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吻(彭春蘭)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爸爸的吻》是中國當代作家彭春蘭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爸爸的吻
當我降生人間時,爸爸已經45歲了。經歷了南征北戰的風風雨雨,身上帶着槍痕依然活了過來,而且在這個年紀終於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可以想象,爸爸當時是多麼開心呵。
記得媽媽說過,由於奶水不足,我半歲時就被送到一位東北老家脫奶。突然見不到朝夕相處的孩子,爸爸心裡頓感空落落的,繁忙的工作之餘,晚上總忍不住跑到老鄉家裡看看小寶貝。他和媽媽怕我認出他們來會哭鬧,就總是遠遠地瞧着我,或是等我睡着了才走近我身邊,用手摸摸我的臉,俯身疼愛地親吻我。
真記不清,小時候爸爸是怎樣親吻我的。他一定很想重重地親,似乎要把他積蓄幾十年的愛,傾注在這深沉的一吻之中。可他卻一定是極輕極輕地親,總怕把酣睡中的女兒驚醒,或不忍心讓唇邊硬硬的鬍鬚,刺疼了女兒細嫩的小臉。是啊,生命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煥發光彩,靈肉在情與愛的交融中得到延續,他怎能不倍加珍惜呢?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爸爸總是很忙。在他心中,黨的事業幾乎占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位置,而媽媽和我們幾個孩子,就只能完完全全占據那剩下的百分之一的空間了。終日辛勞,使他患上了嚴重的胃病。有一年秋天,他連續大吐血,組織上決定送他去上海開刀。在那時候,這是一個大手術,可正在讀小學的我一點兒也不明白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只是看到媽媽用憂傷的眼神盯着爸爸瘦削的面龐,又望望我們這些不知愁滋味的孩子。唉,那時候我們哪怕能說上一句安慰的話,為媽媽分擔一點憂愁也好啊。
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看到我們,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輕聲說:「好女女,過來讓爸爸親親!」這就是我們最愛最親的爸爸嗎?他的臉那麼黃,那麼瘦,兩隻大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真讓人有點害怕了。媽媽把我拉到爸爸床前,我俯下身子,把臉湊近爸爸的臉,只見爸爸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算是親吻了自己的女兒。病痛折磨着他,他幾乎連親親女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心裡一定很難過,我看到淚花在他那雙大眼睛中微微閃動,就像在湖泊深處掠過一泓波瀾,那裡充盈的是多麼深沉的愛啊!
不曾在槍林彈雨中倒下的爸爸,又一次戰勝死神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可他依然只給我們留下他生命中百分之一的空間,而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和精力,去從事他畢生鍾愛的事業。
我們在一天天長大,爸爸的白髮也在一天天增多。不過,他的心依然那麼年輕,他的笑聲依然那麼爽朗,他的步履依然那麼有力,他的親吻依然那麼情深。
讀中學時,我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女孩了,可在爸爸眼裡,我卻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女女」。有一天,爸爸心情很好,看到我們姐妹在一起玩得開心,便很有興致地走過來說:「好女女,讓爸爸親親!」爸爸首先捧着我的臉,慈祥而又親切地盯着我的雙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他不像以前那樣親吻我的小嘴,或開心地用鬍鬚扎我的小臉,他一定猛然間發現,女兒已經長大了。而我,卻為爸爸這種親吻的變化而傷心起來,真希望自己永遠長不大才好,那樣爸爸就一定會像從前一樣把我緊緊摟在懷裡,一邊用鬍鬚扎我的小臉,一邊開心地問:「好女女,痛不痛呀?」
我們雖然一天天長大,可我們還沒有學會一天天成熟。今天我已經為人之母時,才深深體會到,理解、支持、寬容,在困難的日子裡會像陽光一樣溫暖人心。即便是骨肉親情,也時時需要博大真情的滋潤。
那是「文革」風暴襲來之際,幾十年忠心耿耿為黨工作的爸爸,一夜間竟被打成了「走資派」,他頓時陷入痛苦的深淵之中。看大字報,寫檢查,參加批判會,白天,他堅強地承受着一切壓力,從未失去堅定的意志和對黨的信念,他總是對媽媽說:「我這一輩子都跟着黨走,我沒有錯!」晚上,溫馨的家失去了往日的歡聲笑語,到處是死寂一般的靜,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們知道爸爸一定很痛苦,痛苦不被人理解,更痛苦被剝奪了為黨工作的權力。在那樣的環境裡,唯有風雨同舟幾十年的媽媽能給他安慰,唯有在他身邊工作多年的同事能對他信賴,而我們這些長不大的孩子,卻不知道在他最困難的日子裡為他分擔一點點痛苦,他一定對我們有點兒失望吧,一定對我們有點傷心吧。可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兒埋怨,他依然是那麼堅強地讀書、學習,依然是那麼慈愛地關心、呵護着我們。
有段時間,我和大妹妹外出串聯去了,回來後才聽說爸爸挨「批判」後病倒了,發着高燒。那時誰還敢為「走資派」開車?媽媽連夜借來大板車,和二妹妹一起,一路顛簸着把爸爸送到醫院。聽到這裡我禁不住自責地大哭起來,自己是家中的大孩子,在爸爸生死未卜的關頭,卻不能親手推車送爸爸去醫院搶救,我哪還值得爸爸平日那麼疼我啊。爸爸見我哭得好傷心,笑着寬慰我說:「好女女,別哭了,只要你們平平安安回來就好,爸爸怎麼會怪你們呢?」爸爸一向以心地善良、為人隨和而口碑甚佳,更何況是對自己的女兒。聽爸爸這麼一說,我破涕為笑,抱住爸爸的臉使勁親了一下,算是給爸爸的一點補償。
沒想到,有一次是爸爸哭了,那是在我結婚的頭一天晚上。雖然是要辦喜事,可爸爸媽媽的心情卻有點沉重,他們是捨不得我離開他們哪。媽媽對我說:「結婚也沒給你準備什麼東西,一床被子、一床棉絮、一個樟木箱子,就算爸爸媽媽給你的嫁妝吧。今後要學會自己過日子了,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啊!」在「文革」時期,這些東西已是很珍貴的結婚紀念了,我深知媽媽的苦心,禁不住雙眼濕潤了。出乎意料的是,坐在藤椅上的爸爸突然哭了,他的身子微微顫動着,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來,那充滿親情的淚就像從我的心上汩汩流過。我趕緊上前蹲下身來,緊緊抱住爸爸,把頭靠在他寬闊溫暖的胸前,似乎聽到自己的心正和爸爸的心一起躍動。我就像哄孩子似地對爸爸說:「爸,別這樣,我這一輩子都不離開你,好嗎?」為了緩和一下屋內的氣氛,我強忍住淚,半開玩笑地說:「爸,你都革命幾十年了,總不會還是封建腦筋,把女兒當成『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不再要我了吧?」這回輪到爸爸破涕為笑了,他連聲說:「傻女女,爸爸喜歡還嫌不夠,哪會不要你呢!」說着,他雙手捧着我的臉,在我前額輕輕地印上一個吻。我明白,這是我的好爸爸對女兒最真摯的祝福呵。
自從1971年調到報社當記者後,我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就極少極少了。有時是過春節回家小聚幾天,有時是出差路過回家看看。每次回家和爸爸媽媽總有說不完的話,爸爸最高興的話題自然是又看到女兒寫了幾篇好文章,這時爸爸那湖泊一般的雙眼總會閃爍出幾縷驕傲的波光,那就是他對女兒最好的褒獎啊。而我這時總是禁不住急忙挽起袖子,系上圍裙,為爸爸做一碗最愛吃的霉干扣肉,也算是為他老人家盡一點孝心吧。
相逢時難別亦難。每次向爸爸告別,匆匆離去時,我都傷心得說不出話,有時幾乎是不辭而別,悄悄地離家而去,我是不忍心看到年邁的爸爸那湖泊深處閃閃的淚光呵。
爸爸的去世,是我這一生中最痛苦的經歷。我第一次深深體驗到,面對生離死別,人竟毫無回天之力。
那是一個寒冷的春夜。當我星夜驅車幾百里趕到爸爸身邊時,怎能相信那白色被單下躺着的就是昔日萬般慈愛疼我親我的好爸爸。我緊緊抱住他已經冰涼的頭,把自己的臉貼在他有些發黑的臉上,夢想着能用自己的體溫去喚醒沉睡的爸爸,告訴他女兒又寫了幾篇他最愛看的文章。可是他沒有像往日那樣慈祥地對我笑,沒有像往日那樣親切地親吻我,也沒有像往日那樣叫我「好女女」,他就這樣走了,把畢生的心血奉獻給矢志追求的信仰和事業,把滿腔的摯愛留給相依為命的妻子和兒女。
送爸爸的遺體火化,是與他作最後的訣別。我們把爸爸最愛用最常用的銥金鋼筆,端端正正插在他的中山裝口袋上,爸爸一生都愛學習,讓這支筆永遠伴他遠行吧。當遺體被送進火化間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將再也見不到爸爸那高大的身影、可親的面容了,我的心一下子像被無數匹奔馬撕裂開來,劇烈的痛楚襲遍全身,我不知所措,只是緊緊抱住貼在胸前的爸爸遺像,對着火化間那冷酷的大門拚命地呼喚:「爸爸,再見!爸爸,再見!」我多麼希望爸爸能聽到女兒的呼喚,多麼希望爸爸會像往日那樣迴轉身來向我揮動他的大手,說一聲「好女女,再見!」他走了,永遠地走了,把他甜蜜的吻留在女兒的心中,用他雙眸中湖泊一般的深情陪伴女兒前行。
哦,夢中常縈繞的,是爸爸的吻。[1]
作者簡介
彭春蘭,女,江西安福,1948年2月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