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俊華鄉尋(查俊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查俊華鄉尋》是中國當代作家查俊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查俊華鄉尋
鄉村與我越來越陌生,這種感覺與日俱增。是我疏忽了鄉村,與鄉村漸行漸遠,還是鄉村忽略了我,悄然棄我遠去?我從泥濘的鄉間小道走進了城市,而今已界花甲之年,對鄉村又越來越依戀和掛念。我問自己,怎麼啦,當年拼死拼活不就是要離開這裡嗎?方才懂得故土難離的含義。感覺自己像一隻風箏,飛得再高、再遠,有一根絲線始終在牽引着自己,回歸那個可以安頓自己靈魂的村莊。
鄉道
羊腸小道是對鄉間道路量身定造的詞彙。彎彎曲曲是鄉間道路的個性,本源。我們的祖先就是繞過山,繞過水,繞過梯田,繞過溝壑,一路扭扭屹屹走過來的,亘古幾千年。
鄉村的小路都沒有名字。比如,李莊與劉莊之間的道路,李莊的人說它是通往劉莊的路,劉莊的人說它是去往李莊的路,路兩端的村莊就是這條道的符號。這有點像人的肢體器官,每個人都有名字,而手、足、耳、鼻、喉就不會再另起名字,跟人姓。說到誰的五官特徵,就稱:他那眼睛,他那嘴巴,他那額頭。小道有沒有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實實在在的存在,很多人從鄉間小道走出了鄉村,走進了縣城、省城、京城,甚至海外。如果有人說,某某是從那個小山村走出去的,或者說是從這條小路走出去的,這個某某一定是卓爾不群,有造化的人。鄉間小道承載了很多的人和事,隱藏着悠遠綿長的故事,值得尊重。
我們走過的鄉間小道漸漸地被水泥覆蓋,大多是劈頭蓋臉,覆蓋得沒有影子了,有些小道因裁彎取直被扔得東一段,西一段,像掐成一節一節的蚯蚓,歪歪扭扭、七零八落地躺在荒野,被慢慢風乾,被雜草侵占。
有幾年沒有回老家了,這次回去,感覺道路更寬,新房子更多了,讓我倍感新奇而陌生。我認識的人也更加蒼老了,他們老掉了牙,老白了發,老弓了腰,老得身體像曬乾的蘿蔔條,皺皺巴巴,沒有一塊平展的地方了。想跟他們多聊幾句,老人腦子裡記着的事兒似乎也跟着老了,像村口那棟徽派古民居上的彩繪,因年久失修,已經色澤寡淡,模糊不清了。沒法跟他們繼續交流下去。
聰農是我穿開襠褲衩一起長大的好兄弟,這次回鄉鬧出了一點笑話。其實也沒什麼,但他感到無地自容,整個回鄉過程他都悶悶不樂,像霜打的瓜秧,難得抬頭。他離開家鄉四十年,種種原因導致他一直沒有回過老家。而今過了花甲之年,鄉愁逾來逾甚,甚至產生了歸宗養老的念頭。我說去機場接他,他說在省城工作的戰友將坐騎借給他使用一周,篤定直接回村見面,一醉方休。結果他用了所需要的雙倍時間,卻沒有找到家,餐桌上的菜餚因等待太久,都失去了生機。不是因為堵車,而是他把路跑錯了,錯得一塌糊塗,車已經開到了村子旁邊,又繞出去了。聰農是很愛面子的人,我給他發的GPS定位,他拒絕使用。他自信永遠不會忘記回家的路。晚上我倆睡一間房,他還在較勁。他說,過了殷祖鎮,前方就是劉仁八鎮,兩鎮之間有一座土地廟,往土地廟側面向南拐進半里地,就到了萬家莊,穿過萬家莊,繞過三角塘,前方有兩棵參天大樹,一棵古樟,一棵古楓,站到古楓下面,就可以看到我們村子了,我頭腦很清晰嘛。
他認錯,卻不認輸。他所說的標誌物是村莊留給我們的胎記,卻只屬我們或者更年長的前輩。聰農承認,鄉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萬變不離其中,我們的村莊並沒有搬遷嘛。他沒有料到,祖先留下的「路牌」、「路標」,蹤影都找不到了,而他大腦的導航系統卻沒有更新、升級,早過期了。
小住了兩天,我問聰農,是否確定回老家定居?
他斷言,不了。
不待我詢問,他直言不諱地說,沒有了認識的人,沒有認識的房子,沒有認識的道路,跟旅居他鄉有多少區別? 才小住二天,他大腦中美好的文檔仿佛被一鍵清空。
是啊,一條小道,承載着一段鄉愁;一棵古樟、古楓,一口古井,是遊子心中的標記和守望。土地廟雖小,鄉間小道雖窄,有它的韻致。人生也一樣,直一程,曲一陣,走的彎路多了,才拉升了人生的長度,構成人生的風景。
這次聰農回家,顯然很失望。有一位哲人說,一個沒有鄉愁的人,靈魂將沒有寄託。他沒有找到渴望的歸依。
我給聰農介紹,現在老家交通十分便利,大廣高速從我們所在的鄉鎮經過,出了高速上縣道、轉鄉道,不足半小時就到家了,比過去縮短了好幾倍。他頻頻點頭,算是為家鄉翻天覆地的變化點讚,承認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才是通往鄉村振興的康莊大道。是啊,我們不能太自私,為了留住我們的那點鄉愁,讓我們的村莊像盆景一樣永遠封存在山溝溝里。
返程,我為聰農當代駕。我打開車上的音響,播放台灣音樂人劉佳修的《鄉間小路》: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
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
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
……
哼一曲鄉居小唱
任思緒在晚風中飛揚
多少落寞惆悵
都隨晚風飄散
遺忘在鄉間的小路上
我和聰農一路無語。
炊煙
炊煙是村莊的頭飾。村莊上空沒有炊煙,等於人的頭上沒有皇冠,缺少神氣。
我老家那個小山村,地形是個簸箕地,站在高處往下看,像個鳥窩。整個村子,座落於窩底。村前只有一個豁口,作為進出通道。據宗譜記載,過去村子被崇山峻岭包圍,樹木茂密,有的地方巴掌都伸不進。日本鬼子侵凌這塊土地的時候,看到森林裡面冒青煙,斷定躲藏着八咯啞路。鬼子在外圍急得團團轉,圍剿三天三夜,讓二名士兵進山探險,結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仍然沒有找到村莊的入口。
先輩的智慧真是值得欽佩。從我的小山村的建設布局可以看出,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疏密有致;共山搭脊,屋宇相連;前廊後檐,首尾照應;溝渠想通,水圳環繞;無論多大的雨雪,穿布鞋走村串戶,絕不濕鞋。
炊煙大部分是從瓦縫裡散漫地漫遊出來的。村莊的煙囪並沒有管住炊煙。鑽出瓦縫的炊煙,像草原上散養的羊群,慢悠悠、懶洋洋地休閒行走,在村莊的上空飄遊、又會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氤氳縹緲。配上村前的狗吠,村後的雞鳴,孩子的嬉鬧,構成一幅現狀版的清明上河圖。
炊煙是村莊的頭飾。從女人的頭飾可以分辨出富貴程度,從炊煙可以知曉村民生活的貧富。蒸煮,燒鹵,炒菜,辦宴席,生髮出的炊煙各不相同。稻草燒水、煮飯產生的炊煙色淺且輕,升騰也快,一飄即逝;兜子火煨湯,炊煙少而淡,卻重,沉甸甸的,像被雨淋濕的棉花,風都吹不動它;燒魚滷肉,香味瀰漫,少有炊煙,卻難得消散。兒時逢上做飯的時間,小屁孩們經常不約而同地湊到一起,去各家各戶廚房的排風口,用耳朵聽,用鼻子聞,識別哪一家在做好吃的。做不同的菜餚,鍋鏟的聲音也大不相同。炒蘿蔔白菜,動作快,鍋鏟聲音大,叮叮噹噹,噼噼啪啪,三下兩下就起鍋了;煎魚燒肉,鍋鏟動作以輕、又慢、又黏。小屁孩們總是往做好吃的人家窗戶下面站,貼耳細聽一陣鍋碗瓢盆的聲響,聞一陣子魚肉與油鹽醬醋的混合氣息,咽幾打口水,才戀戀不捨地離去。大人常說,「吃肉不如喝湯,喝湯不如聞香,」我們算是從中悟出了一點道道兒。
現在的人聞到油煙味,就捂緊鼻子,好像那是毒氣彈爆炸釋放出來的毒氣體。沒有挨過餓的人才會這樣,大凡經歷過炒菜沒有油熗鍋的苦日子的人,聞到油煙的味道,一定是香甜的、親切的。
我那小山村子現在建的房子可不一般,都是單門獨院,別墅型。可惜都是「空巢」。他們不惜花去打工一二十年的積蓄,建一棟房子,卻很少升騰炊煙。一年到頭大門緊閉,門鎖都生鏽了。這些房子待主人告老還鄉的時候,或許已經垮塌,至少需要一大筆資金整修。這實在是一筆巨大的浪費,農民去城市當「農民工」,掙一棟房子的錢多麼艱難啊。即使要建,也要待到「葉落歸根」的時候再建不遲,辛辛苦苦掙得的一點錢,應該用於投資、擴大再生產、培養下一代。有的房子居住着一兩個老人,授予了他(她)們一個專用的時代名詞:「留守老人、」「空巢老人。」他們的生活能產生的炊煙已經微乎其微,加之他(她)們不再用柴禾做飯,也使用上了煤氣或者天然氣,一天冒不了幾縷青煙。即使過年,農民工返鄉了,由於房屋的建設七零八落,都「別墅」了,村莊的炊煙再也不能抱團、形成規模了。好多次,我站在小山岡上,俯瞰鳥窩,都沒有找到小山村的頭飾。
五一小長假我回過一次老家,剛巧碰上一位老人去世,村子倒是多出了一些生機,人氣。但與兒時村莊辦白事的熱鬧、莊重程度相比,相差甚遠。有些做法甚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主持操辦喪事的人不再是村子的長者,而是花錢請來的三支專業隊伍:八仙,樂隊,廚藝。樂隊裡面還包含有哭喪的人員。這些團隊在鄉村「走穴」,忙得不亦樂乎,剛忙完這位老人的喪事,道具往車上一扔,就去別的村莊趕場子去了。
小山村又恢復了寧靜,退去了煙火氣。 年味
過年,是農人的事情,是鄉村的節日。過年是農耕文化的產物,農耕文明的結晶,跟城市無關。中國人過年有4000多年的歷史了,城市才誕生多少年?值得關注的是,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在加快,年味在被漸漸地「化」減,包括我們在內的「農民的兒子」、「農民的孫子」都在跟着淡化年味。
可了不得。
過年,過的就是那個「味」兒。什麼味兒?莊重、熱鬧,有儀式感。過年,應該是集祈年、慶賀、娛樂、團聚為一體的盛典。現在的年卻過得越來越簡單潦草,過得把年不當「年」了。
團聚,年飯,守歲,拜年,敬祖先,放鞭炮,游鼓鑼,走親訪友,等等等等。還有,好生醉幾場酒,都是加重年味的章節。醉酒像菜餚裡面的蔥姜胡椒,可以沒有,但真的沒有,感覺總是少了一點什麼,差那麼點「味」兒,少了哪麼點「勁」兒。 辦年是最烘托年味的前奏,像一場舞台劇的序曲。殺豬宰羊,燒烤炸鹵,做粑做坨,漿洗梳曬,除塵滌垢,都是過年的序曲。而且,做每一項都要有儀式感。殺年豬不是捉到豬就宰,先要祈禱,還要跟豬說幾句好話,賠個不是,請求原諒。孩兒試穿新衣服,跟平常也不一樣,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都要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瞧一瞧、摸一摸,拍一拍、扯一扯,然後喜眉笑臉地恭賀幾句「學業有成」、「讀書戴頂」之類的話。與平日就是不同。
現在的日子過得「天天像過年,」也是沖淡辦年熱情的因素。但是,只要心中有敬畏,心中有年,懂年,惜年,就不會輕易去簡化哪一項。現在城市都禁鞭,這是文明生活的需要。但是,看看每年的央視春晚,到了辭舊迎新的那一刻,仍然是龍騰虎躍,鞭炮齊鳴,雖然是虛擬的聲光鞭炮,但仍然是傳承幾千年亘古不變的儀式啊!
人生不該少的儀式就是不能少,不能怕麻煩,不能視為可有可無。如果都能簡化,那我們穿的衣服完全可以不用款式,扣子都可以省了。髮型也可以不要,大家都剃光頭,最多留一個板寸,早晨出門也不用梳洗打扮了,多簡便。試想,如此這般,這個社會還有模樣、規範,還有精神嗎?過年是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沿襲下來最隆重、最具儀式感的佳節,既要有形式,更要有內容。
過年放鞭炮是腦子裡最歡樂的文檔之一。小屁孩們過年的時候會比賽放炮的技法。鞭炮點燃往天上扔,看誰扔到最高處才響;往水裡扔,鞭炮剛剛觸水就「嘭」的一聲,炸起一攤水花。這可是一個膽大心細的技術活,扔早了,掉進水裡熄了火,扔慢了,沒挨着水就引爆了。放鞭炮免不了有在手中爆炸的時候,疼得又哭又笑,哭笑不得。碰上一堆冒着熱氣的牛屎更是樂不可支,將鞭炮插在牛屎上面,一定要記住,只能插入個頭小、威力也小的鞭炮,否則,會「一鍋端」了,噴得圍觀者成了麻糞臉,那就把玩笑開大了。插上個兒小的鞭炮,「叭」的一聲,炸出一個小碗來,牛糞的熱氣混合着火藥的煙霧在碗裡瀰漫升騰。
可惜那個時代沒有抖音。
過年還有一個重要的主題,辭舊迎新。承前啟後,繼往開來,是多麼重要的事情。所以,「再忙,有再多的錢要掙,也不在乎過年那幾天,」這是一位古稀農人站在村口翹首等待兒子,回家過年時說的話。
耕牛
快過年了,無端地就想着回鄉村老家去走一走。並沒有什麼具體事情,父母親早已經不在人世,只是一種慣性,到了這個時間點,就要那麼走一回。走得漫無目的,像鄉村山坡上散養的鳥兒。
我將車停在村口,獨自去田畈轉悠。冬日的大畈很荒涼。我的表弟在大畈對面放牛。相隔那麼遠的距離他居然認出了我,一邊高聲喊我,一邊快步走來。他手裡牽着兩條牛,前後還跟着幾條,我數了一下,整整十條,全是黃牛。
我高興,又驚訝。你養這麼多牛?
表弟樂滋滋地說,何止這些,還有十幾條牛犢子,養着明年過年的。
我問,你耕種了很多田地嗎?表弟說,表哥你外行了,這些牛都不耕田了,當肉牛養。你看,滿畈滿嶺都是草,天然的牧場,牛長得膘滿肉肥,這些散養的土牛肉,俏得很哩。
耕牛改行了,我真的是外行了。
我往深問,更是驚訝,平均每條牛可以賣到八千元以上。而且,這些牛早都名花有主,交了訂金,過了小年牛販子就來取牛。
耕牛在鄉村退出了耕作的席位,被機械化取代。少時常唱:點燈不用油,耕田不用牛,這是多麼遠大的目標,已成過往。
越過大畈,前面就是生產隊牛圈的「遺址」了。因為牛圈早沒了,只剩下一些斷瓦殘垣,所以,我只能說是「遺址」。那不是一般的牛圈,而是正兒八經的房屋,土坯房,共三間,冬天生產隊裡的十幾條耕牛都關在這裡禦寒,越冬。牛屋有幾米高,桁條上面放着稻草,是為牛過冬專備的草料。耕牛指定專人餵養,誰把牛養掉了膘,是要扣工分的。
耕牛曾經是何等的受寵啊。生產隊的一條耕牛比一個壯勞力還重要。農忙時節,生產隊少一兩個勞力並不打緊,如果少了耕牛,或者有耕牛在節骨眼間生病,就容易誤農時。
那年,有一條耕牛犁完田,按慣例交給養牛戶去餵養。戶主讓讀小學的孩子照看了一會兒,孩子不懂,讓牛吃了田裡的紅花草,又喝了地溝里的水,晚上牛肚子脹得像吹足了氣的皮球。牛被撐死了。生產隊長一時慌了手腳,連夜摸黑去給大隊長匯報,大隊長不敢怠慢,立即去給公社領導匯報,公社領導派獸醫站的獸醫過來給亡牛「驗明正身,」獸醫是當地人,息事寧人,排除了「故意殺牛」的嫌疑,往公社上報。不過,養牛戶還是受到了生產隊的重罰。
據《漢書-食貨志》記載,西漢武帝時,就在全國由北向南,大規模推廣牛耕技術。從此,耕牛與農人結為盟友,二千多年來,「朝耕及露下,暮耕連月出。自無一毛利,至有千箱實。」農人與耕牛在華夏大地精耕細作,繁衍農耕文明。
我為表弟手中牽着的耕牛悲傷,它過早地完成了它的歷史史命。它無需再背負牛鞅勞作,但地位也隨之消逝,它曾經是農民的戰友和親密的合作夥伴,處處受寵,而今卻成為了盤中餐、宴中饌,任意宰割。
今非昔比,天上人間。
牛在綁赴屠宰場的時候,即使流下再多的眼淚,也無人理會了。
農民
過年了,鑼鼓一陣陣響起,爆竹聲此起彼伏,村莊有了生機。汽車、摩托車把禾場擠占得嚴嚴實實。老爺爺、老太太也拿着手機接受沒能回家的晚輩的問候和祝福。「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美好憧憬,早已被現代科技接替。
漢爺吩咐在玩手機的孫子去喊上房的兩位叔叔過來喝酒。孫子坐着沒動,隨手撥通叔叔的手機說,叔叔,我爺爺請你馬上過來喝酒。
漢爺就咕噥:村頭村尾都喊得應,打手機不要錢嗎?
一支煙的工夫,一輛摩托車「嘟嘟嘟」在漢爺門口停下,兩位叔叔到了。
爺爺一邊搖頭,一邊自言自語,上屋到下屋都望得見,還騎車來,不耗油?現在的人都懶成這樣了,唉!
幾個後生早已在另一桌喝開了。他們不願意跟長輩坐一張桌子,受約束。這些年輕人也是從天南地北回來,抓住機會把酒盡歡。年輕甲提議幹了第一杯,大家響應。甲放下酒杯卻指責乙,沒有干到底,留着養金魚?還說,我們都是農民的兒子,不能浪費糧食,酒是糧食精呢。
乙似乎答非所問,你爸是幹啥的?甲說,稅務局的小科長,你明知故問。乙說,你爸既然是國家幹部,你哪能算是農民的兒子?你看我爸,地地道道種田的農民,今天早晨還去挖了一廂地,我才是農民的兒子。甲並不生氣,辯解道,我爺爺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回事嘛。乙說,差別大了,你充其量只能算是農民的孫子,對不對?甲嘿嘿地笑,你說得更精準。乙說,既然如此,我是農民的兒子,你是農民的孫子,還不快喊我叔叔,跟叔叔敬酒?
甲感覺有道理,端起酒杯給乙敬酒。
這話被隔壁的漢爺聽到,沖這邊喊,你們胡扯什麼呢,大過年的?按照輩分乙應該喊甲叔叔,輩分哪能顛倒!
年輕人聽了,都吐舌頭,感覺這的確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便自我換酒詞接着喝。他們的爸媽基本都是打工族,甲除外。有的還是在外地出生的,所以,名字都沒有將輩行嵌入其中。
年輕人不懂的鄉俗還有很多。他們不認識小麥和韭菜,不知道什麼時候插秧,什麼時候割谷,什麼季節點豆,什麼時節種瓜,扶犁打耙之類的技術農活更是一竅不通。那又怎麼樣呢?因為他們不再務農。
更為突出的是,同村的相互不認識了。那一桌的後生出於禮節,集體過來跟長者敬酒,年輕人不知道怎樣稱呼每一位長者,長者也叫不出後生的名字。後生自我介紹,我是誰的兒子,或者說是誰的孫子,長者才哦哦哦,原來你是誰誰誰。後生也是聽長者介紹,說誰誰誰是我的兒子,誰誰誰是我的孫子,有了參照物,才知道相互的輩分,再稱呼。他們成了賀知章《回鄉偶書》的再生版:「同村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漢爺那一桌長輩的酒喝得比年輕人還帶勁。那位叔叔不知道是哪根神經被觸動了,憤憤不平起來,他好像忘記了這是在過年,應該說喜慶的事情。他去海南做古建已經有三十多年了,早成億萬富翁,全家戶口也早已轉入海南。他憤憤不平的是,他是所在的市區行業商會的會長、行業協會的會長,區政協委員,兒子也有了自己的獨立公司,可是他和兒子的頭上仍然戴着「農民工」的帽子。每年市、區政府召開商界座談會,他都是代表之一,還安排他發言。他坐的席位仍然是「農民工代表」席,台簽紅底黃字,分外顯目。主持人也是這樣介紹:下面請農民工代表某某某發言。
顯然,「農民工」這個名詞用在他的身上已經不合身了,像把一件中學生的校服穿在一個年過半百的成人身上,彆扭。但又沒有人去構想一個更好的名稱,或許想了,沒有想到更好的替代名稱。過去沒有身份證的時候,戶口在農村的人身份就是農民,戶口在城市的人就是市民。戶口就是身份證,沒有爭議。現在戶口當不得身份證了。城鎮化把他們「化」進了城,但是他們的符號還是農民,工種是「農民工」。
另一位叔叔是縣鋼鐵廠的退休職工,回老家養老的。他見縫插針,跟進話題閒扯。他說,我們家的戶口是那年花了四千元買進城的,轉戶口那會兒,多興奮啊,從今往後就是城市人了。現在人老了,我想把戶口轉回來,派出所居然不受理,不同意將戶口轉回農村,真是奇了怪了。
話題扯開了,你一言,我一語,滔滔不絕。他們說三句過去,說兩句眼前,說一句未來。過去,現在,未來,像隔着山、隔着水,沒有橋和路,扯不攏去。還是漢爺會掌控局面,難得相聚,都這把年紀了,過一個年少一個年,盡興喝酒啊。 大家都端起酒杯附和:喝!干!
農展館
我老家的村長是一個很有事業心的人。他在全國各地做古建多年,見多識廣。他已年過半百,受縣裡「引進能人回鄉」政策的感召,回老家當起了村長,把精準脫貧和鄉村振興搞得風生水起。
村長又打起了鄉村旅遊的主意。我們村所在的鄉鎮有一個國家AAAA級旅遊景區——龍鳳山,也是「全國休閒農業與鄉村旅遊示範點」、「湖北省五星級農家樂」。村長謀劃着依託龍鳳山的旅遊資源,把我們村那個廢棄多年的知青點利用起來,辦起了一個「農展(體驗)館」。他把散落民間和拋棄荒野的舊農具收集起來,犁、耖、耙、牛軛、風車、煤氣燈、馬燈、連枷等,一應俱全。農家日用器具:蓑衣、斗笠、油布傘、算盤、笸籮、葫蘆瓢、頂針、升子、火鉗、炊火筒等,都收藏到了農展館。
知青點是一個「匚」字形的院落,紅磚碧瓦。當年留下的標語都被恢復刷新,「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煉紅心,紮根農村志不移。」知青點的「學習室」、「會議室」、「隊長室」、「貧農代表室」都掛上了門牌。大院中間擺放着水車、石碾、石磙、石磨、碓臼。柴火灶也修復了,大鐵鍋上還架着飯甑,仿佛知青還生活在這裡。
知青點周邊拋荒的水田、旱地,作為農耕體驗場地。旅客來了,可以現場體驗犁田種地的感受,有老農待在旁邊,根據遊客需求進行手把手輔導。
農展館布置簡樸,卻遊人如織。那些回城多年的知青,披着一頭白髮回來了,脫離了鄉村的「農民的兒子、」「農民的孫子」都回來了。
他們在這裡尋找着自己的鄉愁,根脈。[1]
作者簡介
查俊華,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