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謠(王賀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春耕謠》是中國當代作家王賀嶺的散文。
作品欣賞
春耕謠
古銅色的村子迎來了春天。柳樹綠了,布穀鳥叫了,村子拴犁了。春耕,帶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迎面走來。
女人撮動嘴角,一串咕咕咕的呼喚灑滿院子,雞們聚到腳下,仰臉眼巴巴看,也有的假裝若無其事把頭扭開,腿腳定在原地。雞們不會也因為村子的貧窮而變得呆滯可憐吧?煦暖的春日,一把玉米粒,一揚手一道彩虹。男人抱定犁鏵探出房門,犁架前蹲下身,犁鏵反射的光亮跳上灰黑的院牆,強烈的光芒打疼人的眼。拴犁,就是安裝犁鏵,整理犁套,通體收拾一遍,預備開犁耕種。牲口在院子憋了許久了,吃了一冬乾草,敞棚里咣咣刨地,韁繩抻得嘣嘣響,嫩草芽的清香鑽進鼻孔,心思早就飛出了院外。
清晨,一掛犁出村朝向田野。
騾馬樣貌俊美,舉首投足間,齊整整的鬃毛一歪一立,舉止自帶八面威風。毛驢搖頭晃腦,抽空亮一嗓兒,嘹亮的長嘯填滿每一個角落。牛踏踏實實,走路不慌不忙,穩穩重重一個勁兒。穀雨時節,陽氣上升,牛的眼裡忽閃着青草的光輝,頭一歪,彎彎的牛角刺破天空,一聲低吼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聲音蒼茫遼遠,有如大河奔騰,沒聽過龍吟,那一聲應該就是。
點葫蘆夾在腋下,一隻手擎着,這是預備種穀黍種高粱。葫蘆頭伸出長長的手臂,出口處插一小把細枝條阻攔,葫蘆頭裡裝種子,細木棍輕聲敲打,種子往外蹦。種玉米用手捏,不用點葫蘆。糞耙子挑起糞簸箕扛上肩頭。長繩拖着簸梭走。還有人肩扛手提,少不了種子化肥。磙子留守在家,守着房門一眼一眼朝外望。
田野在村外漫開,與連綿的青山相接。春天走上了遼西丘陵,抖落冬日的蒼黃,遠山田野和村莊,在和煦的春風裡舒展容顏。出村不遠回望,那村子陷在低洼處,溝壑歪歪斜斜,屋舍參差錯落,院裡院外走動着人影。紅里透白的杏花開過了,杏花明艷了一村後,鮮嫩的新葉往外冒。鵝黃淡淡一樹柳,柳枝拂動清風,那隻鳴唱的鳥就藏在枝條後。側着耳朵聽,村子裹不住,雞鴨的歡唱,狗的高叫,水桶磕碰井沿的金屬聲,交替傳出。
古樸清新的春耕,不只是村子的農事,更是一種生活狀態。鄉村的日子慢悠悠,雞鳴是叫醒沉睡的鬧鈴,炊煙緩緩升,轆轤慢慢搖,滿炕孩子睡不醒,田壟一鋤一鋤耪,出門一步一步量,串門家常里短星月滿天嘮,細品品,慢似乎有慢的韻味。春耕倒是有些提速,村子的春天惹人回味,牲口農具和人手,合成一掛犁,那是一個時代的景觀。一掛犁的春天不簡單,在與貧窮與勞累抗爭的路上,清淡的日子變生動,底層的生命煥發灼灼的激情。
男人扶犁,犁鏵劈波斬浪,腳下黑土涌動。牲口走在最前頭,扣上夾板,犁套抻得繃繃緊,一步走偏,犁拉歪了,冷不丁鞭子落下來,罵出的話比鞭子疼。鞭子抽打,花樣的村罵,牲口挨慣了,夾板下沒有反抗,頂多眨一下眼,身子抽搐兩下,默不作聲腳步不停,奮蹄拉犁朝前走。在干不完的農活面前,人和牲口沒啥兩樣。扶犁人責任重,掌舵不怠慢,犁把攥在手心,犁要扶正,壟溝拉直,深淺適度,兩條壟間隔相當。牲口犁杖扶犁人捆綁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腳下的壟溝是最好的見證。田野從沉睡中醒來,鬆軟的土地,暖氣絲絲縷縷魔幻般上升,地表上方飄飄悠悠,新一年開始了,那該是怎樣渾圓溫暖的夢?把定一副犁,就把住了田野綠,把住了五穀香,把住了四季安寧。
犁從上輩手中接過來,犁把攥得光滑閃亮。我們村是王姓的村子,族譜說,上祖王嚴,乾隆元年(1736年)自河北省永平府遷安縣大王莊遷至遼西。我打小沒見過爺爺,墳塋往松林遷,爹一把將我摁倒,我跪在地上磕響頭,胸前雙腿沾滿黃土和草葉兒。我是黃土的後代,也是草木的後代。土是根本,祖輩化作土,長出草。草木鄉村,耕種的腳步在壟溝里疊印,四野如期蔥鬱,五穀年年發芽,犁的足跡有多長?也許耕牛知道。
女人點種神情專注,雙腳踩着壟溝走,玉米粒擲下去,一步一揚手。踩鴿子,種玉米的專有說法,我不明其意,痴痴地望向大溝上方飛着的鴿子。後來上了學,翻遍字典查不到,苦心鑽研大膽認定,該是踩窠子。窠有窩的意思,踩一腳,種子在壟溝里實實着着,多大的風都吹不跑。犁杖一遭又一遭,緊跟在犁後面點種,披着春日的暖陽,人熠熠生輝。
濾糞是力氣活,這得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認領。壟頭長,兩個人分工合作,一人把守半截地。糞土均勻撒進壟溝,靠經驗比技術。人彎下腰,小腿頂住糞簸箕,糞耙子貼着糞堆一側猛力耬開,三下兩下,歪着身子提在手,側身貼近壟溝走,腳步輕快,手腕抖動,壟溝上方驚現一縷粗細均勻的黑線。
送糞在前。農諺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倒碎農家肥,一口袋糞土搭在毛驢身上,壓得脊背塌下去,身子晃幾晃,踉踉蹌蹌拱起身。毛驢受罪,爹說牲口也是人。山坡路溝溝坎坎,毛驢馱糞磕磕絆絆,一口袋倒出一個糞堆。掌燈了,田野的夜空,星星點不亮。
撒完種濾過糞的田壟,簸梭緊跟着掩土。沒有閒余牲口,簸梭靠人拉。新翻出的泥土潮乎乎,粘在簸梭底部,繩子勒進肩,人彎成弓。苦了累了,就往秋後想,想一穗穗飽滿的玉米,想場院那堆紅高粱,想冬天金黃的糜子米麵粘豆包,多少汗水都能抹去,多少苦累都能消歇。春耕在興奮中沉重,在沉重里興奮。
打磙子,大人忙,小孩子就上前,春天沒有看客。一塊地種完,晾晾犁鏵翻出的濕土,吱吱扭扭聲中,磙子拽進地,繩子套在腰間,磙子跟在身後轉,每一寸土地,都留下深深的足跡。時常也回頭看看,力用偏了,磙進相鄰的壟溝去。多是正午或傍晚,別的農具停下來,牲口吃口草料歇歇腳,正午的田野靜悄悄,太陽當頭照,陽光不毒,冷暖恰好。趕上傍晚也不慌,有溫情的春天陪在身邊,最後一條壟軋完,夕陽晚霞把回家的路照亮。
好一掛犁杖,好一支春耕的隊伍。
犁也去外村耕種。春上,沒買上牲口的人家,種不上地火燒火燎,眼見着別的地塊土色一新壟壟鬆軟,自家地里的糞堆散不開,土炕上坐不穩,村里村外打聽,前竄後跳找犁杖。張嘴求人難,問東問西找到頭上,想方設法總得拆兌出一天半天。那是犁把式最有成就感的日子,犁杖不提通沒人問,人品不像樣沒人找,信得過讓人心裡最舒坦。滿口應承下來,對方緊蹙的眉頭舒展開。春天不等人,就那麼幾天。救急如救火,組織人手,餵飽飲足牲畜,備齊各種農具,帶上草料,挑起一掛犁,浩浩蕩蕩朝向村外。
好一掛犁杖,好一支增援的隊伍。
犁鏵剪開一道春光,細木棍敲打點葫蘆發出美妙的聲響,糞土濾出一道亮眼的弧線,磙子吱吱扭扭悠揚着不老的鄉音。誰說村子缺少詩意?土地上盛產詩經。遼西丘陵,轟轟烈烈的耕種,像春雷滾過頭頂。在春天,我看見所有的牲畜,所有的人手,所有的農具,紛紛向土地低頭,那是一場盛大的儀式,膜拜土地,祈禱土地,天地間寫滿真誠。人們用熱情和勤懇表達對土地的敬畏,土地就慷慨地回饋村子,種子發芽,田壟開花,五穀典雅高貴,那是上天的恩賜。
夢是那麼圓,那麼甜。村子的秋天,揮鐮收割,興奮瀰漫在田野里。車拉肩扛,一年的收成湧進家門。喜悅無邊無際,哪還顧得上滿院狼藉?窗前堆滿玉米棒,窗下東一袋穀子,西一袋高粱,院子裡左一垛秸子,右一堆碎柴。樹上的葉子往下落,掉下來像手掌,金黃的,慘白的,厚厚實實。一捧穀物在手,滿臉髭鬚撬動笑容,一輩一輩村里人,視朝代更迭為小,嚮往有谷的平和安寧為大。鑄劍為犁,熔兵器為農具,用以表達遠離紛爭渴望平靜的美好心愿。
風調雨順的強烈願望,五穀飄香的樸素夢想,濃縮在一掛犁上。天底下,一群人擁犁前行,春耕的陣勢讓時光動容。耕,匯成一幅神聖的長卷,每一筆細節都定格成一幅千金不易的好畫,畫面古樸清新,春天特有的光暈充滿佛性。開犁了,用不着婆婆媽媽看日子定時辰,村里人爽快,每個擁犁進田的清晨,註定都是黃道吉日。鮮活隆重的春耕,耕字寫在大人孩子臉上,寫在不同的農具上,寫在牲口踏出的蹄印里。剪不斷的日子連成歲月,苦着,甜着,淚着,笑着,歲歲年年。太陽永恆地舉在頭頂,在擺脫貧窮的路上,參與耕種的群體,每頭牲口,每種農具,每個人,在輝煌的秋天,在日月的光芒里,無一例外都被土地封神。
好一掛犁杖,好一支神聖的隊伍。
作者簡介
王賀嶺,遼寧建平人,中學教師,遼寧省作協會員,散文作品在《歲月》《教師報》《天下美篇報》《朝陽日報》有發表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