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瘋語,琉璃香(張玫)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暮春瘋語,琉璃香》是中國當代作家張玫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暮春瘋語,琉璃香
1
下雨時,我又去看那棵樹,那個舊沙發......
看樹叢里的琉璃草。
雨落下來時,我很竊喜,我認為時間停止在我想要的時空里。雨絲割斷了世間的混沌和蒙昧,以及那些索命的食味煙火。這時我相信我們是獨立的,每一個還有心性的人都恢復了清醒和智慧。我們的周圍隔着琉璃一樣的雨線,身上散發透明的氣息,白色的光芒籠罩在周圍。
這時是五月,立夏剛過,像一個時令的戰士吹響了號角,步伐還沒有邁進。夏還沒有開始,正值暮春,布穀鳥也叫得清脆,四聲啼轉的布穀聲象徵性地在田野里呼喚,偶爾兩聲「布穀、布穀」灑在窗口,戛然而止後寂靜無息。
傍晚的時候,有一隻性急的蟬也在草叢裡嘶叫了幾聲。
當然這是北方的暮春,北方的初夏。在這裡不能說荼蘼花事了,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粗莽里涌動青色波流,序幕和閉幕都在舒緩接洽,沉滯流淌。
南方早已經流轉了花草光陰。「荼靡」這個詞真的是南方的專用語,是它們固有的琴瑟曲調。對一個賞盡繁花蕠蕠的南方人來說,他們不懂北方遲暮遲緩甚至無有的春天,而對於北方的荒蕪來說,春天更為顯得激烈、滌盪、綿長。
我不徘徊在下雨的季節,陰氣逼仄的寒冷里。我知道北方的春刻不容緩,步履緊湊,大步流星,瀟灑豪邁;一眨眼她就走了,走到了夏天;一不留神,她又無情地回到了冬天。介於夏和冬的臂彎里,春輕浮地像個腳踏兩隻船的女人,欲罷不能,愛恨痴纏。
北方賦予每個人心裡的,腳下的春也不一樣。有的人會說「新疆沒有春天,新疆怎麼會有春天呢!三月雪沒化,四月樹才綠,五月就到夏天了。」說這話的人都是很正常的一個人,思維縝密,語氣利落,一口氣就把新疆置於無春的禁地。這令我很尷尬,也很寒心,瞬間我就跌入一個冰窖,開始翻越漫長的冬天。我開始討厭這個素白的過程,季節,希望沒有冬天多好,失去冬天多好。
對說這話的人我心生憂慮,他怎樣渡過了沒有春天的日子。
我對我的智商很悲哀,原來我四十多年來一直活在沒有春天的土地上,我的鄉土裡只有冬夏秋三個季節,缺失了一個溫暖美好的春。我曾經的春天都是我的愚昧無知里時間的錯亂,還有我多情的想象力發揮了超強的作用。
恐慌至極。恐慌沒有春天,我將如何苟活於世。
我用我的理由繼續錯亂時光,編排時節的順序,哪怕它們插肩而過,哪怕它們碰得頭破血流,哪怕它們成為兩匹綠色野獸奔跑在鄉間田野,伸開裂爪肆虐土地這塊肥肉——狺狺狂吠。
我確信我不能沒有春天。我一直在陰雨霏霏的季節里逐鹿而奔。
2
發現那棵樹的時候,我先發現了那隻方形的白帆布的沙發。
這是一個土堆形成的山,是開發商無暇顧及暫時推平的一個稍高於路面的黃土坡。沒有下雨時土是凝結的,很平整完美。沙發很突兀地扔在黃土山上,醒目獨特,周圍無一物相襯。可細緻觀察發現這沙發是有人刻意擺放在那裡的。因為它面對着一棵樹、一棵榆樹、一棵坑裡的榆樹。
有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上面看過這棵樹。也許他還保留繼續要看的機會,將那沙發一直擺放在風雨中,保持一個方位,一個姿勢。
沙發布已經發灰,沒有破損,四周的彈簧釘子仍就是好的,很緊緻地拉緊了布角。顏色陳舊了一點,像個飽經風霜的女人,皮膚沒有坍塌,留下的是滄桑。從內在和外形上看,這個過時的沙發都透着雅致高貴。
誰把沙發擺在了這裡呢,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一個多麼有情調的人啊!據我所知方圓十里的村子沒有這樣詩情畫意的人。除了我—一個另類,眾目睽睽下的「孤獨者」。我會卑躬屈膝俯視一些花草、蟲子、蟻穴,還有誰超越了我的心境,行為。這個舉動確實超越了我,思索了一下,我是不會坐在這麼破舊的沙發上,孤獨地面對一棵樹。不是沒有雅興,也不是不能忍受孤獨,而是怕周圍的人說我是——神經病。
我很好奇沙發對面的那棵樹。這棵樹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呢?周遭都是黃土,浮土,不確定的土地,人為的用挖土機奠定的地面,沒有通水的渠道,沒有同類,寸草不生,連塊石頭都沒有。這樣的環境根本不適應一棵樹生長,一片植物繁衍。但樹獨獨地從坑裡冒了出來繁茂青蔥,不老成也不年輕,四周枝條已經擴展蔓延,初具樹冠華蓋的樣子。
遠遠看過去黃土樑上一個小沙發,一棵青茂的樹。周遭黃色塵土,人煙俱無,孤獨陪着孤獨,落寞陪着落寞,唯一陪着唯一。從遠處看這是一幅獨特的景致,從近處看這更是一件可觀的事物。
我想看到樹的一切,它生長的方式,來歷。
坑的邊上有一條歪斜的路痕,看來有人走下去過。順路下去發現樹的邊上還有一棵小的榆樹。大榆樹的枝條搭在小榆樹的枝條上,小榆樹站在大榆樹的樹翼下。它還沒有長大,但過不了多久它也會衝出地面。那時坑面上的樹冠就更加蓬勃巨大,坑裡就會枝繁蔭森。
此刻的樹坑裡空隙很大很開闊,堆滿了塑料垃圾,礦泉水瓶子,人的糞便。很難想象樹頂是美的,根部卻處於骯髒的環境,即便這樣樹卻長得非常好,知足快樂,乾淨翠綠。
那個坐在沙發上的人下來過吧,他說不定在這坑裡解決過一些問題。到底是誰在這裡坐過呢,誰是這個沙發的主人呢,誰傾慕於這棵榆樹呢?
馬路對面有一排裂爪榆,相比較山上的這棵普通榆樹稍顯高貴。葉子已經泛出黑油光韻,葉片張牙舞爪像無數個貓爪在空中撕臉。它們密集的葉片藏匿了一個巨大洞穴幻藏秘密;天上的雲也張開了灰色,撕裂出一個相似的口子,兩個洞穴離得很近仿佛重疊在一起,它們高深而幽冷地變幻莫測。
微風中有一些烈酒的性子狂放不羈。
3
琉璃草是文化路的南邊樹叢里的一些芊草。她不同於其它的野草頂着灰色的葉片,她有着纖長細緻的絲條,筆直的在地面流線型地伸展,不彎曲妖嬈,單一唯美,好像沒有心機的女孩。我喜歡她伸開時的直線美,讓我想到跳芭蕾的女孩繃直的腿,裹着白白的腳布。
還像地面上長出來的雨,細細密密地拉開綠色雨幕,交織纏綿,卻不纏繞依附;層層疊疊,每一根枝條都有她細細的筋骨,雋永的走勢。枝條上有分寸地長很小的葉片,葉片裡落着賊小的花萼,萼里有針尖那麼點的一粒藍,大概這就是她的花蕊。藍色的花蕊似藍色的星子撒落大地,這時天空是乾淨遼闊的,琉璃草上落着千萬顆熠熠閃動的星星,向天空泛動她流落人間的美。
女孩兒耳垂上有一粒小耳釘也是這麼細小、精美......
琉璃草讓我感覺到了北方春天不曾有的溫柔細膩,暮春里最後的婉約羞澀;以及固有的屬於女子的清淺姿態,莞爾笑容。而這一切多麼像寒冷的氣息里春的拯救者,一個溫柔的春的踐行者。
我最終沒有發現黃土山上沙發上看樹的人。
在裂爪榆的樹下也擺着一個沙發,這個沙發是印花的,但骯髒的成了暗花。這兩個沙發一個在黃土坡上面,一個在黃土坡下面,遙遙相望像兩個落魄的兄弟。
誰把沙發搬到這裡的,擺的這樣近,一個樹蔭下,一個曠野里,他想醞釀怎樣的美呢!
我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他一定是一個在曠野里秘密行走的人。
下雨時黃土山變得很稀軟,我毅然不顧走了上去。鞋子深一腳淺一腳陷在了泥漿里,我對着沙發看了又看,對着樹看了又看,然後給它們左右前後拍照。
馬路邊上崗亭里的保安很詫異,一個勁地觀察我奇異的舉動。那時我像是在做一個偵破工作,保安以為我在雨中搜取證據。
我憐憫鍾愛雨里的這兩個孤獨啞語的物體。
我踩爛了山上的泥,踩碎了他們沉默的呼吸,鞋子上沾滿了泥又有什麼,發現不了這個事物里的人,更讓我難安、窘迫、焦灼。
4
裂爪榆樹下沙發上坐着的人是一個瘋者。
是一個晴天無雨的日子裡,我走過去的時候發現的。他寬厚的背影坐在上面,從背影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但即便那樣我也拋卻了他所有的不好。我在想這個人應該是一個高人,能講出高人一等的話,是一個用疾病掩蓋了身份的智慧者。
於是我刻意朝着他的正面走過去,他轉過了頭,那一刻有點駭人,他赤裸裸地對視我,右眼是正常的,左眼珠子通紅鼓漲得像要爆出來。他的兩隻腳光着踩在他的球鞋上。我不敢對視他的紅眼珠子,他嚇得我迅疾離開,那一刻有點失望,沒有得到高人指點的失望。我想像發現深山裡的老神仙一樣,想發現一位春天的智者。
這個人是附近村子裡的,我見過他幾次。
有一次是在初春的一個河壩里,我趴在河欄上看河水,看到他在下面洗幾個礦泉水瓶子。那時雪水剛剛融化,河裡的水有點冰涼,他將河水認真地灌到瓶子裡,咕嘟咕嘟地搖晃,然後再倒進河裡。
還有一次是夏天,他躺在文化路上睡覺,身子下鋪了幾張報紙,呼嚕打得呼呼作響,像睡在家裡的席夢思床上 ,邊上扔了幾個啤酒瓶子。
正面碰到時,他背着一個麻袋像在撿破爛。我以為他是撿破爛的,但沒看到他拉着滿實滿載的破爛走在路上。他應該不以收破爛為生,他並不缺吃少穿,他有家人,他的脖子上掛着一串鑰匙。他撿破爛只是打發寂寥無趣的時間。
他從來沒說過話,沒有那種胡言亂語的笑和囈語。有的時候臉上有淡淡的笑容。他期待着你和他說話,但他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什麼,會止住他的舌頭。他的衣服有點污垢,穿戴有點邋遢。他也許是腦子神經上有點問題,但不嚴重,能懂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思維,只是拒絕了這個世界正常的交流。
而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瘋子、傻子、神經病,提起他就說他有病是一個瘋子。
那些沙發是他擺放的嗎,他坐在上面都想些什麼呢?至少我明白他在那一刻安安靜靜地享受樹蔭、鳥語、春風、花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那時候與天地與自然的融合,無聲地交流、發痴和我是相同的類似的。
我們是同一種人。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很可憐悲哀,又很孤獨幸福。
5
我走過去的時候,留在文化路上的時光——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遠遠地超過了一些雲的變換,草的成長,風的停留;它們變換不同季節的身份、氣息、味道,甚至愛情。而我始終如一地走在這條路上,保持一種姿勢、一種心態、一種嚮往。
雨中的琉璃草散發着魚腥味,這與我在晴天時蹲在她身邊聞到的香水味兒截然不同,風起時她吹過來的是一種藥草香味......
在不同時間段里琉璃草散發的香味治癒人的創傷、疾病、痛苦。 [1]
作者簡介
張玫,七十年代生於新疆,新疆作家協會會員,烏魯木齊市作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