說。
「是你自找的,活該!」王二妞嗔怪地說。
「呵呵,這小子長大了會不會和我一樣?」瓜兒自言自語地說。
「和你一樣就麻煩了,多沒出息,是個放羊娃!」王二妞不高興地說。
「放羊娃咋了?放羊也有技巧呢。」瓜兒寸步不讓。
「我要供孩子上學,考個大學哩。」王二妞已想好了怎樣培養孩子。
「現在這個樣子,到處搞運動,學校的學生不上課,也參加勞動,哪兒招學生呢?」瓜兒是指「文革」的運動,對孩子不抱什麼希望。
「我就不相信世道不會變,它大學裡還不招學生了?」王二妞卻是信心百倍,把洗過衣服的髒水倒在水眼處,爭辯着說。
這年下來,瓜兒家掙的工分多,分的糧食相對就多,如果計劃着吃,下年的口糧差不多夠了。瓜兒爹長出一口氣,感慨地說:「還是水川區好啊,我活了這把年紀,哪見過一次能有這麼多的糧食呀!」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
大道大隊在小學校的操場上舉行了哀悼儀式,小學校的土窯上架了一個大高音喇叭,全大隊的老老少少都來了,大隊長給每個社員發了一朵小白花,讓他們戴在胸前。
大喇叭中的哀樂響了,播音員用緩慢而沉重的聲音解說道:「我們偉大的領袖、無產階級革命家毛澤東主席,因病於9月9日0時10分不幸與世長辭……」
站在操場裡的人們都低下頭,彎腰鞠躬,哭聲一片。不懂事的小孩子卻感到熱鬧,在人縫裡竄來竄去地玩耍。胖胖這時三歲了,揪住王二妞的褲子,新奇地看着人們哭泣,又看到別的小孩子在人群里竄着捉迷藏,他也跟着其他小孩子追逐嬉鬧。王二妞抹了一把眼淚,趕緊拽住胖胖,低聲說:「不能亂跑,不聽話打你哩。」
胖胖站在原地不動了,左手抓住王二妞的褲子,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裡吸吮,睜大眼睛看人們好端端地哭泣,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次年夏天是個豐收年,大道生產隊西面山上和坪上的旱地小麥,因雨水充足,長得身長粒飽。社員們紛紛上山走坪拔麥,一捆捆的麥子躺在地里,由專人收攏起來,等待着生產隊唯一的一台拖拉機拉走。
瓜兒和其他四人開拖拉機拉麥子,拖拉機手姓汶,將近五十歲了還未娶上媳婦,但他為人誠實,幹活很賣力。這天在坪上裝了滿滿一拖拉機麥子,車廂里摞得高高的,幾人用粗長的棕繩捆綁緊,汶師傅就發動起拖拉機,瓜兒和其他三人坐在車廂的麥摞頂上,用手牢牢地抓住棕繩,拖拉機沿着崎嶇的坪道和河道,慢騰騰地向生產隊的麥場駛去。由於剛拔了的小麥濕重,汶師傅又心狠,裝了滿噹噹的一車,拖拉機就很吃力,吐吐吐地冒着黑煙走得很慢。
拖拉機過河爬坡,當駛到河東面坡的最頂端,也是最陡處的時候,拖拉機開不上去了。瓜兒等四人從車麥摞上下來,對汶師傅說:「我們在後面推,你加大油門往上沖。」
汶師傅說:「大家使一把勁就上去了,馬上就到平路上了。」
汶師傅把穩方向盤,猛地一下加大油門,不料拖拉機頭輕身重,頃刻間向右翻倒,車頭將汶師傅壓在下面。
在後面推搡的瓜兒等四人大吃一驚,張皇失措。瓜兒對一個小伙說:「趕快到麥場上叫隊長,喊來一些人!」
瓜兒邊說邊與其他二人往起抬車頭,可哪能抬得動。
等隊長領着一幫人風風火火地趕來,卸開車頭與車廂的連接,用木槓撬起車頭時,看到躺在地上的汶師傅滿身是血,光光的腦殼已被砸扁。
眾人大驚失色,有人竟大聲嚎啕起來。
這意外的事故驚動了全隊,男女老少都跑來觀看,人們齊刷刷地跪在汶師傅的屍體前,哭聲一片。
隊長朝瓜兒等人喊道:「快點去找白布、麥草、帳篷等物品,通知汶師傅未到的弟兄們。全隊停止勞動,給汶師傅辦喪事。」
眾人分頭而去。
一樁勞動事故給大道全隊罩上了濃厚的陰影,人們在坡口搭建了靈堂,為汶師傅守靈兩天。第三日起靈,將汶師傅埋葬在河西的山坡上。
瓜兒連日來勞累過度,疲憊地回到家裡。王二妞脫去了他身上的髒衣服,要換洗淨的服裝,瓜兒一把推開,睏倦地說:「我累死了,你不用換了。」
太陽高高地掛在中天,天氣炎熱地令人無處躲藏,大門口的狗吐着長長的舌頭,蜷曲着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熱氣。院子裡的雞咕咕地叫着,撲向塑料大盆里的水,濺濕了翅膀,王二妞吆喝了一聲,那雞撲閃着翅膀離開了。
王二妞進到小窯里,掀了一把沉睡的瓜兒。
「快起來,你睡了一夜半天了,該吃午飯了。」
瓜兒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問王二妞:「幾點了?」
「還問幾點了,太陽沒照得你屁股疼?」
瓜兒掀開被單,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條褲頭。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起身說:「汶師傅的死真使人傷心啊,他就是犟,我們說少裝些麥子,他硬要多裝,這不出了大事!」
「沒有傷着你就算幸運,事情已過去了,以後勞動小心點,那活是永遠干不完的,命要緊吶。」王二妞疼愛地看着丈夫消瘦的臉,關心地說。
四
1978年初春,王二妞又生下一個女孩,取名芹芹,自然使全家人歡喜。
這年十二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撥亂反正,糾正了文化大革命的錯誤,此後改革開放開始。1982年,水邊公社改為水邊鄉,大道大隊改為大道村,大道生產隊成為大道社,開始實行包產到戶。
瓜兒家分了一大一小兩隻羊、一頭驢、七畝水地、十畝旱地。瓜兒爹娘年紀大了,瓜兒、王二妞成了主要勞動力,他們侍弄着十幾畝地,耕地時和別人家的驢配對。瓜兒爹則放着兩隻羊,慢慢地繁衍到五六隻,養羊是瓜兒家主要的經濟收入。
由於瓜兒和王二妞吃苦耐勞,一年下來收成不錯,比在生產隊時分的糧食多了許多。胖胖已九歲了,在大道中心學校上三年級,這小子聰明好學,王二妞雖然識字不多,卻很會抓胖胖的學習,她經常和胖胖的班主任聯繫,了解胖胖的學習情況,囑咐老師對胖胖嚴格教育。胖胖雖然調皮,但玩的時候玩、學的時候認真學,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
王二妞一邊勞動,一邊還要照顧女兒。瓜兒娘年紀大了,患有哮喘病,上氣不接下氣,在王二妞勞動時照看女孫子。瓜兒成天忙在地里,這水地不比旱地,一年要放幾茬水,特別在晚上放水時黑燈瞎火,瓜兒打着手電澆地,常常弄得滿身泥巴,兩隻眼睛熬得紅紅的,第二天能睡大半天。
包產到戶的好處是自己能掌握勞動的節奏,不像以前掙工分,早晨隊長的一聲哨響就得出工。只要農戶勤奮,熟耕地、下好種、多施肥、勤鋤草、放好水,莊稼長勢就好,就會有豐收。這種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形式,大大地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人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
瓜兒家還養了一頭豬、七八隻母雞,平時就有了雞蛋吃,過年時有肉吃。這裡農村的習慣是醃肉,過年殺了豬後,留下排骨、豬頭、豬蹄、肚腸、肝花心肺,是一正月的美食;其餘的肉被切成碎塊,撒了食鹽和花椒麵、大香粉,和豬油一起放到大鍋里反覆炒,名為「煉肉」。煉好的肉盛到缸里,冷卻後上面是一層白花花的豬油,這便是醃缸肉,味道鮮美。醃缸肉就成為下一年的副食,每頓做飯炒菜時用炒勺挖一點,放到鍋里攪化,炒出來的菜非常可口。還有被切成細小肉丁的醃缸肉即臊子,用臊子拌麵香艷無比;或者做成有湯的臊子麵,別有一番風味。
王二妞的穿衣也講究了起來,雖說已是少婦,但她愛美之心沒變。她給孩子也買來新衣,讓一雙兒女穿得嶄新齊整。
瓜兒倒不講究衣着,總覺着穿上藍布爛衫幹活方便。王二妞就戲謔他:「他爹,都啥時候了,你還像以前一樣穿得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是個放羊娃!」
瓜兒不置可否地說:「我本來自小就是個放羊娃嘛,破衣服穿慣了,穿上新衣服倒不自在。」
「嗐,你還真喜歡過過去的窮日子?那你這樣辛苦地種地圖個啥?」王二妞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上瓜兒的胳膊就走。
「拽我幹啥去嗎?」瓜兒不情願地說。
「給你扯布做衣服呢。」王二妞興沖沖地說。
瓜兒拗不過王二妞,就和她到水邊鄉街道上去扯布。
水邊街道自古以來就是商賈雲集之地,人民公社時期,由於割資本主義「尾巴」,那些小商小販銷聲匿跡,什麼都得到公家的商店去買。現在好了,街道兩邊擺起了小攤,店鋪林立,賣小吃的,賣衣服和針頭線腦的,賣農產品、農具的,應有盡有。人們比肩繼踵,吆喝聲不斷,一派熱鬧景象。
瓜兒被王二妞牽着手,一個個店鋪地走着看。
「你放開我嘛,別人看了像啥樣子!」瓜兒撇着嘴說。
「啊呀,看把你害羞的,你當初在山上放羊找我時,咋一點不害羞呢?」王二妞倒很大方,不怕旁人看他們親熱的樣子。
終於,王二妞在一家店裡看中了一樣灰色布料,扯了夠給瓜兒做一套衣服的。然後,她又拉着瓜兒到一家裁縫店裡,讓裁縫給瓜兒量了體,要求做一套男式西服。
「做西裝幹啥呀,我就喜歡穿中山裝。」瓜兒說。
「啥時代了呀,你沒看人家都穿西服?」王二妞很能趕時尚。
「那是年輕小伙子穿西裝,我這把歲數了……」瓜兒滿臉的不情願。
「你七老了還是八十了?就不能穿西服了?」王二妞爭辯着。
裁縫也在一旁攛掇瓜兒做西服,說西服穿上挺好看的。
瓜兒說不過她們,也就默認了。
過了幾天,王二妞從街上取回做好的西服,讓瓜兒穿上,在鏡子前面讓他自己看。瓜兒只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很不自在。
「這有啥嘛,穿上這套衣服精神了許多。」王二妞欣喜地說。
農村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上水後川里種上了白楊樹,經過幾年生長成椽,人們逐漸打掉了土窯,一院院土木結構的房子開始出現。
瓜兒家也毀了三眼土窯,蓋起了北面一主房跨二耳房、東面一間廚房、房頂有黑色布瓦的土木結構房子。雖然累壞了瓜兒和王二妞,但看着新嶄嶄的房子,雖苦猶樂。瓜兒爹娘沒住過這麼好的房子,儘管年事已高、身體不佳,卻也是樂不可支。
兩三年後,二老相繼離世,瓜兒和王二妞給他們辦了濃重的葬禮。胖胖在水邊中學讀了初、高中,學習成績優異,於1991年7月參加高考,竟然考中了人民大學,這在方圓十幾公里的地方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王二妞的願望實現了。當然瓜兒也是喜不自禁,特意穿了王二妞給他定做的那套捨不得穿的西服,理了發、颳了鬍子,頭也抬得高了,興高采烈,揚眉吐氣。村里人見了瓜兒都豎起大拇指,不停地誇獎:「放羊出身的人培養出了這麼好的大學生,了不起呀!」
瓜兒卻謙虛地說:「都是娃兒爭氣,我和二妞是大老粗,沒本事。」
話是這樣說,心裡卻像喝了蜜水一樣甜,嘴都合不攏了。
自從瓜兒爹去世以後,十幾隻羊無人出放,瓜兒鏟了草在圈裡圈養。眼看胖胖秋季上大學要用學費,瓜兒就牽出五隻羊,趕到離村三里路外的羊市場去賣掉,又出糶了一些苞谷,給胖胖攢下了學費。
胖胖開學的日子快到了,王二妞忙活了好幾天,給胖胖準備新衣服、日用品等物品。由於孩子從來未走出過這片土地,瓜兒要送胖胖去北京上大學。走的那天,鄉親們拎着梨、蘋果、煮熟的雞蛋和苞谷棒子,紛紛來到瓜兒家送行。瓜兒感激地對鄉親們說:「感謝你們,其實我和胖胖吃不了這麼多東西,心意領了,我們收下一點就行了,其餘的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鄉親們說:「這是我們的心意,能考上這麼好的大學,說明我們的中學還是不錯,你們教子有方,就收下這些東西吧。」
瓜兒和王二妞推讓不過,便感激地收下了。
王二妞領着已上初一的女兒芹芹,將瓜兒和胖胖送到了水邊汽車站,眼看着班車慢慢啟動離去,王二妞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淚來。
「娘,我哥考上了好大學,你應該高興,不能哭呀!」芹芹抓住她娘的手說。
「芹芹,不容易啊,我從小把你哥養大,看着他學習,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這不要離開我了,我是捨不得啊!」王二妞抹了一把眼淚,感慨地說。
「娘,你是喜極而哭呀,我們回家吧。」芹芹望着額頭和眼角堆起了些許皺紋的王二妞說道。
瓜兒和胖胖坐班車到省城,又乘火車去北京。當華燈初上時,他們到達北京。一下火車,看到高樓林立、燈光燦爛、車水馬龍、繁花似錦的景象時,父子二人都驚呆了。他們未出過遠門,何況這是首都呢。
還是胖胖年輕、有學識,他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了公交汽車站,從站牌上找出了該坐哪路車可以到人民大學。父子倆登上公交車,經過十幾路站,才到了人民大學,沿途的景觀使他們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如入仙境一般。
他們在人民大學附近找到了一家小旅館,盥洗了一番,在街上吃了點小吃,回到旅館就睡覺了,旅途的勞累使二人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瓜兒和胖胖到人民大學去,給胖胖報到。瓜兒是個才上了二年級的半文盲,有生以來哪裡進過這麼好的高等學府,左顧右盼地看着校園的一切,胖胖也新奇地瞅這瞅那。
胖胖的大名叫劉愛華,高挑的個頭,清瘦的臉龐,兩隻眼睛如父親一般睿智機靈。到報到處報到後,瓜兒提着胖胖的日用品和從老家帶來的一大兜蘋果,到指定的宿舍去,這時前來報到的新生陸續到了宿舍,人來人往,笑語吟吟。瓜兒和胖胖是從西北農村來的,與那些城裡人相比,就顯得土氣。胖胖畢竟是高中畢業生,能說一口較流利的普通話,和新生們進行交流。
安頓好宿舍的一切後,瓜兒提出轉一下天安門廣場,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嚮往之處。
胖胖說:「爹,你說得對,趁今天報到有時間,我領你去看看。」
他們坐上前往天安門廣場的公交車,下車後,瓜兒就看到了多少次在電視和宣傳畫上見到的雄偉的天安門,竟激動地對胖胖說:「你看,那就是毛主席曾經站在上面的天安門!」
胖胖說:「是的,咱們走近看看。」
他們穿過寬闊的廣場,走到天安門前仰頭觀看,只見天安門上紅旗飄飄,下方正中懸掛着特大的毛主席像。瓜兒駐足看了良久,感慨地對胖胖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真偉大,我們那時候手裡舉着《毛主席語錄》的紅本本喊'毛主席萬歲』呢。」
胖胖當然不理解瓜兒說話的含義,但他看出父親對毛主席很有感情。這時,廣場上照相的人問他們:「照相嗎?來趟北京不容易,照一張吧?」
瓜兒和胖胖欣然應允,二人並肩站好,攝影師調整了一下他們的姿勢,「咔嚓」的一聲按下了快門,之後拿到旁邊去洗照片,不一會就洗出來了。
瓜兒付了錢,父子倆仔細地端詳着照片,高興地合不攏嘴。
胖胖在火車站給父親買了張返程的火車票,次日就將瓜兒送上了火車。火車即將開動,瓜兒打開車窗對胖胖說:「你回去吧,在大學裡好好學習,要尊敬老師、團結同學!」
「知道了,爹!你一路注意安全!」胖胖揮着手說。
五
瓜兒回到了家鄉,仿佛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北京繁華的景象還在他的眼前閃現。
王二妞和芹芹看了他和胖胖在天安門前的合影,不斷地誇獎,不停地問這問那。瓜兒便不厭其煩地給她們講其所見所聞,母女倆像聽故事一樣聽着。
芹芹問瓜兒:「爹,我哥的學校好不好?」
「可好咧,人家那大學大得很,老師和學生都洋氣,都說着普通話,對人也熱情,我說土話人家聽不懂。」瓜兒說。
「你個土包子,哪像人家一樣?這下見世面了吧。」王二妞瞅了一眼瓜兒,哂笑着說。
「嗨,北京就是北京,大學就是大學,和咋這兒就是不一樣。芹芹,你可要向你哥學習,也要考個好大學哩。」瓜兒對芹芹寄予了希望。
「我哪能比得上我哥?我哥是你們寵大的嘛!」芹芹吐了一下舌頭說。
「傻女子,你可不能這麼說,好像我們不心疼你了?」王二妞訓斥芹芹。
「好吧,我好好學吧,不然你們說我沒出息。」芹芹嘴裡嘟囔着。
鄉親們聽到瓜兒從北京回來了,都來他家問情況,瓜兒就把照片拿出來讓他們看。鄉親們羨慕瓜兒在天安門前的留影,抒發着和瓜兒一樣對毛主席的深切懷念,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
瓜兒爹的去世使一圈羊無人放牧,眼看着羊兒瘦下去了,瓜兒心裡很不是滋味,便和王二妞商量少種些地,把旱地讓別人種去,他得重操舊業,騰出時間來放羊。
在瓜兒的精心放牧和飼養下,羊兒又恢復到了十幾隻,而且膘肥體壯。
一日,有人尋上門來,說要買三隻羊,只要淨肉,不要皮毛和下水。瓜兒就打開圈門,讓那人挑了三隻,瓜兒趕上羊,和那人一起去羊市場宰殺。
水邊的羊市場是有名的,歷史也很久遠。各地的羊販子云集這裡,是全縣甚至附近縣區最大的肉羊市場。市場占了一塊很大的地盤,臨近公路,交通方便,載羊的車輛常常擁擠在公路兩邊,使得過往車輛無法通行。肉羊市場上的交易場和屠宰場在一起,只不過屠宰場在靠西牆根處。市場上人、車、羊混雜在一起,咩咩的羊叫聲此起彼伏,喧譁聲、吵鬧聲不絕於耳,到處是羊膻味。
瓜兒把三隻半大的羊交給屠夫,只見那屠夫抓住一隻羊的耳朵提起來,右手裡的匕首頃刻間刺中了羊的喉嚨,驚得瓜兒心裡猛地抽搐了一下。屠夫把這隻羊撂到地上,羊的喉嚨被割斷了,腥紅的血汩汩地如流水一般往外流淌,羊兒瞪着眼睛,後腿蹬踢了幾下就沒氣了。屠夫便抓過打氣管,用匕首刺破羊的一隻腳脖,將氣管嘴插入腳脖,那氣立即進入羊的全身,旋即整個羊身膨脹起來。屠夫提起羊,把它倒掛在鐵槓的鈎子上,血點吧嗒吧嗒地滴着。
當屠夫抓起第二隻活羊的耳朵如法炮製時,瓜兒扭過頭去,不忍心再看這殘忍的一幕。他心裡如刀割一樣地難受,這明明是在割他的心嘛!這羊是他從接生起一直飼養、放牧的,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他如何忍心看這血腥的場面呢?
直到屠夫喊着「你的羊肉好了」,瓜兒才轉過身來。
時間不長,三隻羊已經被肢解成肉,裝在三隻大塑料袋裡,過秤的人正在過秤。瓜兒懵懂地接過買羊肉人手裡遞過來的錢,一刻也不願停留地離開了這血腥污穢的場地。
「等等,你的羊皮和下水錢!」有人在後面喊他。
瓜兒回過頭來,一位穿着骯髒的男人攆上來遞給他錢。瓜兒沒有點錢,啥話沒說,拿上就走了。
回到家裡,王二妞已做好飯在等瓜兒,瓜兒低着頭一句話不說。
「你是咋了?被人騙了?三隻羊賣了多少錢?」王二妞驚訝地問他。
瓜兒還是不說話,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王二妞。
王二妞接過錢,不明白他是怎麼了。
「我不吃飯了,你吃吧。」瓜兒轉身就向上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噁心地乾嘔着。
王二妞此時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默默地看着瓜兒的背影,又瞅瞅手裡攥着的錢,自言自語地說:「唉,養心難吶,羊和人一樣,也是命啊!」
瓜兒自小放羊,也吃過羊肉,但自己從來沒宰殺過羊,也沒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那日見到自己養的羊被活生生地殺掉,噁心了好幾天。他不信佛,也不知道佛教是嚴禁殺生的,但他明白殺生是一種罪惡。他更不忍心自己看着長大的羊兒魂飛天外、體被肢解。羊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羊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羊是與他有感情的。
自那以後,瓜兒更愛惜家裡的羊,把苞谷粉成面,和上些切碎的青草,給羊拌食。母羊下羊羔時,他整夜地在羊圈裡守着,直到小羊羔從母腹脫離而下。他抱起小羊羔,在火堆上小心地烘乾,又抱到母羊的奶子下,讓小羊羔吸吮奶汁,母羊回頭用嘴拱着小羊羔的身子。多麼偉大的母愛啊!瓜兒開心地笑了,這時是瓜兒最幸福的時候。
瓜兒把七畝水地不全部種了,讓別人種了三畝,自己只種四畝,他幾乎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羊身上。他的這種做法引起王二妞的不滿,王二妞埋怨道:「你少種三畝地,又不管芹芹,你是對羊着魔了,要與羊過呀?」
瓜兒說:「芹芹乖着呢,你照看好了。地能種些、夠吃就行了,我也沒精力和氣力在地里干那麼多活了。再說兩個孩子上學,錢從哪裡來?還不是靠羊嘛!」
王二妞聽罷,也覺得對,便不與他爭辯了。
自此,瓜兒只在春播、放水、夏秋收時在地里幹活,平時的補苗、鏟草、打叉等活兒由王二妞負責,他一有時間就將羊兒趕上山或到溝渠里去放牧。他跑遍了東山和西山,對溝溝壑壑、坡坡窪窪非常熟悉,一如以前在杜鵑岔放羊時一樣,繼續着羊倌的生涯。
在放羊的過程中,瓜兒認識了鄰社的羊倌姜大嘴,這姜大嘴一隻眼睛有點斜,說話也不連貫,但人挺老實,年齡與其相仿。
有一天,他們都將羊趕上了西山,那西山很大,是在河的西面,山上的草相對多些。他們在山上趕着羊轉,時分時合,到了黃昏,瓜兒沒見着姜大嘴,就徑自趕着羊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瓜兒剛起床,鄰居家的人過來說,鄰社的姜大嘴失蹤了,昨晚其家人和全社人找了一夜沒找着。
「什麼?姜大嘴不見了?這怎麼可能?」瓜兒驚得張大了嘴巴。
「是真的,不信了你去問一下。」鄰居家的人說。
瓜兒顧不得洗臉刷牙和吃早飯,匆匆忙忙地去了鄰社。誰知這事是真的,全社人打着手電、礦燈,在東山、西山的山窪找了個遍,也沒找着姜大嘴,倒是在西山找到了走散的羊兒。
瓜兒望着姜大嘴家人和社長熬紅的眼睛,自告奮勇地說:「我領你們去找。」
於是,社長叫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帶上了粗長的木棒、手電、鐵杴、棕繩,和姜大嘴的家人一起,跟着瓜兒去找人。瓜兒領他們直接去了西山,社長疑惑地問:「怎麼不去東山?」
「昨天我和姜大嘴就是在西山一起放羊的。」瓜兒說。
社長才心有所悟,羊只不是昨晚從西山找回來的嗎?
瓜兒領着他們過了河,徑直往澗溝走。社長又問他:「咋不往山上走呢?」
瓜兒說:「我經常在這一帶放羊,熟悉這邊的地形,你們不是昨晚在山上沒找見嘛。」
社長「哦」了一聲,心想怎麼疏忽了這澗溝呢。
這條澗溝很長很深,名叫毛家澗溝,從河道處開始,一直延伸到西山腳下。溝里大大小小的洞穴密布,人很難行走。
瓜兒領着一行人從河道處開始,自下而上地尋找,不放過每一個洞穴。終於,在澗溝中段一個很深的洞穴里,瓜兒打下手電,隱約看到一個人的身影。
「你們看,像是有個人在裡面!」瓜兒激動地喊道。
眾人紛紛打下手電,確實看到了黑乎乎的人的身影。
「趕緊在洞口挖坑栽棒,綁好棕繩,下去人看一下。」社長吩咐着。
眾人急忙挖坑栽穩了木棒,把兩根棕繩的一端綁在木棒上,兩個年輕小伙嘴裡叼着手電,將棕繩的另一端結實地綁在腰間,雙手抓住棕繩,依次順勢而下。下到洞底,看到一個人栽在洞底的土坎里,死死地被卡住了,頭腳朝上。再仔細看這人的臉,果然是姜大嘴。倆小伙大聲地朝上喊:「是姜大嘴!」
社長聽了,雙手作喇叭狀按到嘴邊,向下喊道:「解開你們一個人腰間的繩子,把姜大嘴的腰綁緊,我們往上拉繩!」
洞底的倆小伙如法操作,眾人使勁往上拽繩,把姜大嘴拽到了地面。社長趕快解開姜大嘴腰間的繩子,把姜大嘴的身體放正,騎在他的身上嘴對嘴地吹氣,又用雙手使勁壓其胸部,做人工呼吸。折騰了一會兒,姜大嘴絲毫沒有反應。
瓜兒把右手食和中指併攏放在姜大嘴的鼻孔處試氣,沒有一絲氣息。
「不行了,社長!」瓜兒失望地說。
眾人惶恐不安,姜大嘴的家人放聲大哭起來。
「看來這姜大嘴是在洞口失了腳,跌到洞裡沒有爬上來死掉的。唉!」社長沉重地嘆了口氣。
待倆小伙從洞裡上來後,眾人把木棒用棕繩綁起來作為擔架,將姜大嘴放在上面捆好,兩個人前後抬着,大夥跟着,伴着姜大嘴家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向村莊走去。
昨天和瓜兒一起放羊的好端端的姜大嘴,就這樣一命嗚呼,瓜兒心裡特別難受。他在默想:我們這些羊倌呀,爬山過溝走窪,不但辛苦,還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啊!
六
轉眼間,胖胖已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1996年,芹芹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理工大學。
瓜兒和王二妞的負擔應該減輕了,由於芹芹上大學的學費由胖胖承擔,他們只供芹芹的日常花費。一門兩個大學生,這是村里人很羨慕的事,許多人都對瓜兒夫妻倆說:「你們也該歇歇了,沒必要再那麼下苦種莊稼。」
可瓜兒說:「任務還沒完成呢,芹芹上大學需要錢,再說胖胖還未娶媳婦,在北京買房貴,那還需要多少錢哩。」
人活一輩子有許多任務要完成,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事情,瓜兒的話不無道理。
瓜兒還是繼續着他的放羊和種地,從杜鵑岔遷移到水邊鄉大道村已二十多年了,他和王二妞已習慣了這裡的生活,而且村子裡的人把他們像老戶一樣看待,完全沒有排外的情緒。
新世紀元年,芹芹大學畢業,在省城的一家化工企業謀到了職位。這時,胖胖談的對象成功了,要結婚卻沒房子,只好在北京租了一套房。對於胖胖在哪兒辦婚禮的事,瓜兒和胖胖在電話上發生了爭執。瓜兒說到老家辦酒席,胖胖說在北京簡單地辦婚禮算了,最後達成在老家大辦、在北京小辦的口頭協定。
瓜兒找人算了吉日良辰,定到農曆八月初十。他便和王二妞做準備工作,先是整修院房,把四間房子的外牆劈刷粉白;又收拾了上房和兩間耳房,全部吊了頂,內牆壁也粉刷一新。瓜兒又到街上買了一些新家具,把原來的那些破桌椅換掉,給婚房換了一張精美的雙人床。這些花用的錢是瓜兒賣掉一部分羊、糶了十袋包穀搞到的,胖胖寄來些錢,作為辦婚禮之用。
結婚日迫近,瓜兒提了酒瓶、拿了香煙,在社裡請了管家和幫忙的人,這晚都來到瓜兒家商量採購和辦事,管家一一分配停當。第二天,殺豬、宰羊的,買菜和調料的,買婚禮用品的,找車接親的,請嗩吶手、鑼鼓手的,分頭行動。一下子,瓜兒家人來人往,忙得不亦樂乎。
胖胖、新娘和新娘的家人提前一天到來,芹芹也從省城來參加她哥的婚禮。新娘與家人被安排到水邊街道上的賓館裡。胖胖則回到家裡,與眾鄉親一一打了招呼,小憩之後便問父親:「這莊間能來多少人啊,怎麼擺這麼大排場?」
瓜兒說:「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又在北京工作了,恐怕莊裡人一戶不落的都會來的,不準備許多的肉菜夠吃嗎?」
胖胖不解地說:「是不是鬧得太厲害了?」
「不厲害,咋這裡就是這個習俗,越熱鬧越好!」瓜兒手裡折着請祖先靈位的紅紙,邊折邊說。
胖胖心裡想,現在農村到底與以前不一樣了,原來哪兒見過辦婚事有這麼大的排場呢。
八月初十一大早,胖胖穿着筆直的淡藍色西服,頭髮做了造型,腳蹬鋥亮的皮鞋,頎長的身材,胸前戴了一朵大紅花,看起來溫文爾雅、一表人才、精神抖擻。他上了頭車,六輛接親的車一輛接一輛地向水邊街道駛去。
按照事先的安排,遵照這裡的習俗,娶親的人來敲門時,新娘和家人不能立即敞開門,要等遞入紅包,直到裡面的人滿意為止,這是取笑的禮俗。迎親人遞進去一個紅包,還是不敞門,又遞進去一個,同樣的結果。迎親人連續遞了六個紅包後,門才敞開了。大家一擁而進,打頭的人行了鞠躬禮,給新娘的父母敬了酒,說了幾句舟車勞頓、勉為住宿的客套話,便請新娘及家人四人上車。胖胖抱起蓋着紅蓋頭的新娘,將她抱到車上,禮炮響起,接親車慢慢地魚貫而行。
車到瓜兒家門前時,門前站滿了人,嗩吶、鑼鼓響亮地響起,架在房頂的大喇叭也唱起了歡快的歌曲,禮炮炸響,真是震耳欲聾、歡快熱鬧。
胖胖從車上抱下新娘,將其抱到婚房裡。須臾,管家站在上房台階上,手裡拿着話筒,拖長聲音喊道:「新郎、新娘出房受禮!」
胖胖牽着蓋有紅蓋頭的新娘的手,從婚房走出來,走到上房前搭了木板的平台上。
管家又喊:「一拜天地!」
胖胖和新娘深鞠一躬。
「二拜爹娘!」
胖胖和新娘朝坐在椅子上的瓜兒、王二妞和新娘的父母,又深鞠一躬。
「夫妻對拜!」
胖胖、新娘轉身互拜。
「揭蓋頭!」
胖胖上前一步,揭開了新娘的紅蓋頭。
「哇!……」站在院子裡的人群中發出驚嘆的叫聲。
這新娘子的個頭和胖胖一般高,白皙圓潤的臉盤,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唇,嘴微微張開笑着,鼻樑上架着一副金邊眼鏡,清秀水靈、落落大方,透着知識分子莊重、沉穩的氣度。
管家介紹了新娘,名叫趙春媛,26歲,是東北人,畢業於北京郵電大學,和胖胖在同一單位工作。
西北一隅的農村人,見到從北京來的這麼漂亮的新娘,覺得大開了眼界,紛紛誇獎胖胖找了個好媳婦。
管家又喊:「新郎、新娘給父母敬酒!」
胖胖、新娘給四位父母分別敬了酒。
「新娘改口,新郎父母給新娘掏紅包!」
只見趙春媛緩緩走到瓜兒和王二妞跟前,禮貌地鞠了一躬,用普通話細聲叫了一聲:「爹,娘!」
「噯!」瓜兒、王二妞幾乎同時答應着,笑盈盈地把各自的紅包遞給新娘,新娘恭敬地接住。
嗩吶吹響,鑼鼓喧天,胖胖和新娘入了洞房,人們在院子裡的十張桌前找位置入席就餐。
吃過酒席的年輕人,就想去鬧洞房,可他們懾於北京的知識分子,不敢像往常農村的習俗一樣大鬧,都進去讓新娘點支香煙,站一會就出來了,其目的主要是瞅瞅新娘子。
胖胖和趙春媛在大道住了幾日,便告別瓜兒、王二妞,返回北京。回到北京後,只請了本單位的部分人和各自的一些朋友,辦了幾桌酒席,簡單地又舉行了一下婚禮儀式。
完成了胖胖的婚慶,瓜兒和王二妞很舒心,連日來的勞累使他們疲憊不堪,好好地休息了幾天才緩過勁來。
國家實施西部大開發和城鎮化建設,水邊是龍寧縣最好的鄉之一,改鄉為鎮。由於小麥、苞谷的售價低,農民靠種糧發展經濟已不適應時代要求,在保證糧食夠吃的情況下,鎮政府號召大力發展產業經濟,讓農民們種溫棚蔬菜,種塑料薄膜壓地的洋芋。農民們種溫棚蔬菜的很少,但種洋芋成了氣候,而且銷量好、收入可觀。
過了一個時期,因鄰市有更好的種洋芋的基礎,是全國重要的洋芋生產基地,水邊水川區的洋芋種植受到了影響,銷量不暢、價格下降,農民們漸漸地不種了。為了順應搞綠化、退耕還林的趨勢,又種起了白楊樹,開始有人大膽地、大面積地種植,竟發了大財。於是家家效仿,不但種了白楊樹,而且種植了松柏樹、槐樹、柳樹等樹種,各自都有不菲的收入。
在這種形勢下,瓜兒將先前讓別人代種的三畝水地收回來,並將自己種的水地中的二畝,和三畝地一起,都種上了樹。常言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樹的生長比較慢,五畝樹只需澆水就行了,不像種糧食那樣繁瑣費人。所以瓜兒只把二畝水地倒茬種小麥和苞谷,這樣他的時間更寬裕了,幾乎整天吆喝着羊群去放牧。
可是,因國家倡導退耕還林,那些分布在山上的旱地,都已不種糧食,被挖成小坑種樹,雖然因缺水成活率很低,但政府禁止在有樹的地方放牧。西山的大山去不了,東山有樹的地方去不成,放羊的地域狹窄了,瓜兒就在准許放牧的地方和川道里的埂渠邊放羊,其他放羊人的境況也是如此。
胖胖的孩子大了,芹芹結婚後也有了孩子,他們都過得很幸福。胖胖和芹芹多次勸爹娘到城裡和他們一起生活,但瓜兒就是不願意,王二妞為了照顧瓜兒,也不去城裡。他們對兩個孩子說:「我們身體還健康,暫時用不着你們照顧,住在農村挺好的,等真正老了、走不動路了再說吧。」
無奈之下,芹芹因離得近,不時到老家看望爹娘,給他們買些食品和日用品,幫王二妞洗洗衣服,料理一下家務。胖胖則只有逢年過節時偶然回來,和一家人團聚。
這段時間,王二妞被芹芹接到省城去住,剩下瓜兒一個人在家裡。他的生活倒是悠閒自在,在街上買些大餅,自家的地里種了些許蔬菜,生長季時一個人根本吃不完。瓜兒早晨吃大餅、喝罐罐茶,中飯、晚飯自己隨便做一點,往往是中飯做多了,晚飯就吃剩飯。
胖胖給瓜兒打手機說:「爹,你一個人要吃好,不要湊合,要保護好身體!」
瓜兒卻說:「沒事的,我健康着呢。現在生活這麼好,想吃啥就有啥,我整天放羊,走這走那的,就等於鍛煉身體。」
胖胖又說:「那你想吃肉了就去街上買些吃,不要捨不得花錢。我給你買些茶葉寄來。」
「不用了,茶葉有的是,啥都不用寄。」瓜兒推辭着說。
「那你保重身體!」胖胖掛掉了手機。
瓜兒家的景況可以說是農村最好、最理想的,社裡的人就對瓜兒說:「你的兩個孩子都很優秀,這麼好的條件,應該到孩子那兒去,享受天倫之樂!」
瓜兒卻不屑一顧地說:「我覺着咋農村還是不錯,大半輩子在這兒生活,天很藍,空氣又好,到大城市去幹嘛呀,那還不把我急死!」
「說的也是,咱們現在過的日子和城裡人差不多,不下大苦,有水有房、有電有車,住得寬敞,就是錢少了些,但也能過得去。你就好好享福吧。」說話的人附和着瓜兒說。
其實瓜兒最主要的還是捨不得他那群羊,放了一輩子羊,他要將這個「官」當到底。
這日,瓜兒的早餐是蕎面油圈饃,在電爐子上熬了罐罐茶喝。饃是從水邊街上買的,褐黃色的油圈圈看起來很誘人,他一下子買了十個。瓜兒小時候吃慣了蕎面,這些年來在大道水川區吃白面,倒想吃雜糧了,如今這蕎面成了緊缺的香餑餑。
饃飽茶足後,瓜兒鎖了大門,拿起羊鞭,打開羊圈門,那三十多隻羊,象泄洪的水一樣衝出羊圈,向公路走去。新修的二級公路很寬敞,路面平整光滑,來往的車輛很多,像流水一樣嘩嘩駛過。瓜兒揚起皮鞭,把羊群儘量趕到靠右的路邊,生怕過往車輛撞了羊兒。
瓜兒把羊群趕到北邊和鄰社相鄰的一大片地里吃草。這上百畝水地,是水邊鎮政府北擴街道後,用於搬遷拆遷戶的集中居住地,已經征地完畢,但由於資金不足,尚未開發蓋樓,從而荒蕪長草。這種狀況,成了瓜兒和鄰社羊倌經常放羊光顧的絕好之地。
瓜兒的羊群里有四隻小羊羔,其中一隻是凌晨五點鐘才從母羊的肚子裡下出來的,還站立不穩,皮毛上留有濕漉漉的痕跡。瓜兒從凌晨兩點鐘起來,就在羊圈裡操心母羊下羔,直到羊羔出胎、生火烘烤後,他才躺在炕上睡了一會。在公路上趕羊群時,瓜兒把這隻剛出生的小羊羔抱在懷裡。
在這塊荒蕪地里放羊的,還有一位鄰社姓靳的羊倌,羊群走着就碰到了一塊。那羊是認群的,看似合到了一起,卻又分開了,各自低頭吃草,不時「咩、咩」地叫着。
瓜兒就和靳羊倌蹲在埂子上,兩人閒諞起來。
靳羊倌問:「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瓜兒說:「六十九歲了,馬上七十歲了。」
「哦,歲數也不小了,看你的身板,活八十歲沒問題。」靳羊倌笑着說。 「人的命、天註定,誰知道呢,快活就行。」瓜兒說。
「我知道你的兩個孩子爭氣,考上大學、有了工作,按道理你該享福了,還放羊幹啥?」靳羊倌不無羨慕之詞。
「你知道咋放羊的人閒不住,一離開羊就像缺少什麼似的,心裡不踏實。」瓜兒感慨地說。
「這倒是實話。現在咋村子裡的年輕人,大都去城裡打工掙錢了,剩下咱們這些沒出息的老人守着,也只有放羊了。」靳羊倌道出了村裡的現狀。
「說的是,放羊不挺好的嘛。」瓜兒倒覺得很自豪。
「現在國家搞精準扶貧,今年是最後一年,看來國家對農民還是很重視的。」靳羊倌說起了國家政策。
「就是,咱們國家農民多,農民不富起來,國家怎麼富強呢。你看現在給農民發放退耕還林款、糧食直補款,還辦了醫療保險,實行義務教育,吃穿、看病、上學有了保障,比起以前挨餓、受凍的艱苦生活,現在生活好着哩。」瓜兒很滿意現狀。
「有的人還蓋起了樓房,買了好車。你情況這麼好,不蓋棟二層樓?」靳羊倌看着瓜兒的臉,笑着說。
「我的兩個孩子都在外面,蓋那樓有啥意義?我就這樣自在地生活好了,人要滿足嘛。」瓜兒謙遜地說。
「咋村里通自來水有十年了吧?」靳羊倌突然說起了水的事。
「應該有這麼長時間了。我的老家杜鵑岔是山區,以前是很苦的地方,那時水就像油一樣貴重,如今也有了自來水,這在那些年代真是不敢想象啊!」
「呵,生活越來越好了,我看啥都在變化。」靳羊倌高興地說。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不覺間已到了中午。陽光很強烈,瓜兒掀了一下戴在頭上的草帽,站起來說:「回家吃飯吧。」
二人各自趕自己的羊群。
四隻小羊羔還在母羊的身下拱着吃奶,瓜兒「嘿兒——」地大喊一聲,抱起那隻剛出生的小羊羔,揚起皮鞭,趕着羊群來到公路邊。
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兩邊的樹木蔥綠挺拔,路西的莊稼長勢很好,路面在陽光的照射下灩灩地泛着白光。
瓜兒回頭看了一下東北面遠方最高處的尖山,山勢巍峨險峻;他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很艷的太陽。[1]
作者簡介
鞏童,筆名曠地,1991年開始創作,全國公安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鄉村》終身作家、中國現代作家協會會員、白銀市作家協會會員,至今在省內外報刊雜誌發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