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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郭橋雨潺潺(郭喬)

夢回郭橋雨潺潺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夢回郭橋雨潺潺》中國當代作家郭喬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夢回郭橋雨潺潺

假如生命是一條長河,那麼我們每個人都是行駛其中的船隻。我們泅水逆流而上,河水浩浩湯湯。

我們站在某一時間的節點,站在此岸遙望彼岸,或許我們會忽略許多。那些沿途的風景,那些過往的情節,或旖旎或黯淡,我們的目光卻清澈通透,直抵岸的另一邊。那是我們生命的源頭,占據着我們精神的高地。所以,此生無論行到哪裡,那岸畔將永遠停駐在我們的腦海里,魂牽夢縈,揮之不去。

這一無法替代的領域,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既是意識之外的又是形而上的。這就是被人們稱作故鄉,或者第二故鄉的地方。想起它,我們心頭總會有暖流湧起,或者涼風颳過。每當這時,我們的靈魂會靜默,遙望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記憶伸向遙遠的過去,越來越遠,卻越來越清晰。

於我而言,那或許是一片綠瑩瑩的西瓜地,一塊略帶神秘感的打麥場,一棵掛了數處鳥巢的老槐樹,甚至是一隻麻雀、一棵草。那個叫做郭橋的地方,那個擁有着廣闊田地、無限風光而人口卻並不繁密的小村莊,那個居住着我的親人、我最親的舅舅舅媽一家的地方。小時候,便成了我的天堂,是我無比熱愛和眷戀的精神家園。每逢寒暑假,我一定會想方設法到達那裡,度過整個漫長的假期。

郭橋,就這樣橫亘於我的整個童年,穿插於我生命的各個歷程之中。直到我長大成人,完全離開了,它卻依然揉碎在我的睡夢中,那些人、那些事,心心念念,永生不忘。

郭橋的全名,過去叫郭家橋村,如今叫郭家橋鄉,郭橋的由來是否和郭姓和橋有關,我沒有做過仔細的考證。但是如今想來,當年那個貧窮落後的小村莊,的確住着很多姓郭的人家,而且境內是流過一條氣勢雄渾的大河(小時候看什麼都很宏大,今天看就是一條寬渠溝)。河上的石拱橋櫛風沐雨已經多年,遠看橋洞下彎曲的弧形,就像是倒掛在水中的一牙月亮。橋體並不寬闊,可足夠我們幾個孩子來來回回地奔跑。

在郭橋,最讓我深深迷戀的還是那廣闊無垠的田地。那千里沃野在我這小小孩童的眼裡,真是大的無邊無際,仿佛就在天的盡頭。以至於從過去到現在,整整三十年過去了,我都想不通,一個不到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何以開墾出那麼多的田地,而且要付出怎樣的艱辛,才能使漫漫荒地變成遍地金翠的良田!

從六歲到十二歲,我的整個童年時期,幾乎目睹了郭橋的日升月落。每天清晨,天剛麻麻亮的時候,舅舅舅媽便起床了,餵飽了羊群和五隻黃牛後,便大着嗓門呼喊表哥表姐們快起,我也一骨碌爬起來。就着小菜,喝完一碗香噴噴的黃米和稻米兩摻的粥,就出發了。穿過村口的馬路,來到村外,站在一方的地頭,一眼望過去,那景象簡直絢麗至極。

一片蔥蘢翠綠的莊稼地呈現在眼前,成片成片的植物流淌着蜜一樣的顏色,在金色的陽光中,熠熠生輝,繁盛地生長。年幼的我,並不能到達太遠的地方,十方的良田,我的目光所及,也就是三四方左右。

十方田畝,每一方大概有五六十畝,一方連着一方,毫無阻隔。每一方種植的莊稼都不一樣,倘若站在高擔崗上俯視而下,眼前的色彩紛呈會讓你疑心這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片刻的眩暈後,你會歡呼雀躍,那些鮮艷馥郁的色彩,仿佛被置於一個巨大的調色板上,各種最最絢爛的色彩交織着,時而參差,時而漸變,融合在一起,渾然天成,毫無違和。隨着光線的變化,植物也變化着自己的色調和氣韻,就像自然之手轉動着的一個巨大的萬花筒,那些色彩不管不顧地噴涌着,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都美到令人窒息。

幼小的我,就那麼睜大眼睛默默注視着,許多年後,才能清楚描繪當時的心情。那是一種對自然之力的折服,對色彩的敏感和對美的追求,即發蒙於此。許久,我才從顏色的魅惑中擺脫出來,於是用心觀察每一方種植的作物。

那一片嫩綠的海洋,是剛剛過了灌漿期的玉米,那嫰得滴出水來的翠綠,仿佛輕撫心尖的鵝毛,看得讓人呼吸順暢,心裡也柔柔的。旁邊是第二方的西瓜地。三十年前的郭橋村,是把每個小隊負責種植的土地稱作「方」的,十個小隊十方地,每一方種植的作物都不一樣。西瓜才結出拳頭大的瓜蛋子,墨綠的瓜皮配上碧綠的瓜葉,一濃一淡,相得益彰。玉米地的綠和西瓜地的綠互為映襯,雜以各種野草,大片的綠和許多細小的綠摻雜在一起。有草綠、蔥綠、豆綠、碧綠、橄欖綠,各種深淺不一的綠,緊貼着蔥蘢的大地生長着,流光溢彩,那樣蓬勃旺盛。緊挨着西瓜地的是一方麥地,六月份,麥子已經快成熟了,金燦燦的一片,風吹麥浪,遠看好像一池金水奔涌而來。高粱才抽出穗子,一片鮮紅,如火似詩。油菜花開的季節,那便是上帝賜予大地的一件藝術珍品。那具有毛絨絨質感的金燦燦的地毯,看上去安靜而純粹。隨着花香慢慢飄入鼻腔,眼睛逐漸模糊了,意識仿佛也脫離了肉身,羽化而登仙。再往更遠的地方看去,從六方開始,農民們大規模地種植果樹。果樹開花了,潔白的梨花、粉嫩的蘋果花、嫣紅的杏花,那一片花墊子,那一片花的海洋,洋洋灑灑,葳蕤至極。在炫目的陽光下,有一種波濤洶湧的感覺,是另一種雄渾而磅礴的氣勢。

各種最鮮艷的顏色融合在一起,調配得那樣神奇,那樣出格,那樣觸目驚心,卻又那樣舒暢自然。一時,我有些恍惚,面對着這洶湧澎湃的美,竟有些羞澀,擔心自己不能與之匹配。

三十年過去了,我走過許多地方,卻再也沒有看到過莊稼地里的這種絢爛之美,就是做夢,也沒有再看到過。

一靠近田畔地頭,我和表姐照舊一路狂歡着奔向田野,那廣闊而美麗的地方,是我們玩耍的最好去處。表哥們卻沒有那麼興高采烈,他們只是比我們大上幾歲,卻已然是家裡重要的勞力了。大表哥強子還好,小表哥華一路上都無精打采,皺着眉頭,撅着嘴,背着糞筐,跟在舅舅舅媽們身後,他們今天要給玉米壅肥。當我們撒開腳丫子奔到田野里,採摘各種野花野草時,大人們已經踩着晨露,開始了一天繁忙的勞作。

這是一塊尚未開墾的荒地。那時候,便是我們的樂園。一跑到地里,我和表姐便不由得對望一眼,繼而哈哈大笑,今天我們來得最早。馬鹿和浩浩來得比我們遲,這並不奇怪,男娃兒們本來就貪睡;可櫻子三姐妹竟然也破天荒地落後了,這下好了,沒人和我們搶黑豆豆了。表姐比我大一歲,比我高,也比我結實,跑起來猶如一股風,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占據了沙棗樹下一塊黑豆豆最多的地盤。我真是欲哭無淚,那一片又大又甜的黑豆豆啊!我已經覬覦很久了,但因為競爭對手太多,從來就沒有吃到過。沒想到今天這種情況下,還是被表姐占了先機。

黑豆豆是龍葵結的漿果,吃起來酸酸甜甜的。小時候,我們並不知道結黑豆豆的那種卵形葉子、開着碎米樣白色小花的植株叫龍葵,就像我們不知道野地里許多植物的學名一樣。那種一個根莖上長出來的碗口大的黃綠相雜的花,每個碗裡又盛放着五朵小花,像貓眼一樣的,我們並不知道它的學名是澤漆。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對它的熟識,按我們的想象,很熟絡地稱它為貓眼草。還有田邊路旁成片生長的團狀絨球球,那時候被我們稱為掃帚苗。現在從網上查,終於清楚了它的真實姓名——地膚草。

表姐頭也不抬地自顧吃着,那又黑又亮泛着瑩瑩紫光的可愛的黑豆豆,被她一把一把摘下來塞進嘴裡。紫色的汁液沿着嘴角流下來,加上一張一合吞咽黑豆豆的汁液泛溢的大嘴巴,微閉着雙眼一副吃得陶醉的表情,使表姐的面目看起來有幾分猙獰,好像一個中了毒的女鬼。我脫口而出:「女鬼!中毒的女鬼!」 以泄不與我分享的私憤。

聽到這惡毒的詛咒,表姐停止了猛吃,愣了一秒,便撲上來打我,我拔腿狂奔。我倆一前一後,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有幾次,眼看要被抓住了,又被我掙脫,跑着跑着,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了天空中自由飛翔的小鳥,盡情地放飛。等表姐真正抓住我的時候,我倆便一起跌倒在草坪上,狂笑着打鬧一陣,笑到四肢無力,便逐漸安靜下來,頭枕着胳膊,靜靜地看天空。天藍的像一盆淨水,在盡頭,趴着幾朵柔軟濃白的雲。

櫻子姐妹來了。二丫頭燕子今天穿了一件粉底白花的新褂子,看那過膝的長度,就知道是偷穿她媽媽壓在箱底的寶貝。不過那粉嫩的顏色,襯得燕子的小臉粉嘟嘟的,格外好看。三丫頭霞霞蹣跚着跟在後面,因為年齡小,她的小臉蛋總是糊的髒兮兮的,頭上的兩個抓髻松鬆散散、還掛着些柴草,身上是漿糊紙一樣的破衣服。但四歲的霞霞,是我見過的最可愛最快樂的小孩兒。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總是蓄滿了笑意,一看見我,便張開雙臂,大喊着:「琴姐姐抱抱!」 我抱着霞霞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轉了無數個圈,霞霞笑得縮成一團,我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女孩們採摘了許多野花,編起了花環。我喜歡用雛菊編成一個金色的圓環,邊緣再插上白色的滿天星做裝飾,戴上這樣漂亮的花環,幻想自己變成了動畫片中美麗的花仙子。剩下的花,被我們紮成一束,放在撿來的破瓦罐里,就當是一個花瓶。可以擺在過家家玩的「家裡」做裝飾。

男孩兒們玩他們喜歡的遊戲,爬樹、打彈弓、砸方。我們女孩兒愛玩的很多,採摘、編織、跳皮筋、過家家……每一種遊戲都很盡興,我們奔跑在廣闊無垠的天地間,就像一群調皮的小精靈降臨人世。那時候的快樂啊,是真正的快樂,純粹到極致,無一絲煩惱,無一絲憂慮。

有時候,我們玩過家家,也需要一個男伴,這時候,只有龍龍願意和我們玩。因為龍龍是個傻子,小時候發燒太嚴重,把腦子燒壞了。但龍龍絕不是一個討人厭的傻子,他很乖巧靦腆,我們不會讓矮小瘦弱的龍龍當男主角。有關這一點,我們的內心也很掙扎,畢竟龍龍是整個「過家家」遊戲中唯一的男孩兒。但龍龍的形象,的確跟主角沾不上邊。

三十年過去了,許多兒時的玩伴都已失去了聯繫,有的是永遠,有的還會有一絲半縷的消息,通過各方面的渠道傳過來,猶如耳畔吹過的一縷清風,在我的心頭掀起絲絲漣漪,比如龍龍。有人說他一直沒有結婚,長大後,有了一份工作,而且年年被評為「先進」。這個工作,便是清潔工,一個不折不扣的清道夫,就像他小時候在我們的安排下飾演的眾多角色中的一個,仿佛是一種冥冥之中的註定。命運啊!有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今年,因為單位搬家的原因,我也搬了家。在我新住小區的這一條路段上,每天總有一個中年男清潔工,扛着一把掃帚來來回回地走動。那矮小瘦削的身軀,黝黑乾瘦的面頰,散漫而堅毅的眼神,神情中那種無法撼動的倔強,使我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了他。那扛着掃帚,就像扛着一面旗幟,風雨無阻,準時出現在這一路段,即便是最微小的一片垃圾也不放過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了龍龍。但我明白,眼前之人並不是龍龍,龍龍的頭臉是扁而大的。

我倒願意這個中年男清潔工就是龍龍,他那木刻般的神情中,沒有一點憂傷。是的!如果是龍龍,那神情中或許還會平添一份恬淡。這份恬淡,不是歷盡了世事浮沉後的徹悟;而是自幼時腦子燒壞後,原本就有的一種安詳。

在田野里玩夠了,我們便跑去游泳。高擔崗下面的這條水渠,不寬不窄、不深不淺。足以讓我們這群野丫頭野小子蹲下身子、四肢着地、將頭露出水面,裝出一副會泳游的樣子。其實我們中的大多數,連狗刨都不會,一肢不逮,嘴裡就有可能灌進渠水。但我們在水裡划動四肢,踩着渠底軟泥的時候,有一瞬間,感覺自己真會游泳,開心極了。

那時候,我最愛去櫻子家。櫻子的媽媽菊花嬸子(我給她取的代號)是我見過的最邋遢,但卻是最熱情好客的媽媽。她家住着三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一個小格子窗戶,透不進多少光亮。院子裡永遠都是亂糟糟的,屋子裡也好不到哪兒去,炕上地下到處都是細細的柴草,還有雞兒鴨兒的糞便。饒是這樣,我還是愛去櫻子家。每次一進們,菊花嬸子都會笑吟吟地喊說着:「娃來了,快!快進屋!」笑得那樣燦爛,把臉上的皺紋都蹙縮成一團,宛若秋日盛放的金菊花

我隱約看出來點菊花嬸子對我格外熱情的原因,她是把我這個來自城郊鄉的娃娃,當做真正的城裡娃對待了。但我內心深處還是稍稍有些鄙視她,一個女人,怎麼可以那樣邋遢。幾個娃娃像是剛從污泥里刨出來的不說,自己的頭臉穿着,也時常給人一種髒污破舊的感覺。權不像我舅媽那樣,屋裡屋外、娃娃大人,都拾掇得乾淨整潔。

只是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了菊花嬸子的艱辛和偉大。一個矮個子女人,守着一個羸弱不堪的病秧子丈夫,拉扯着四五個張嘴就要吃飯的娃娃,光是溫飽,已拼盡全力,又罔論其他。

舅舅和舅媽永遠都是忙忙碌碌,村里各家各戶的大人都一樣,農忙的時候,瘋了一樣地幹活,趁時節種莊稼、收莊稼,一茬又一茬。我清楚地記得,打麥場上那種高強度的勞作。十幾個人圍着一台張着大嘴冒着黑煙咆哮一樣轟鳴的打麥機。有向機口餵麥捆兒的,有抖麥草的,有收拾麥粒兒的,流水線作業,忙亂中有條不紊,只是那麥垛山一樣大,幾個小時過去了,也不見小多少。舅舅和舅媽是種田大戶,每到打麥時節,要並幾天工才行。所謂的並工,指的是在農活最忙碌的時節,幾家人相幫着幹活,你家幹完了干我家,仿佛是一個大家庭。打麥的那些日子,舅舅舅媽連天晝夜地在麥場上苦戰,累得走路都打擺子。

不只是打麥,從春種到秋收,舅舅舅媽和鄉親們都忙得腳底生煙,他們吃着大苦,努力創造自己的生活,光陰日子,因為辛勤付出有了好轉,起碼吃穿不愁了。所以苦雖苦,精神上卻很歡愉。每到勞作間歇時,田間地頭充滿了歡聲笑語,那快樂的聲音迴蕩在地頭的溝溝畔畔,傳到做遊戲的我們的耳朵里。我們小小的心裡,也充滿了異樣的快樂。更加亢奮,更加瘋狂地各種玩耍。

然而,鄉村生活也並不全是和諧的音符。郭橋村住着近百戶人家,鄉鄰們因為一些小摩擦,發生口角的情況也時常發生。記得那一年秋收後,馬鹿家因為蓋新房,多占了舅舅家半米宅基地,舅舅怒瞪着雙眼、攥着鐵鍬把,一副要拚命的樣子,我有些不能理解。

舅舅和馬鹿的爹是挑擔,況且當時農村的土地又那樣廣闊,舅舅也太小氣了吧!然而,舅媽比舅舅還要憤怒,一向溫和可親的舅媽跳着腳、手指頭雨點子一樣,指着她的親姐親姐夫,以及五個牆頭一樣高的外甥的鼻子,破口大罵。當時,我緊張極了。馬鹿的爹,誰都知道是個強勢剽悍的人,況且他還有那樣粗壯結實的五個兒子。而我的舅舅舅媽加上表哥表姐們,一個個看起來那樣矮小瘦弱,鐵定不是人家的對手。可事情的結局卻讓我大跌眼鏡,僵持了大半個小時後,馬鹿一家灰溜溜地從土堆上撤了下來,過了幾日,在原址上退後半米,重新墊起了地基。

回家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肯定了舅舅舅媽的做法。且不說,每一寸土地,對於農民的重要;舅舅舅媽的憤怒,其實是對欺占行為的一種反抗,是鄉村生活必須要有的智慧。

我一時有些惶惑,甚至到今天都沒有完全參透其中的道理。媽媽說該退讓的時候要退讓,不該退讓的時候分毫必爭。究竟什麼時候退,什麼時候進,這真是一門大學問,足夠我用一生的時間參詳。但有一點我看明白了,活在這世上,維護尊嚴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身體或許可以羸弱,精神卻必須堅強。

之後,不知道表姐怎樣,我卻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失意。馬鹿這個最親密的夥伴和我們疏遠了,大人們之間也有了深深的裂痕,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時日的修復,才能彌合。

我最愛看瓜。一場透雨一澆,仿佛一夜之間,碧綠的瓜蔓上就爬滿了嫰黃的小花。不幾日,花柱上就鼓出了一個個小包,過一段日子,便會長成大大的西瓜。這時節,就需要看瓜了。瓜棚多半是去年就搭好的,有的講究,有的簡易,來年用的時候,只需要重新拾掇一番。所有的瓜棚中,要數舅舅家的最漂亮。舅舅性格穩重溫和,無論做什麼活計,都很細緻。即使搭個瓜棚,也會格外用心。舅舅用胳膊粗的椽子,搭成一個能夠容納三四人的空間。為了防潮、也為防止蟲蛇的侵害,這四四方方的空間,被舅舅懸空在離地半米高的木頭架子上。看上去,真像一間精緻的空中小房啊!

這可愛的瓜棚,是我美好童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物事。它不知陪伴我和同伴們,度過了多少難忘的時光。在這小小的瓜棚里,我們玩過的「過家家」,都可以拍一部上百集的電視連續劇了……

當然,為了爭奪瓜棚的領屬權,我常常涕淚四流。表姐是我見過的最刁蠻的丫頭,因為是客人,我有寄人籬下的自知之明,凡事讓着表姐,雖非我本意,但也無可奈何。可那美麗的瓜棚,我是多麼想做它的主人,哪怕一次也行,但表姐就是不讓。可惡的表姐,那樣理直氣壯,因為這是她家的,是她爸爸搭的。

我又傷心又委屈,先是抽泣,慢慢地,演變成了一場嚎啕大哭。許是哭聲太驚人,大表哥強子一瘸一拐地趕來了,問都沒問,他便訓斥了表姐一頓。迫於長兄的壓力,表姐最終只得不情願地讓我做一會兒瓜棚的主人,我破涕為笑,心情立馬從谷底躍入雲端。

大表哥強子要結婚了。

我沒有想到,結婚這件事對於一個人的一生來說,是那樣與眾不同。十九歲的強子哥,在舉行婚禮時,變成了世界上最英俊的小伙。那深眼窩裡蓄漫了兩汪清泉,看起來那樣含情脈脈;那高挺的鼻樑,配上線條分明的薄嘴唇,仿佛時時刻刻都含着隱隱的笑意;而那幼年時因小兒麻痹至跛的左腿,在婚禮的當天,似乎也神奇地恢復了正常。

對於新娘,我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只覺得漂亮。大概天下所有的女孩,在做新娘的那一天,都是最美的,但也是近乎雷同的。

我分明對這個新表嫂有一絲敵意。是她搶走了強子哥,或許因為她的到來,從此以後,強子哥大概再也不會疼愛我這個小表妹了。

最深刻的記憶,仍然停駐在那場瓢潑大雨上。從清晨開始,雨浪一浪高過一浪,雨勢連綿不絕,蠶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積雨里,激起更大的水花,那陣勢,用老人的話說,仿佛真把天河捅了一個大窟窿。

接親的大客車,陷在鄉村道路的淤泥里,怎麼都前行不了。參加婚禮的親友們,只好冒着大雨下來推車,可大家的情緒並不沮喪,反而越發興奮。誰也沒有把一場雨和一場婚禮的吉凶聯繫在一起,冥冥之中註定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呢?只是幾年之後,當強子哥暴斃時,不知是誰,突然提起那場雨。所有的人,突然都有一種被點醒的感覺,繼而若有所思。

那是三十年前,那年我十歲。而那場雨,在我心裡整整下了三十年。

時光一點點流逝,我一天天長大。我不再那麼頻繁地去郭橋玩了。除了課業日漸繁重的原因外,和我從幼年成長到少年的心理嬗變不無關係。隨着年齡的增長,兒時吸引我的那些遊戲,似乎不再那麼有趣。我不再喜歡鄉村田野,而是把目光更多地投注在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里。我交上了一些城裡的朋友,他們教會了我一些看似有趣實則無聊的遊戲。比如周末約在一起,五六個人,有男有女,騎上自行車一陣狂奔,然後找一個背風的地方坐下來,一頓毫無意義的閒諞……

假期的時候,我也偶爾跟隨父母去一趟郭橋。比起過去,那只是一段非常短暫的停留。這期間,我終於接觸到了表嫂,在郭橋,她是我唯一不熟悉的人。

沒有出嫁那天的盛裝打扮,表嫂看起來很普通,儘管只有十八歲,卻顯得有些老氣。扁平的臉上總是泛着油光,厚厚的嘴唇經常半張着,仿佛要說點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

然而,表哥待表嫂卻是極好,看得出來,他很愛她。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以強子表哥的自卑、和善而又單純的性格,他不可能不深愛新婚不久的妻子。當然,表嫂也很愛表哥。即便年幼,我也能從她的言談舉止中,感受到那美好的甜蜜,我為強子哥的幸福而感動開心。

我去郭橋的次數越來越少,少到了幾乎一年才去一次。我所有的時間都被中考占據,為自己的前途未來奔波着,全然沒有了小時候的自由快樂。有時想想,長大真是一件無聊無趣的事情。

那年秋季的一天深夜。聒噪的蟬鳴停止不久,我也才進入夢鄉。突然,我家的大門「咚咚咚」的被敲響,好一頓狂轟濫炸,那敲擊聲自一開始就達到了最高分貝。我們全家被驚壞了——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到底是誰這麼緊急的敲門? 爸爸慌裡慌張地披衣開門,門剛一開,就衝進來一個人,是馬鹿的二哥馬軍。馬軍邊跑着進屋邊大放悲聲地痛哭:「不得了了,強子完了!」 「誰?」媽媽瞪大眼睛問道。 「強子!是強子!強子歿了!」

這一個霹靂,炸得我們有一分鐘的時間都無法回神。所有的人都沉默着陷入愣怔,仿佛真的變成了幾段僵死焦黑的枯木。直到馬軍邊哭邊比劃着說,我們才終於從那哽咽的聲的縫隙里,聽清楚了原委,表哥喝了農藥,劇毒農藥毒鼠強。

二十分鐘的路程,從來都沒有像那夜那樣艱險漫長。四輪車的轟鳴,划動了夜的薄涼;而我們驚天動地的哭聲,足以驚醒夜晚所有蟄伏沉睡的生靈。好不容易到了舅舅家,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又是怎樣一副悲慘到令人斷腸的景象。舅舅已經人事不省,舅媽哭得全身抽搐,若不是幾個鄰居嬸子的攙扶,舅媽隨時都有倒地昏死過去的可能。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哭法,那樣悲傷,那樣絕望,仿佛要把五臟六腑揉碎了掏出來一樣。

所有的人都在哭泣,只有一個人渾然不覺。他默默地躺在一張臨時搭就的架子床上,無聲無息,那樣安祥,仿佛這沉重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人間慘劇,與他毫無關係。

哦!強子哥!我最親愛的哥哥!你為什要這樣做?為什麼?

難道真的像鄉鄰們議論的那樣嗎?因為五年了,你和表嫂一直沒有孩子,你們的感情已日漸淡薄。表嫂總是不停地往外跑,其實是幽會外面的野男人。而今晚你帶着滿腹的煩惱惆悵,去尋找自己十天未歸的妻子,沒有找到,回來又被父母埋怨指責。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回到自己才建好不久的新居,感覺活着是那樣無望。你枯坐良久,不經意間,目光掃到了牆角還剩半瓶的毒鼠強。你想了想,然後走向它,擰掉了瓶蓋……難道婚姻真的是愛情的墳墓嗎? 而你的婚姻,卻直接為你掘了墓?!

晨曦喚醒了白晝,霞光投過窗戶照射進來。被夜色掩映的一切,更加觸目驚心地展現在活着的人的眼前:地上到處倒是碗碟等瓷器的碎片,牆上也有斑駁突兀的指甲划過的痕跡。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亡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經歷了怎樣一番蝕骨的掙扎!然而,他終究沒有從自己村尾的新居中跑出來呼救。活着的時候,他就是一個自尊的人,從來都不會輕易打攪別人,更何況又是深更半夜,即使服藥以後,他幡然悔悟了,也不願打攪他人。

哦!強子哥!那仄仄的架子床上躺着的人,真的是你嗎? 那面目浮腫蠟黃、全然凋盡了當初的英俊的人,真的是你嗎? 不!不是你!真的不是你!你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多麼好的一個哥哥,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如果說這是命,這也是一種命運,那麼你的命運何其悲哉?

然而,這就是現實。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了這不是虛妄的假象。

從此以後,表姐欺負我的時候,再也沒有人給我出氣了;再也沒有人在假期一到時,就來我家接我去郭橋玩了;再也沒有人給我編織精緻好玩的蟈蟈籠了……跪在你的埋體前,我終於懂得了「死亡」的含義。死不是一個抽象概念,它是活生生的。死亡意味着,從此再也無法相見,無論有多麼思念。

舅舅舅媽地動山搖的痛哭,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黃昏,直到雙眼流血、喉嚨喑啞;直到山河落淚、草木垂萎。而他們不能通過哭泣來宣洩的痛苦,將綿延終生。

那是1993年。表哥24歲。

時間最是一樣神奇的事物。時間看不見摸不着,可它卻無時無刻不在身邊。時間就像一把刻刀,鐫刻着每樣事物。雞窩裡的母雞才下蛋,說話間,蛋殼裡就孵出了黃絨絨的小雞。小雞抖抖翅膀,沒幾天功夫,也就變成了生蛋的老母雞。地里的葫蘆籽撒上沒多久,幾場春雨後,葫蘆藤爬滿了架,開出一朵一朵淺黃的小嫩花。還沒看夠吶,藤上就掛滿葫蘆,一場秋風掃過,只剩下枯枝敗葉……時間是郭橋村頭的老槐樹,枯了榮了,榮了枯了,一歲一歲。時間是郭橋河裡的水,流淌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時間過去了三十年。三十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山河日曆。郭橋也在時光的流逝中,完成了數次巨變。如今的郭橋,再也不是過去那個貧窮落後的小村莊,它已發展成為吳忠市赫赫有名的大鄉鎮。

那些低矮簡陋的土坯房,全部被紅磚大瓦房、或者幾層高的樓房所代替。街巷小路修的又寬又平穩,全部鋪上花紋好看的方格磚。鎮子的中心建了廣場,周圍的配套設施很齊全。那些曾經蔥蘢翠綠的田野,有的被開發商建成商品房出售,有的蓋上了廠房倉庫。留下耕種的土地越來越少,農民也越來越少。鎮中心熙熙攘攘,整天車水馬龍,火辣勁爆的流行音樂響徹上空。

但周邊村莊的人卻越來越少,越來越冷清。村巷裡常常只有三五個老人,領着他們的孫兒曬太陽或者遛達。年輕人都到鎮子上,或者更遠的大城市討生活去了。

郭橋已經不是過去的郭橋,而我,兜兜轉轉一遭,仿佛又回到了兒時的那個我。隨着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懷念過去。近二年,我尤其懷舊。過去的人和事,反反覆覆在腦海里浮現,每當這時,我的情緒總難一時平復。我拿起一本書,書中的文字,怎麼都進不了我的頭腦;我打開電視,聲光畫面充斥着我的感官,而我的思緒卻飄的很遠……於是,我跳起來,拿起車鑰匙,二十分鐘後到了郭橋。

我常常站在高擔崗上遙望前方,風吹拂着我散亂的長髮。一切都變了,高擔崗也變了。這個曾經由人力肩挑背扛,用泥土築成的堤壩,隨着無聲歲月的侵蝕,仿佛已失去了往日的雄姿,那高達十米的壩身,如今看起來矮小了許多。而那從天而降、氣勢洶洶的水流,被一間基建屋完全遮沒。不細看,還真不知道這是一座水壩。我走進街巷,過去的伯伯嬸子們熱情地招呼我,他們已經彎腰駝背、步履蹣跚,即使老眼昏花,也一下子就認出了我這個郭橋的常客。他們探聽着我的工作薪資孩子等狀況,也直接了當地把他們孩子的情況告訴我。浩浩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玉英升官了,當上市里某局的局長。霞霞這次嫁得這個老頭不錯,有錢還疼人,結束了三段痛苦的婚姻,霞霞算是時來運轉了……馬鹿開着挖機過來了,他熱情而又節制的沖我笑着,我心頭一陣酸澀。哦!我兒時最親密的夥伴,我們終於做了彼此熟悉的陌生人……

我走向舅舅舅媽的家。那高大的門樓是那樣富麗堂皇,帶釉的瓷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只是這高房大院裡的人,卻那樣衰弱。舅舅整個小了一圈,身形就像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強子哥走了以後,他的話一天比一天少,本來就不是多言的人,現在只剩下眨着窅陷的雙眼對人點頭。舅媽看起來比舅舅好些,還是那樣健談愛笑,可滿頭的白髮和刀刻般的皺紋,似乎想要說明什麼。三十年過去了,他們或許也曾掙扎過努力過,畢竟活着的人還要活着,也曾試圖選擇遺忘,畢竟 「人生就是靠着不斷的遺忘,才比較容易活下去」(三島由紀夫)。但是那場事故,是那樣刻骨銘心,即使過去再長的時間,也無法徹底消弭。我默默地陪他倆坐着,聽舅媽說表姐和華哥的事情,表姐嫁到了銀川,華哥也搬到城裡生活了……我安靜地聽着,耳畔仿佛又傳來了強子哥喚我小名的聲音,他又給我捉了一隻麻雀……

逐漸地,我也走進人生的下半場,這些年,奮力奔跑,一路顛簸,遍嘗生活的酸甜苦辣。我越來越懷念過去的日子,我在郭橋度過的美好童年。

去年,我嘗試寫作,當我打算為自己取一個筆名時,郭橋(郭喬)一下就竄到了腦子裡,我激動萬分,覺得這個筆名是如此突兀又貼切。這別樣的紀念方式,將使我永遠與郭橋融為一體。郭橋,將永遠鐫刻在我的骨子裡,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 [1]

作者簡介

郭喬,寧夏吳忠市吳忠中學教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