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回眸(陳奮)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插隊回眸》是中國當代作家陳奮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插隊回眸
我1970年7 月去黑龍江孫吳縣插隊落戶 ,一到生產隊,就出工,樣樣農活學中干,干中學。我苦中作樂,滾泥漿以傲笑,伴雷電而歌唱;攜回雪以自娛,揮汗水而歡暢。
我妹妹是68屆,一片紅。她毅然報名去黑河插隊,私自拿了戶口簿去派出所遷走了戶口。
我則想不通,在家呆了一年多。70年,居委會上各家動員上山下鄉。我父母也被停止了工作,他們單位里的工宣隊和街道工宣隊天天到我家辦學習班。他們來時舉着紅旗,在我家前後門各放一隻大鼓,敲得震天響。一些上中班和夜班的工人不勝其擾,怨聲載道。
進家後,他們就讀毛主席語錄,輪流講上山下鄉的偉大意義。早中晚,三支工宣隊輪番上陣。
我父母疲憊不堪,鄰居們苦不堪言。他們慘兮兮地對我說:你插隊去吧,你不去,我們都要死了。
三天後,在內外交困下,我敗下陣來,同意上山下鄉,只不過想去黑龍江投奔妹妹。他們滿口答應,高呼向革命小將學習的口號,立馬陪我去遷了戶口。
那時已經沒有去黑龍江的知青專列了,我一路輾轉北上,一路淚眼婆娑。腦際不由得迴響起哀傷的知青之歌:告別了媽媽,再見了家鄉……
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我從窗口探出去觀看,只見前面圍了不少人。路過的人告訴我們,有個女青年想不開,跳車了。
我唏噓不已,有同情,有鄙夷。認為悲傷在所難免,當克而勝之。既然踏上了征途,就該披荊斬棘,搏擊雲天。
我到生產隊後,才知道知青下鄉,國家是給生產隊補助的,作為知青住房等安置費用。
東北農村住的都是泥草房,首先在冂形的地上挖一個個洞,把碗口粗的樹插進去。然后里外扔泥巴,一尺多厚,抹平。接着在屋頂上鋪防雨的油氈,再抹一層泥,鋪一層草。最後安上門窗,房子就蓋好了。
我們生產隊沒有給知青蓋泥草房,只是把日本留下的軍營打掃、整理一下,給我們住。
日本軍營在西山腳下,離村莊有一里多地。軍營是水泥房,鋪地板,長長的炕。左右兩廂可以各睡三十多個士兵,我們20多個男知青睡左邊,右邊放知青的行李箱。中間是客廳,以前是日本兵放槍的地方。
日本軍營很大,有的作食堂,可以容納我們三十八個知青吃飯。還有的作倉庫,放幾萬斤知青口糧,另外有女生宿舍等。
還有一部分軍營作了糧庫和酒廠職工的家屬房,他們的老婆有些是日本人的太太、女兒、慰安婦等。只因日本六十多萬大軍都作了蘇聯俘虜,被押去了西伯利亞。
知青食堂做飯的,先是一個農民帶一個知青。後來就是兩個知青做飯,這兩人的工分,生產隊出。我們隊的收入是中等,一天有一元五角。這在當時的農村來說,是鳳毛麟角。
農活很容易學,用不了幾個月,我就成了行家裡手。身體也日益強壯,二百斤的糧食麻袋,扛在肩上就走。
農村生活比較艱苦,一年不見魚肉。冬天,白菜在外面一凍,拿到家裡,溫度比較高,就爛了,酸臭,還得捏着鼻子吃。土豆上的泥土凍得硬硬的,洗不掉,燒湯就成了泥漿。這樣的土豆白菜,我們要吃7個月,每天只能交替着做這兩個菜湯。
做湯,是清水煮凍白菜和土豆,等開鍋時澆一勺油。這樣,湯的表面油汪汪的,令人食慾大振。只是用勺子分了幾個人後,油被攪動,就分散開來,最終沉沒,成了清湯寡水。
個別生產隊的知青忍受不了,就滋生了偷雞摸狗的念頭。他們把小塊饅頭捏着團,包裹住魚鈎,然後拉着尼龍繩躲在門後。雞鴨吃下去後,他們就往回拉。
雞鴨被鈎住了喉嚨,叫不出聲,只是扑打着翅膀。村民見了,不以為意,認為雞鴨是在覓食尋歡。雞鴨被拉進屋後,知青立刻擰斷雞鴨脖子,燉着吃。
由於經常缺雞少鴨,村民們警覺了起來。一次,聞到知青點香味撲鼻,幾個農民闖進去一看,滿地雞毛。
他們立刻大喊大叫,村民群情激憤,他們拿着木棍、斧頭圍住了知青點。公社幹部聞知,趕來調停,叫知青們每人出一元錢,賠償給丟雞鴨的村民。
這種令人深惡痛絕的行為,大家都嗤之以鼻,不屑為之。我們生產隊有38個上海知青,大多循規蹈矩,積極向上。只有幾個調皮搗蛋的,看見散養的豬膘肥體壯,忍不住趴上去當馬騎。豬一驚,狂奔亂跳,把幾個知青摔得鼻青臉腫,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了。
知青在生產隊是主要勞動力,夏天割草餵牛馬,要準備冬天七個月的草料。草有一米多高,草甸子一望無際。鐮刀是蘇式的,一米多長,彎彎的,把手有兩米多長。一扭腰,一大片草就割下來了。
每個知青都帶兩隻水壺,腰左右各掛一隻。割草時兩腿一蹲,雙手一揮,腰一扭,兩隻水壺就相撞,叮噹作響。
我們舞蹈式地向前推進,驕陽似火,汗如雨下。不一會,兩隻水壺便空了。口渴難忍,草甸子無河,我們不得不去喝草根處的雨水。
那水經太陽暴曬,已發紅,還漂着一層油,蚊子的幼蟲孑孓在水中一伸一縮地遊動。大家用手撥動一下,捧起腥臭的水就喝。
到了傍晚,小咬就飛出來了。那是比蚊子小四分之一的飛蟲,毒性很大,專往頭髮里鑽,一咬一個包。被咬的地方奇癢無比,用手一撓,鮮血淋漓。小咬結群結隊地在頭頂上飛,冷不丁地咬一口,疼得人直跳腳。但它怕煙,各人叼着一支煙,它就飛得高高的,不敢下來咬。這就形成了東北一大怪,十八歲的大姑娘叼着大煙袋。
冬天,我們上山給農民和知青宿舍、食堂砍燒柴。天不亮,就跟着馬車跑。我們穿着軍隊的黃棉襖、黃棉褲,再披件10斤重的軍大衣。
我們戴着狗皮帽,縮着脖子,腰上紮根草繩,把一米多長的斧頭往胸前一插,兩手攏在大衣袖子裡,去隊部集合。
上山,有十幾里地,大家偶爾坐幾分鐘馬車。五分鐘後,腳就開始麻木,只得跳下車跑。如果一直坐在車上,寒冷會把血液凍成冰,人就成為冰雕。
有不少知青戴口罩,但呼氣成霜,繼而凝結成冰。冰霜層層疊疊,呼吸困難,只得往下拉,露出鼻子。這樣冰霜就更多,口罩硬硬的,冷冷的,反成了累贅,只好摘掉。
一路上,輕風回雪,美輪美奐。殊不知風刀霜劍,皮膚生疼。並且雪吹在臉上,令人直打哆嗦。然而禍兮福所倚 ,我沒去東北前,雙手年年生凍瘡,紅紅的,爛爛的。到黑龍江第一年,凍瘡就好了。凍瘡細菌受不了零下48度的酷寒,全凍死了。自此以後,再也沒得過凍瘡。
路彎曲蜿蜒,到一風口處,風呼嘯而過,強勁有力。我們縮頭彎腰,轉過身體,艱難前行。寒風凜冽,積雪飛揚,直往臉上撲,往領囗里鑽,令人戰慄不已。
突然一陣強風,我不由自主地往來路跑了起來,根本停不下來,猶如百米衝刺。等到風力小了,停下來定睛一看,回到了拐角處,幾個女知青都被颳倒在地。不遠處一棵三四十米高的大樹,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也轟然倒下。
我這才領悟一個成語,弱不禁風,古人誠不我欺。我們拍拍身上的積雪,互相攙扶着,頂風挪步。走到馬車邊,大家抓着車的邊沿,蹣跚着前行。
朔風如刀,臉上鑽心地疼。積雪撲面,直打寒顫。我們的臉有着一年四季的顏色,夏天的黝黑還沒褪色,寒風又吹紅了臉。北風繼續吹,紅黑色臉又被吹焦,成焦黑色。
焦黑色的皮膚又被吹裂,露出鮮紅的肉。臉上的膚色就是這樣,土黃色打底,蓋一層焦黑,開裂處又露出鮮紅的肉,如同京戲裡的大花臉。
到了山上,就砍拳頭大小的樹。此時樹里水分都凝住了,脆得很,一斧頭一棵,不費吹灰之力。
砍完柴後,已是中午時分。大家就在雪地里生起一堆火,樹木燒成火紅的焦炭後,就把凍得如石頭一般硬的饅頭往裡一扔。顏色成焦黃時,就一口饅頭,一口雪。無菜,無湯水。雖艱苦,卻甘之如飴。
吃完饅頭就裝車,三點回去,一路順風,疾步如飛。此刻,天空湛藍,霞光萬道,五彩斑斕,格外絢麗。
至於耕種、收割都是拖拉機,蘇聯式的,叫康拜因。它一邊收割,一邊脫粒。左邊管子噴出粉碎了的麥杆子,右邊的管子瀉出麥子。
兩個女知青站在拖拉機上,一個拿麻袋裝糧食,一個綑紮麻袋口,然後往地下一推。
麥地里滿是一隻只麻袋,男知青就把地上二百斤左右的麻袋抱到馬車上。趕馬車的,東北叫車老闆,他們把小麥拉到曬穀場去。
十幾萬斤小麥,堆得像一座小山。由於脫粒時混雜了很多草籽,大家就揚場,就是用木杴把糧食往空中一拋,靠風吹去草籽。小麥揚盡草籽,接着曬乾,然後就賣公糧,其餘給各家村民和知青分口糧。
東北是廣種薄收,靠天吃飯。播種後不管不問,不施肥,不鋤草,草比麥苗多,畝產也就200斤左右。不是人懶,而是忙不過來。三五百畝地,天地相連,一眼望不到邊。100個社員投進去,滄海一粟。這裡的草剛鋤完,那裡又長出來了。白費勁,不如不鋤,去干其它副業。
勞動雖繁重,生活雖艱辛,知青們卻洋溢着青春活力。由於沒有娛樂活動,有些知青悄悄地談起了戀愛。帶領知青的上海乾部聞知,馬上召開知青大會。
我們生產隊有兩個上海乾部,一個是區法院副院長,一個是區公安局科長。他們先是被打倒,後又解放了,但領導崗位被造反派占據了,他們便下放東北,帶領知青。
他們在知青大會上大談上山下鄉的重要性,批判戀愛之風。他們說,一些男的叫女的妹妹,女的叫男的哥哥,還說「阿哥阿妹的情意長」。什麼亂七八糟的,黃色,流氓。他們口誅筆伐,棒打鴛鴦,驚得女知青花容失色。
男女之愛雖在高壓下偃旗息鼓,但灰燼中依然有餘火。按下葫蘆浮起瓢,一些知青被批,另一些知青則暗度陳倉。
一次,一個男知青叫我給他寫一封情書。我不敢舞弄筆墨,只抄了一首歌詞:阿哥阿妹的情意長,好象那流水日夜響,流水也會有時盡,阿哥永遠在你身旁……
我告訴他,雖是歌詞,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會心領神會。這位男知青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就匆匆而去。
幾天後,他無精打采地告訴我,女方沒反應。我問他,女方不屑一顧嗎?他搖搖頭,我說這就有戲,言為心聲,有機會,你再傾訴一下。
又過了幾天,他悄悄地告訴我,女方同意晚上八點跟他約會。吃過晚飯後,他油頭粉面地去赴約。此時已是十月,大雪紛飛,我叫他多穿點,戴上帽子。他揮揮手,翩然而去。
我無奈地一笑,自語道:若要俏,莫怕凍得叫。邊上的知青聽見了,心領神會地一笑。
半小時後,他雙手捂着耳朵回來了。我很驚詫,問他是凍回來了,還是女方失約。他簡短地說冷,就跑到炕洞邊烤火。
第二天,他兩隻耳朵腫得又厚又大,像豬耳朵似的。他躺在被窩裡,不能出工了。邊上的知青笑着說,若要俏,莫怕變豬耳朵。
上海乾部知道了,來調查,他一口咬定昨晚是上廁所了。由於不知女方是誰,又無人證物證,也就不了了之。只是幾個知青經常打趣,說他是豬八戒娶媳婦,盡想好事。
時間一久,知青歲數漸長,就堂而皇之地談起了戀愛。縣裡也支持知青紮根邊疆,上海幹部也就眼開眼閉,不再捧打鴛鴦。
我無意於卿卿我我,一心游弋於文字里。我從小愛好文學,抄寫了三本優美詞句。閒暇之餘,便默默背誦,並遣詞造句。詞語豐富了,我便寫故事、散文、通訊,謳歌農村新貌,讚美社員心胸,頌揚知青情懷。我的文章經常在縣廣播站播出,偶爾見諸黑河日報。
如此一來,我便成了縣裡的通訊員。我更加努力,奮筆疾書,舉重若輕,擊節讚嘆。我對酒當歌,嘯嚴寒之徹骨,舞雪花之迴旋;贊冰雕之晶瑩,賞霞光之絢爛。
由於筆耕不輟,我便脫穎而出。雖然我比其他知青晚下鄉近一年半,並且在妹妹72年去上學之後,我於73年上了大學。畢業後,我被分到伊春市教育學院任教,後調至江蘇連雲港外國語學校,直至退休。
回眸插隊,我感而慨之。同是老三屆,那些分配在上海廠礦企業的,較之上山下鄉的知青,無異於天壤之別。前者是天之驕子,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而上山下鄉的老三屆,嘗盡人間疾苦,錘鍊了體魄意志。他們一路風塵,一路舔舐傷口,我以我血薦軒轅。
我們曾有過遷移上海戶口、被迫離開父母的痛楚,曾有過天天積雪吞咽烤饅頭的艱辛,有過被小咬叮得滿頭血包的痛苦,有過喝臭水、一年吃八個月爛菜的辛酸,有過幾年不知魚肉味、天天清湯寡水的困苦。
老三屆中的知青,在艱難困苦中煎熬,在腥風血雨中蹣跚。唯希望永存,今日復明日,在一踏糊塗的爛泥中閃爍着太陽的光輝。
黑龍江一年裡有7個月是冬天,銀裝素裹。其冰雪婉約而豪放,較之天山冰雪的凌厲酷寒,更加粗獷強勁;較之南方冰雪的溫婉柔韌,更加秀麗典雅;較之蒙古冰雪的蠻荒嘯傲,更加磅礴雄渾。
它以㶷爛、粗獷和博大、深邃,彰顯着北方民族的人格與魅力,也磨礪了一代不畏勞苦、叱咤風雲的知青。[1]
作者簡介
陳奮,上海天山中學67屆初中畢業,1970年7月去黑龍江孫吳縣興北公社西南屯插隊落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