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峽谷(崔子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洛河峽谷》是中國當代作家崔子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洛河峽谷
洛河水在兩岸高高的紅石懸崖之下蜿蜒奔流。
高崖巍然峭拔,色澤如霞,峽谷隨水流作進退擁堵之態。於是,河道時而窄狹,擠出一溜細碎的雲天,河水激盪了清冽的勁風,發出一片濃重的衝撞之聲;河道寬展處,岸上一塊塊小菜畦鮮亮了翠色,嘩嘩的水流聲變得泛濫,漂浮在高崖之上逶迤的群山之間。
童年時初次面對洛河峽谷,心頭震驚。站在高山頂上,遙看從西而東開裂的赤色河崖,交相錯合,婉轉在朝霞的山嵐里,無比神奇,又非常壯觀,大自然的造化讓這裡地貌不改,恍若遺落了洪荒歲月的記憶。下得山,走在洛河邊,路因為山體的迴轉,而變得遙遠。過一個圪堵,趟兩次河。河水深至小腹,水底的石頭硌得腳丫疼痛,還時刻驚恐上游奔發的洪水襲擊而來。
那些赤色的岩石,陡峻奇險,半腰上生滿了細瘦的柏樹,頓然有了大紅和大綠的搭配,或者出現大片大片白色的菌斑,甚至長出一朵朵寬如手掌、長如鐮刃的菜葉兒。視線再上,石岩戴了黃土,蔥蘢了灌木和密實的雜樹。走在河邊,寂寞了一聲大喊,崖崖有回聲,順了峽谷飄去。如若唱歌,一片哇哇雜音,聽不清詞兒,仿佛長眠在這裡的幽靈和你在一起高興地亮嗓。
那時,洛河峽谷是很封閉的。林木蒼茫,鳥雀翔集,山明水秀,一派如詩如畫的景色。居住在這裡的鄉親,在山裡往來,徒步越嶺,人背驢馱,長期處於自給自足的恬靜生活,造就了古樸的民風。所說的洛河峽谷,始於義正川口,洛河順石峽奔流而東,止於川口。象咀之上,峽谷逼窄,兩岸幾乎無人煙;象咀之下,河道寬闊,沿岸村落向陽而居,別有生機。民國年間,有異鄉販鹽馱隊,為減少山嶺彎路,從河邊勇敢行進,趟河時湮入拐彎的深潭,沒了蹤影,方驚駭洛河水道的莫測。在過去,當地人就有對洛河峽谷便道的一些名稱,什麼鬼門關、瘦羊彎、臉貼崖、一塊石等等,說的就是奇險與難行。
十九世紀末,就是光緒三年時,中國北方連年大旱,毛烏素沙地顆粒無收,餓殍在野,神木鄉鄰悄然四散,踏上逃荒求生之路。我的曾祖父的伯父是一位厚道的莊稼人,年歲即將花甲,面對雙腿餓腫的危難,決定結伴南下逃生。侄兒同意伯父的意見,南下去子午嶺易於生存;兒子卻執意要北上草原,尋找新的落腳地。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侄兒,老人真的兩難啊,任何選擇都是難以承受的離別之痛。想到草原深處有兒媳的親戚,便於糊口生活。想到侄兒失怙後老實直耿,不善謀生,由不得心如刀割。反覆思量,一咬牙,老人揮淚告別了兒子,帶着婆姨和兩個女兒,以及侄兒南下。侄兒侄媳背上三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踏上了風餐露宿,乞討求生的漫漫長路。
這個侄子就是我的曾祖父。
我少年時,在父親和家族人無數次滿懷崇敬的講述中,心靈一次次震撼,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此高尚和大義的人!在那個生與死的關鍵時刻,他沒有和兒子一起共渡時艱,而是把自己全部的愛無私地給了侄兒。「沒有『老輩子』的偏愛,就沒有咱們的家業。」族人總是發出這樣的慨嘆。我們也一直把祖父的伯父稱之為「老輩子」,並將他的恩德和大義不斷傳之於後人。
在逃荒的路上,飢腸轆轆,衣衫襤褸,磨難重重,但是他們相依為命,疲憊地走到了花麻池(鹽池)。白花花的鹽鹼地上,莊稼地乾旱而枯萎,遍地荒涼,來往行人搖搖晃晃,面帶菜色,曾經以賣鹽而廣為天下人羨慕的富饒之地,也在赤地千里的災荒中顫抖。此處無法落腳了,又不知道未來禍福。曾祖父看着三歲的小兒子,面黃肌瘦,哭聲弱啞,心裡傷悲,如果將這個飢餓的孩子抱養給別人家,興許能活命。曾祖父抱着孩子,上門祈告當地的農戶收養。也許上蒼有知,恰好就遇到了沒有男兒的人家,十分喜歡孩子,又看這一家人實在可憐,提供了一頓飽飯,贈送了一筐洋芋,打發上路了。
過了定邊,繼續南下,走在了干瓢瓢的蕎窪樑上,悽慘的景象處處可見,這是最後的生與死的掙扎。蕎窪梁,百餘里長,是大塬與丘陵的過渡地帶,北面連接着平展展的大塬,南面就是起伏的山區。雖是夏秋,一派枯黃,看不到綠色;遠處的山,也干硬蒼黃,仿佛這裡幾百年就未曾下過雨。
在這裡,南下逃荒的人三五成群,拖兒帶女,沿這條官道,走在這沒有生機的黃土樑上。有雙腿發軟、咬牙蹣跚的老人,有飢腸寸斷、晃悠着乞討棍的婦女,有眼大體弱、嚶嚶哭泣的孩子。他們都懷着希望,艱難地朝着南山的林莽之地,朝着可以活命的方向,拼出所有的氣力,一步一步地走,一寸一寸地移。求生的強烈欲望讓他們熟視倒斃在路邊的腐屍,甚而伸手掏掏死者衣兜里可有遺存的穀粒,或者還有剩餘的能夠煮食的羊皮。無情的風颳起一浪浪的黃土,瞬間生為鬼旋風,擰起一柱柱的煙塵,掀開他們的衣襟,暴露了嶙峋如柴的肋骨。上帝慈悲慈悲吧,不要絕了這些人,有一碗冷水也好呀,抵擋抵擋無力難耐的饑渴!
走下了蕎窪梁,河溝里漸漸有溪流了,人家也多起來,乞討似乎容易些。當進入老林蒼鬱的子午嶺茫茫林區,人煙稀少,但土地肥沃,農戶有糧,靠着乞討不再飢餓。走着,乞討着,不斷尋訪需要長工的大戶人家。進了麻台川,被陽窪河的一戶人家接納,就此結束了乞討生活。
攬長工,打短工,只要能吃飽飯,就是幸福。為了長期落腳,他們拚命下苦,沒明沒夜地幹活,老輩子的婆姨積勞成疾,因病去世,這個打擊,讓全家人黯然傷心。攬工幾年,積攢了可以重新安家和夠買農具的錢,況且攬工不是長久之計,必須擁有自己的家園,才能開始屬於自己的事業。
老輩子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聯姻結親,女換田地。當時的保安人口少,男子當婚,難於又難。老輩子的兩個女兒,年齡漸長,提親者不少,最後選擇了洛河峽谷陽坪村的安家,換取了前後左右的幾架大山,就此開始了又農又牧的新生活。
那時,洛河峽谷梢林茂密,地廣人稀,要過上溫飽盈餘的好日子,除了開荒拓地,下苦耕耘之外,放羊牧牛,是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於是,全家老幼團結一心,體貼禮讓,和睦奮鬥,憧憬着兒孫長大、牛羊成群、糧食滿倉的美好未來。男人們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用超常的勞動強度透支着體力,相互赤誠相待,磊落無私,體恤他人,一切行為服從於大家庭,一切勞碌又奉獻於大家庭,呈現了同心同德的興旺氣象,猶如夏日林區的朝霧在涌涌升騰。女人們在家炊燃做飯、縫新補爛、照顧孩子、料理家務,總是心疼下重苦的男人們,點燈吃晚飯時,端上溫好的幾碗糜子酒,讓他們解解乏,消除一天的疲憊,夜裡聽着香甜的鼾聲和洛河嘩嘩的水響,才會感覺日子踏實了。
林區的冬天雪大,一下幾尺厚,寒冷砭骨,苦了懷抱攬羊鏟的牧羊人。專事農活的男人們,也不得輕閒,搭伴上山背柴禾,一個冬天要把一年燒燃的柴禾背足,高高地摞在鹼畔上,年關就到了。積雪皚白了洛河兩岸,野雞群總是幾十隻,上百隻地出現,鋼鋼地亂叫,紅格楞楞地漫在莊稼地里,像一大片猩紅為主色調的錦緞飄動在白色之間。若是受驚飛起來,像半空驚艷的紅霞旋來盪去,裂破了冰冷的空氣,翅膀發出轟轟的聲響。若是,給莊稼地里下了布套,一逮一準,院子裡總是堆起幾十隻的野雞,褪羽開剝,燉於大鍋,窯洞外美味流漾。
餓狼會在夜裡嗚嗚地嚎叫;狐狸也在山頂咣咣地亂咬。幾條護院的狗每晚不得安靜,忽然狺狺大叫,狂吠着追攆出去,一片哈里哈啦的激烈打鬥之後,又嗚咽着返回,臥進鹼畔的草堆里,羊兒在圈裡受驚的擁擠聲也就停了。夜,依然深邃而莫測。
勞動創造,是為了幸福生活;一年的辛苦,都落腳在年關。臘八是舊曆年的開始,殺豬宰羊,推滾碾磨,做年茶飯,連夜蒸酒。很快一笸籮一笸籮的黃米饃饃、開笑的白面饃饃、金黃的油饃饃就擱在倉窯里,開始被慢慢地享用。到了小年,掃窯除塵,剪窗花,夜裡在灶台上禱告過灶馬爺,得到了精神的寄託,心裡滋生了有神靈保佑的力量,由此春節過得喜悅而飽滿。
年三十夜,院子燃起一大堆篝火,碩大的樹根或是半摟粗的樹幹簇成一個塔體,熊熊的火焰耀紅了山川。遠遠地,可以看到其他村莊或家戶的火堆散射出的光亮,家家之火,整夜不熄,一是為了喜慶,二是防野獸來犯。而窯洞裡,全家人喜氣洋洋,炕上擺了豐盛的飯菜,有一盆一盆的山禽、野豬肉、豬骨頭、燉羊肉、炒雞蛋,大豬頭放在中間,此外還夾雜了各種炒菜,各種香味就混合成了甘美的快樂。白酒、黃酒、糖酒,斟滿了粗瓷碗,晚輩雙手高舉,向長輩敬酒,真摯而虔誠地表達祝福,大家庭樂融融的祥和氣氛蔓延開來。男人們在猜拳聲里,痛飲,也許酩酊了,也許失態了,也許不知東南西北了,女人們總是眯了眼睛笑,生活在她們來說,沒有比男人們的快樂更讓她們快樂的事情了。
初一,曾祖父在院子裡甩了三聲響鞭,領了兒女去洛河砍了幾塊冰,搬回院子。大聲說:冰搬回來了,冰搬回來了!之後,上山象徵性地背了一捆柴禾,到院子裡又歡喜地連連大聲說:財回家了,財回家了!新年事事大順、大發財!勤謹的莊稼人,在新年初一不睡懶覺,晚輩到長輩的窯洞裡,問候,敬酒,磕頭。皆得到長輩事先準備的糖果,或者洋襪子,或者幾枚銅元。敬過家人,舉着盤子敬鄰里,熱切問候,增進友愛。
吃過團圓餃子,孫子輩們圍在炕上,聽長輩講諸葛亮的智慧、薛仁貴的東征、楊家將的忠誠,還有家族逃難的故事。羊兒還得放牧,男人們你爭我搶,總是把安然留給別人,常常相持不下,幾個人一起去放羊,帶上酒肉,到山裡燃一堆火,說着掏心的話,於寒冷中感受親情的溫暖,心裡熱了又熱,幸福着同甘共苦的幸福。
初二至初五,洛河上,常常一匹大馬,蹄上裹了羊皮,拉一架木冰車,在小跑。冰車上坐了年輕男女,懷裡抱了小寶寶,綁縛了柳筐和包袱,高興地去娘家拜年。也有走親的,騎了騾子一路笑語歡聲。許多時候,冰凍的河灘飄起一陣陣信天游的歌唱,從遠處飛來,又飛過去,峽谷里留下一縷縷回音。
初七,過人年。
元宵夜,雪打燈,一盞紅燈籠掛在窯洞上,瀰漫了溫馨。
二十三,全家老少在院子裡跳火堆,燎百病。
二月初二,龍抬頭,驚蟄的節氣剛過,用草灰沿村莊撒一圈,禁「五毒」。
到此,春節就算結束了。
洛河峽谷的年味,濃濃的,我為之迷戀不已。年關里,人們不輕慢每一份問候,親和的不分彼此,良善的不計前嫌,和睦地難分你我他,每一個窯洞都可能是一處歡樂的場所,每一盤大炕必然是盛大的宴席。
日月在走。風漸漸和煦了。
春天的來臨,最先是從洛河開冰的嘎吧聲中萌動的,是從鹿兒在山坡上歡跳的倩影中醒來的,是從飛上大楊樹的喜鵲翹了尾巴的姿勢中出現的。老家的春天,還是從吃飯的滋味中開始的,早在臘月里,就把十幾個石臼搬回窯洞,填土浸水,栽了蒜、蔥,一個正月的生長,抽出了半尺長的蒜苗和蔥青,那色彩和那新鮮炒在雞蛋里,香得令人心跳。
一場大風,徹底刮開了洛河,河灘黑黑地濕潤,恍惚柳樹頭泛了淡淡的黃,牧羊的小路上怎麼冒出了迎春花藍色的瓣兒,耳邊有了蜜蜂的嗡吟?這時候,陽坪村對面的溝口,經常有幾隻褐黃的鹿兒,在晨昏之間輕巧地蹦出來,跪在洛河飲水,時而警覺,時而嬉戲。也有豹子,從後山里下來,伏在河邊吧咂吧咂一番,無聲地消失在山林里。
幾乎沒有察覺,山桃花忽然就白白地開了,漫山遍野,白雲一樣隨處起落,仿佛呼喚着其他花樹。杏樹急切,冒出花蕾,在山桃樹萎謝之時,粉紅粉紅地開了,色如烈火,香濃四野,就此群山變成了白花花的海洋。
洛河峽谷兩岸,有務實的人家植養了桃樹,爆出嬌紅的顏色,一團一團,朗朗地惹眼;隨之,梨花也開了,譬如白雪;杜梨樹也爆出滿樹細碎的花兒;一叢叢的大馬茹不甘寂寞,開出了雀黃色花瓣,銅錢般大小,長久不謝。山野里的楸樹,掛出紅蘋果似的紅花,在風中搖響,小草聽到了遊絲的聲音,翠色一漲再漲,覆蓋了冬天遺留的凋敝。林區的人,誰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花兒在開放,有多少草木給春天添彩。
春雨淅瀝,鼓脹了山野。
先是「地軟」在羊兒走過的小路上,黑黑地脹了,撿回來洗淨,摻了洋芋作餡,蒸了包子,清純的氣味就會於人們的鐘愛里,視之為山珍,歲歲春暖,跨上家家戶戶的飯盤兒。此時,嫩嫩的苦菜破了地皮,葉兒含了乳樣的白汁,老人們感慨苦菜有營養,踮了小腳在熟地里采了,煮了,拌了,味道奇好。似乎在好吃之中,有憶苦思甜的意思,也有一種對貧賤之草的感激。
男人們早出晚歸,吆上牛、扛上犁杖,到山樑上的地里受苦,於是女人們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提了飯罐,擰了小腳,爬上山去送飯。中午,再送,男人們是不歇晌的,節氣不等人,一年之計在於春,脫了棉襖,披了單衣在黑水汗臉地勞作。飯食,多是蒸蕎面方方,綠豆南瓜湯。夫妻倆坐在新翻的虛地邊,沐了太陽,吃着,和女人說光景、道桑麻、談子女,心勁也就像地畔外黑壓壓的梢林一樣茂盛。
那些攬羊的漢子,被暖酥酥的風一吹,格外舒暢,亮了嗓子野野地唱起隨心的山歌。看到路邊的橄欖形的大拇指長短的「梭牛牛」,一個一個采了,裝進衣兜帶給孩子們。林區的羊群大,四五百隻羊撒在梢坡上,只見點點移動的白,一不留神,餓狼悄然襲來,羊群發出騷動,牧羊狗咣咣地追咬而去,攬羊漢子助威地大喊大叫。攆走了狼,下灌木叢一看,有羊倒在草叢裡,痛苦地抽搐,脖頸上鮮血直涌,只一會就沒了氣息。攬羊漢子,恨恨地罵狼,把羊背上,暮歸時很不光彩地回家,對大家說:又能吃羊肉了。
洛河峽穀人家的生存環境,看似田園風光如畫,其實是很險惡的。有的小孩在院子裡玩耍,野狼忽然撲上來,大人搶救不及,只幸運地挽回一條致殘小命;山里耕地的男人,有的靠了大樹睡着了,不是臉被狼啃了,就是大腿被叼去一塊肉。開荒的人,時不時被黃蜂蜇得頭暈眼花,胖腫了腦袋逃竄。梢林里蛇多,防不勝防,看見是一堆牛糞,卻豎起了扁平頭;看似是一枯枝,落腳的瞬間,竟然竄起了一條黑蛇。風調雨順了,莊稼出苗齊整,如果連旱半年,苗兒細瘦萎敗,收成是沒了希望。
這裡,沒醫沒藥,小病小傷得硬扛,大病大傷也得扛,全靠運氣。幼兒夭折,婦女暴亡,意外折命,屢屢發生,都不以為奇。我老輩子的婆姨因病辭世、曾祖母中年仙遊、五伯父十二歲夭亡,還有幾個幼兒莫名其妙地死了。悲痛中,日子還得繼續。先輩們對上天的要求並不高,只求倉有餘糧,人丁平安,六畜興旺而已。不得不咬緊牙關,把苦水和傷慟咽進肚裡,繼續同心同德,與險惡的生存環境抵力抗爭、與兇殘的野獸爭奪生存空間、與無常的乾旱和霜凍較勁。也許因為如此,洛河峽谷的村莊,幾乎不像山外那樣,都有小廟供奉龍王、真武始祖、送子娘娘、菩薩,每逢節日就燒香祈祀。洛河峽穀人家,在長期與自然的抗爭中,知道上帝不會憐憫懶惰的人,幸福不會是當空掉下的餡餅,憑苦力換取溫飽,養成了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雙手的習性。
天熱了,夏之來臨。洛河峽谷因為有水,潮潤潮潤的。家家都在河岸邊的小台地上圍了小菜園,或在拐溝里建了自己的菜畦子。用水澆,精心養。早早地,西紅柿、黃瓜的黃花,豆角的紅花和紫花,辣子的白花,熱烈地交相輝映。早早地辣子、黃瓜、韭菜、元荽、小白菜就熟了,每到飯時,去菜園裡捋一把、摘幾個,便成了鍋里新鮮的美味。
晌午時,女人們看看晴朗朗白光光的天,摟了髒衣服下洛河搓洗,褲腳高綰,一邊出力,一邊相互說着貼心的話兒,唱起關於愛情的民歌,就着溫熱的水,洗個頭,梳妝一番。間或撩起前衣襟,擦拭自己豐腴的身子。紅色藍色的蜻蜓盤旋在她們的周圍,多了親近和賞心。孩子們則赤裸了身子,沒入淺水嬉戲。乏困了,肚子餓,跑到山坡上吃紅臉杏,或在崖畔下採摘紅瑪瑙般的蛇莓果兒,墊了肚子,又跑進河裡跳鬧。有孩子看見不遠處的大石上,有幾隻鱉曬蓋,吆喊着跑過去逮拿,鱉翻身落入深水,沒了蹤影。
洛河灘上,芳草萋萋,雜花搖曳,尤其是野玫瑰,高高地舉了核桃大的紫色刺球,密密麻麻鋪排開去。野玫瑰之下,是趴伏的各種櫻紅的、米黃、瓷藍、銀白的花兒,在小草的襯托下迷艷。形形色色的彩蝶,一會兒閃晃在這朵小花上,風一擺,又斜斜地飄了,舞在另一叢香花間,猶如隆重的大聚會,紛紛揚揚地靡麗了河道。
洛河峽谷美是美,甚至美的讓人忘情地吶喊。但是,隱藏了殺機。有時候,天藍日紅,上游就猛然涌下來一河槽的洪水,嚇得大人小孩哇哇亂叫,跑上高坡,驚悚剛才的險情,雙腿實實發軟了。夜裡,時不時的聽到撼人心魄的洪水聲,打燈籠去看,浩浩蕩蕩的大水,若千萬野馬瘋狂地從鹼畔下跑過。若是白天,清楚地看到水上有牛羊、騾馬、大樹、木箱子,還有門窗。
相傳,清朝時期,小崖窯有叫蘆十萬的大戶,羊子幾萬,牛馬上千,良田廣闊,餘糧滿倉,僅僱傭的長工就有五十多人,家產十分雄厚。那時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那年冬無雪,春無雨,禾苗不生,農戶憂愁來年生計。蘆十萬不慌不忙,坐在高高的木樓上,觀望洛河風景,手裡握了黃銅煙具,吱吱地抽水煙,一邊品咂八寶茶。有親戚來,含淚央告耕種之難,蘆十萬底氣十足地說:就是三年地里沒收成,我也不怕,光啃羊蹄蹄,也夠我們家吃三年。
數伏中的一天,忽然黑雲沉沉,連日北移。伴着電閃雷鳴,洛河咆哮了,連續幾天,河水漲了又漲,洪水越來越大。小崖窯村莊地勢不高,清晨時分,眼看洪水溢上來,蘆十萬老爺大駭,家園就要被湮了,情急中開始逃命。只見洪水上有兩隻羯羊抵架,犄角每抵一次,就炸一聲雷吼,洪水冒高三尺。很快洪水掀翻了木樓,蘆家老爺落入洪水,抱住一棵圓木,大喊:誰人救我蘆十萬,家當財產分一半。岸上的人,眼睜睜看着蘆老爺沒入洪水波浪中,失了蹤影。
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洛河峽谷發了一場不大的洪水,把一個攬羊人給捲走了,家人徒步順洛河尋覓,下寺灣沒有找到,甘泉鎮沒有找到,直到富縣才在泥潭裡找到了屍體。這還算幸運的,更多落入洛河洪水的人,連屍體也沒有,只能埋座空墳。
一年中,洛河水最安靜的時候,就是秋天了。
南北兩列山脈,五彩斑斕,富麗華貴。黑鷹在藍天上盤旋,尋找肥碩的兔子。杏樹葉子由紅而黃,莊稼漸次熟了,鐮刀片子在梁峁上閃光,所有的壯勞力都在奮力收秋。一捆捆的糜谷攏在地里,一堆堆的玉米黃澄澄地臥在地畔,割回的蕎麥背在了場院,而豆子尚在。天色有大風跡象時,擔心霜凍,於是能動手的男女幾夜不合眼,在月光下搶收豆子。
每天吃着新鮮的洋芋熬豆角啊、蒸南瓜啊、小米粥粘炒麵啊,再累也是開心的。霜降,早晨的路白了,樹葉花花地滿地飛舞。打完場院的糧食,樣樣歸倉,應該是享受收穫的時候了。可是,土匪又綁票來了。黑天半夜的,忽然就驚動了院子裡的狗,亂咬成一片,接着是粗暴的敲門聲和惡聲惡氣的吆喊。土匪是有目標而來的,猜着某家有錢,不給就綁人,踏到在地狠打。主家禱告不已,又宰羊又殺雞,好酒好飯好招待,土匪認錢不領情,直到繳了銀子,才離去,邊走邊揮着長槍罵:你們愛錢不要命,沒出息,真是不仗義,還耽誤了我們幾天時間……
有年深秋,我的大伯在象咀走親戚,被土匪綁了「票子」,托人捎話,拿二百大洋贖人,否則「撕票」。全家人慌了,東挪西借,湊足了銀兩,才贖回了人,大爺爺因此氣憤,病了半個月,全家人不得不住到拐溝里的窨子上。不久,我六叔在山上攬羊,被土匪拉了「票子」,讓當地老百姓捎話:拿錢贖人。六叔被綁到了富縣老林里的八卦寺,恰好碰上了親戚,而這個親戚和土匪認識,把看守的土匪灌醉,六叔赤腳大跑,回了老家。
民國十八年之前,隨着家境的好轉,曾祖父對文化有了特殊的期待。恰好,永寧山上來了一位流浪的教書先生,滿口河南腔,謀求高等小學堂之職不果,延耽此地,落魄乞討。我的曾祖父知道後,一匹大騾子將先生請到了陽坪,熱情款待,聘為私塾先生,騰出窯洞做教室。
曾祖父集合了家裡懂事的小孩,在院子裡大講念書的種種好處,並嚴令孫兒即日從師讀書。在山野里長大的孩子,樂於牧羊農活,畏懼識字書寫。才兩月,有幾個孩子記不住字,背不了文,頭痛難捱,在私塾先生嚴峻的黑臉中哭鬧着退縮了。半年後,又有兩個孩子在戒尺的訓誡中,死活不念了。曾祖父把孫子們叫來,訓罵了一場,鼓動年齡幼小的孩子入學,站在炕沿下的父親僅有六歲,睜着明亮的眼睛,毫不猶豫地舉起胳膊大聲說:我念!
大人們十分欣喜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想到六年前的冬天,一幫土匪殺來,附近所有人口躲上了老崖窯窨子,連續被圍半個月,缺了飲水,尿溲度日,恰時這個孩子誕生了,差點夭亡在又冷又黑的環境裡。人的命運總是在有心的選擇中發生改變,是否命里註定那次大難不死,就此走上了獨特之路?
私塾先生的到來,文化開始發芽,前後村莊的人家也紛紛送孩子來念書,於是琅琅的讀書聲迴響在洛河峽谷上下。父親天賦較好,凡先生教授課文,背得滾瓜爛熟,凡寫方練字,捏了毛筆專心吃苦,有時拿草棒兒在地上劃,小嘴嘟嘟地念。私塾先生看了,喜出望外,感慨說:這孩子慧根不淺啊,是讀書的好苗子。父親以聰穎和勤奮,不負眾望,數年後進入永寧山高等小學堂住宿學習。用鄉村的土話說,這個娃娃讀書開竅着呢,有出息。
父親的一生充滿了傳奇,曾轟轟烈烈,又饑寒交迫,達則奮勇濟世,逆則忍辱持家。父親飽嘗了種種坎坷,透徹了人間浮華,以文化人的自尊、孤傲、豁達面對變化的善惡世相,心境淡泊如水,榮也不喜、苦也不哀。每次,我走進洛河峽谷,看到老崖窯的石洞群、看到老院子高高的破牆、看到祖墳上茂盛的樹林、看到太陽下依然淡淡的大溝高粱,心底都會生出念想父親的惆悵,時光掩埋了過去,物是人非,仿佛無法觸摸,但是我的感情像洛河一樣從沒有停止過流淌,也許對這山、這水,甚至一花一草的肅穆就是最好的緬懷。[1]
作者簡介
崔子美,1962年8月生,陝西省北部志丹縣人。先後畢業於延安師範、北京人文大學漢語言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