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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從心來(童長福)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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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從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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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從心來》中國當代作家童長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悲從心來

昨晚風大雷響,今天便下起了雪來。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輕輕地飄揚着,然後越下越大,一陣緊似一陣,密密麻麻的。在江北地區,下這樣大的雪,儘管是冬天也並不常見。

凌晨六點,在二環外快遞倉庫的一個高低床上,驢子醒來。這個倉庫有些特殊,恰好建在下水管道口,很是潮濕陰冷,驢子是被一陣陣冰涼冰涼冷醒的。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體溫計,測了一下自己的體溫,體溫計顯示沒有超過正常值。

出門前,驢子在倉庫四周環顧了一圈,感覺肚子有點兒鬧騰,該是這幾天一直吃泡麵沒有營養的原因吧。他習慣地看了下手機日曆。「哎呀!」他驚叫了一聲:「都一月二十四除夕夜啦!」原來,自從疫情發生後,他天天忙着送快遞,都已近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

一看除夕都到了,他這才想起要回家,想起太久沒有與老婆兒子吃餐飽飽的大米飯了。走到辦公桌前,他順勢地將窗戶關上,並從電源插座里拔出了手機充電器,騎上車,迫不及待地朝家的方向奔去。

驢子騎的是輛老牌摩托車,一路上,寒風瑟瑟,細小而密集的雪花打在他的臉上,刺骨地痛,冰涼冰涼的。他在想,這雪花是從遙遠的國度飛來的白色精靈?是天使翅膀上落下來的白色絨毛?還是嚴冬特意為大地準備的白色被子?這樣的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婀娜多姿……

「爸爸回來啦!爸爸回來啦!」聽到門口突突突的摩托聲,五歲的兒子從平房的院子裡奔跑着出來開門。

驢子生長在江北郊區的農村,是一名普通的八零後快遞小哥,從早到晚,送快遞、打包、發快遞、搬貨,日復一日的拼搏,夠得上一家三口的開銷。每天一睜眼就投入到快遞中的他,像一個上緊了發條的「陀螺」。

妻子在裡屋忙着廚房活,一邊大塊大塊地肢解着剛殺好的雞鴨,一邊乜眼看着驢子,心疼地怪怨道:「你還知道要回家呀?今天都什麼時候了?」

因為這場該死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讓快遞公司提早了好幾天放假。驢子被公司安排值班,留下看守倉庫。

晚上,驢子與親人一起吃完團圓飯,已經快十點鐘了。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驢子無聊地拿起了手機不由自主地刷着屏。無意間,他看到了同學群里一大堆「悼念」等亂七八糟的微信內容。

驢子認真地盯着手機屏幕,這才知道,就在昨天下午,他的一位中學同學,因前幾天感染病毒去世了。同學比驢子小兩歲,個子很高,大大的眼睛閃閃發亮,臉型是比較方的,最引人矚目的還是他的笑容,那對小酒窩,笑起來非常可愛。當年,他們都在學校籃球隊裡,驢子中鋒,同學打後衛,整個中學年段,他們一直保持良好的同學關係。今年元月中旬,同學曾兩次逛過商場買了些過年物品,不幸被病毒感染了。後來,住進了醫院,據說恢復得也還不錯,但卻突然得到通知說,他已撒手人寰。今天的同學群,大家都在為他哭泣。一向為盛世而高歌的同學群,這下卻顯得如此的消沉、清靜。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驢子深深地為同學的去世嘆了口氣。

因為職業習慣,他還像平常一樣繼續刷着屏。這時,他又看到了朋友圈裡跳出了一條轉發信息,內容是一名來自江北人民醫院護士的求助微信:「封城了,車輛限行,沒有公交車和地鐵,回不了家,走路回去要三個多小時,有無願意跑腿的,付費。」

需求是八點鐘發布的,但現在都十點了,還一直都沒人接單。換上平日,驢子會立即接了拔腿就跑,因為他需要賺錢養家。可今天是大年三十,他想了想,還是好好地陪家人團圓團圓吧!

驢子正打算哄兒子睡覺,好好看場春晚。然而,他又轉念一想:「我天天像'陀螺』一樣地送快遞,還不就是為了多賺幾個錢!」

去,還是不去?心裡的矛盾,糾結着、掙扎着,翻山倒海似的蔓延在驢子的心底。發單的護士是今天晚上十二點鐘下夜班,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了。如果接單,又如何瞞着妻子出去?更何況現在江北已經實施封城了。

驢子知道,這幾天,大家都在關注和議論疫情的發展態勢。這次發生在江北的新冠肺炎疫情,比2003年的非典要嚴重幾分。這個「瘟疫」的來源尚不明確,但轉眼間,江北遭到感染的人已經成千上萬了。超市裡的口罩迅速被兜售一空,其他商店也都「關門大吉」,家家戶戶閉門自守,人與人之間說話都要戴着口罩。望着越來越多的人被確診,大家的心都被焚燒着。一些良心企業以及明星都開始向江北伸出援助之手,無數醫護人員請求前線奮戰;部分防護用品生產工廠提前上班,加班加點趕生產,為江北人民築起安全防護保障牆。

過年了,看着笑逐顏開的妻子,深陷沙發里的驢子,一個勁地、不停地搓着雙手。驢子假裝不在意地瞟了瞟四周,覺得妻子沒太注意自己,僵硬的手拿起手機,向妻子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網點來電話說臨時需要值班人員,我又被派去值班了。」他故意眉頭緊鎖,雙手一攤,擺出來一幅無可奈何的樣子。

妻子是個心理脆弱的人,她大失所望,抬起頭看了一下四周,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明亮的燈光下看不見其他任何人的影子,她再次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驢子。

「沒有辦法,我得走了!」儘管沒有人知道疫情在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結果,但是,從驢子那不容爭辯的聲音中,她清楚地知道,驢子的話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穿好用做防護服的雨衣,戴上口罩,驢子上路了。

雪,依然在下着,飄飄揚揚地從天上落下,落到屋頂,落到地上,很輕盈,如小貓的腳步一般。雪中,有幾塊晶瑩的冰塊,在閃閃發光。樹,被雪穿上了白棉襖,戴上了白帽子,圍着白圍巾,好在道路還沒有太多的積雪。

深夜十二點,驢子準時出現在人民醫院護士站門口。求助的護士,聽到突突突的摩托聲,穿戴着防護用具急匆匆地向門口走來。

護士看到驢子,愣了一下,說:「我沒想到有人會接這個單。」護士迫不及待地跨上摩托車,默不作聲地一屁股陷進了后座。

從與護士簡短的幾句對話中,驢子得知,在病毒發生前期,護士母親去市場買菜,因為沒有刻意戴上口罩而不幸被病毒感染。她的這份感染,不知不覺地殃及了年邁的父親。父親被當即送往醫院,幾天後就先行過世了,母親在喪夫的打擊之下,免疫力下降,昨天也住進了醫院,病情很重。連續上了十多天班的她,不僅沒有辦法照顧家人,而且連見父親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家裡只剩剛從學校回來、未滿十五周歲的弟弟一人居家隔離,她不能不管。這場無情的病毒,將這個完滿家庭所有的生命,在慢慢地吞噬。

驢子很難過,心想,被病毒吞噬的,何止是她這一家,還有他的同學,以及成千上萬的家庭。而吞噬他們的,也不僅僅是這場該死的病毒!還有之前官方那信誓旦旦的「定心丸」:「此次病毒可防可控,不會人傳染人。」難怪,在驢子的同學群里,有人會發憤:「不槍斃一批害人精,不能平民憤!」

護士一路上一言不發,默默地抽泣,一直到下車。她從身上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五十塊錢,問驢子夠不夠。

驢子接過錢,塞進口袋,並借着燈光看了一眼依然抽泣着的她,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名片式的電話聯繫卡,說:「回去吧!有事可以聯繫我。」

離開護士後,驢子突然又折了回來,從衣兜里掏出了那五十元錢,塞進她的手裡:「算了,你們也不容易,我權當跑腿罷了。」

望着護士從車燈光里漸漸遠去的、那被拉長的身影,突然間,驢子的心情就像這個寒冷的黑夜一樣糟糕透頂。他鼻子一酸,莫名的淚水盈出了眼眶。此時,不知道驢子是為自己兩手空空沒有接收對方的錢而落淚,還是被對方那悲慘的家庭身世所感化?

在這個「非常時期」出來接單,說實話,驢子的心裡也很害怕,萬一被感染了怎麼辦。他曾聽專家說,這個病毒是個「流氓病毒」,很怪,非常難掌控。在初期被感染者的身上,沒有任何症狀,因此有人是「無症狀感染者」。而當你感染到這個病毒並被治癒後,原以為病毒被徹底清除了,但意想不到的是,病毒很可能變異,並隱匿得更深,待你自以為可以輕鬆地生活時,它卻突然爆炸。不是嗎?驢子的同學就是非命於這個「流氓」之手。

現在正是年底,回家過年的人很多,流動性太大,病毒已經在江北地區從城市向農村傳染開來了,形勢不可低估。驢子想,快點回家吧,還是安分點守在家裡好。

這時,驢子的手機又「叮叮噹噹」響起了。在朋友圈裡,他看到了深夜還有人在發單,她們都是想家卻又幾天、十幾天沒有看到家人的醫護人員。

驢子想了想,還是打着退堂鼓勸起自己來:「算了吧,大過年的,趕緊回家,多陪陪老婆孩子!」

白茫茫的雪,悄無聲息的掩蓋着大地,或近或遠的樹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萬籟俱寂,了無生氣。驢子拎了把油門,模糊的視線,偶然瞥見被車子後移的一排排樹木,在一片漆黑中無情消失。他心裡一顫,在病毒面前,人類是多麼的渺小、無能為力,不也是如此消失的嗎?

一路上,護士的身影和她家庭的慘遇,一直縈繞在驢子的腦海里。一想起這些護士的發單,目的地又都距離醫院有十幾公里、幾十公里那麼遠,沒有一個人願意接單,他又與他死去的同學、與護士父母的不幸搭上了鈎,又想起了與護士一樣為了搶救病毒感染者而一連幾天、十幾天沒有回過家的、奮戰在一線的許許多多的醫護人員。他心裡放不下那些像他去世的同學,以及像護士一樣忙於救助患者的醫護人員。他突然掉頭,改變了主意,決定繼續接單。

這天晚上,驢子接送了十多個醫護人員往返江北人民醫院。

回到快遞倉庫,天已放亮,驢子便一頭倒在高低床上。連續騎了七八個小時的摩托車,躺在床上的他,明顯感覺兩隻手的虎口處開始疼痛,小腿一直在抖個不停。

和醫護人員接觸多了,驢子開始明白醫護人員,她(他)們為什麼在輪休的時候,寧願走路也要回趟家。事實上,在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之後,江北人民醫院醫護人員都是連夜奮戰,輪休時能睡到床上的人不多,大都是坐在靠椅上休息。病人的呻吟聲、醫護人員對講機二十四小時呼叫聲,持續待在這樣的氛圍里,任何人精神上都難以承受,更別提好好休息了。所以,即便在路上走三四個小時,對她(他)們來說,也是短暫的休息。

驢子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了。等緩過神來,他猛然從床上跳了下來,搓了搓眼,已經意識到今天是大年初一,無論如何都要趕回家陪着親人,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新年。

重新穿戴好防護用具後,驢子騎車飛奔似的朝家的方向加速。經過一個上午的休整,他更精神了許多,只是車子騎着騎着,感覺回家的路好像很窄、很遠,任憑他怎麼拎轉油門,車子總是那樣斯斯文文的,猶如快要斷流的溪水,在一條狹長的河床上流淌。

過年「開大門」、放鞭炮,是江北最具有代表性、最重要的一個慶祝方式。過了零點以後,家家戶戶就會點燃爆竹和煙花,讓美好永遠留在天空。放爆竹的時候,一般都是由家裡年紀最長的男性去放,先放一串百子炮,把家裡的大門打開,希望子孫們幸福健康、財源廣進;再放三個衝天炮,希望家宅平安,事事順心。然而,今年的新年,驢子不僅沒有辦法回家放鞭炮,而且還連「開大門」這樣重要的事都做不到了。一路上,他在不斷地自責着自己。

停好車,驢子一跨進大院,就看見了兒子在院子裡玩鞭炮。兒子先拿了兩個「小蝴蝶」,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導火索,不一會兒,「小蝴蝶」就開始翩翩起舞,上下翻飛,追逐嬉鬧,像兩個頑皮的孩子一般,真是太漂亮了!隨後,又點燃了「小火箭」、「杜鵑花」,頓時噴出的火焰一會兒是紅色,一會兒又變成了黃色。這樣的場景,讓兒子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父親的存在。驢子也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不聲不響地弓着背推了門進入裡屋。

妻子,早已煮好飯菜等待驢子的歸來。中午,一家人圍着圓桌,吃着美味的新年飯。天真可愛的兒子,抓起一隻雞腿就啃,吃的是滿臉油污污的。妻子也一改往日的囉嗦變成了一臉的喜悅,一個勁地朝驢子碗裡夾肉:「我們家的頂樑柱,多吃點!多吃點!」

就在這時,驢子的手機又「叫」了起來。他拿起手機一看,屏幕上跳出了一個陌生號碼。驢子本能地產生了一種不良的預感:這個鐘點給他打電話的,絕對不是拜年電話,也更不可能有快遞業務。他表情呆木地按下手機接聽鍵,從電話聽筒里,聽出了是昨晚求助的那名女護士的聲音。

「大哥,能救救我嗎?……我弟弟好像感冒生病了,發燒接近40度……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在說胡話。現在大過年的,又叫不到車,你說我該怎麼辦呀?怎麼辦?……」電話的那頭,護士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音,顯然比昨晚沙啞了許多。

沒有父母在的年,護士與病中的弟弟是怎麼過的?

飯桌上沒有熱氣騰騰的雞鴨魚肉,茶几上也沒有瓜子花生糖,屋子裡更沒有家人團圓的氣氛。在這普天同慶的新春佳節,家家戶戶門口都貼上了紅對聯,歡歡喜喜地放鞭炮、穿新衣,斟酒盞杯。而護士姐弟倆,卻只能孤獨在一間陰潮的屋子裡。屋子裡充滿了一股股霉味,擺在屋子裡的東西零亂不堪,似曾就從來沒人整理過;靠西那扇進出的門,隔着窗戶擠進了幾束顫顫巍巍的光線,顯得格外的昏暗。此情此景,是護士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過的遭遇。

「爸媽不在,你要挺住呀!姐姐一定會有辦法的……」護士跪在弟弟的床頭,餵了他兩口水後,一個人無助地哭天喊地。這時,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求助微信,想起了昨晚快遞小哥留給她的電話號碼。她抓起電話,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迫不及待的給驢子掛通了電話。

而此時的驢子,滿腦子都是護士失聲痛哭的畫面碎片在滾動縈迴。在一個不適宜的日子,接了一個不適宜的電話,頓時,他悲從心來,不僅高興不起來,而且觸景生情,一種救人於生死攸關的念頭徒然而生。

「你在家等着,我一會兒就到。」驢子扒拉完剩下的那幾口飯,告訴妻子說:「同事家裡出事了,他父親生病,非常嚴重馬上送醫院,需要幫忙。」

故事總是在重演,一次又一次地把驢子從這個家分開。他又編了一個「謊言」,告訴妻子說,同事有難自己不能隔岸觀火呀!他得馬上出去一趟。因為害怕被病毒感染,妻子死活不讓驢子出去,再說今天還是大年初一呢!

剛開始,老婆不聽他解釋,眼淚掉得稀里嘩啦的,後來經過驢子說服,情緒漸漸穩定後,勉強算是同意了。

當下,全國上下都在為一個事情努力,那就是全力控制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與擴散,努力救治病毒感染者。在這場戰「疫」的棋局中,身為快遞小哥的驢子,面對需要救治的病人,他只能充當一個卒子的角色,跑跑腿、送送貨,其它忙他也幫不上了。

雪停了,但天還是陰沉沉的。路上空空蕩蕩的看不見往日的車流,也看不見有幾個人影,偌大一條街道,除了警車就是救護車。偶爾間,遠處的房子裡會傳出幾聲「憋慌」了的鞭炮響,而且還是悶悶的、壓抑了很久的那種響聲。

車子騎到小區的一個拐角處,護士早已在樓下等待驢子了。

「快!送醫院!去攙扶你弟弟下來。」驢子拉了拉戴在臉部的口罩,右手在鼻樑處壓了壓,感覺戴的更密封、更結實後,又把穿在身上的這件看似既擋風又做防護用具的雨衣抖了抖,這類似於加強防護的一整套動作完成後,才跟着護士一起上樓去。

驢子沒有走進屋,站在門口,在等待的這會兒功夫,他迅速地掃視了一下護士的家:昏暗的樓道光線籠罩着家的疲憊,銹跡斑駁的鐵門暴露着家的孤獨,屋裡冒出來的一陣陣帶有霉味的涼風,猶如一眼泉水,雖然看似只有這麼一小股,但卻永遠也撈不盡,流不干。

護士給弟弟戴上口罩、手套等必要的防護用具後,跨肩背上昨晚掏錢給驢子的那個背包,用一側單肩架着弟弟走了出來。關好門,她與驢子一左一右地夾着弟弟下了樓梯,急匆匆地送往郊區的向南醫院。護士說,現在的江北人民醫院人滿為患,已經是一床難求了。

到了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隨而來的是一股陰冷的風,無端的恐懼侵蝕着來到這裡的人們。偌大的病房外,是凌亂的腳步和醫生刻意放輕的說話聲,而那些穿着蒼白衣服的醫生,神情漸漸染上了窘迫,原因是面對眼前的這些可能被病毒感染的患者,他們卻束手無策,儘管你有着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你還是猶如一個要上斷頭台的罪犯,在靜靜地等待劊子手隨時要了你的命的屠刀。

經過門崗登記、體溫測量以及進入醫院前的各種檢查,護士架着弟弟總算是「落座」了醫院。隨後能不能掛上號,能不能看到醫生,能不能入住醫院,就要看護士弟弟的造化了。

前些天,驢子就聽人傳過話,說是江北地區目前僅有江北人民醫院和向南醫院可以接收新冠肺炎患者,其他的指定接收醫院均離江北有百餘里地遠,在封城的情況下,沒有交通工具,病人們恐怕只能靠村鎮幹部想辦法安排車輛了,否則,就只有在家等待病情惡化。驢子還聽說,幾天前,城裡有一位母親出現發燒症狀,並有呼吸侷促和輕微咳嗽。女兒帶她去中醫院做常規治療,打消炎針加激素,連續打了四天後,病情稍有好轉,第二天停了激素針,病情立即加重,發燒接近40度,呼吸困難。曾經在醫療系統工作過的女兒,認識不少醫生朋友,她把手機里所有的熟人朋友打遍了,哀求哭拜多方求助無果,還是被告知床位太緊張,並且沒有確診就沒辦法住院,即使確診了也很難住上院。而在這過程中,要確診,就必須做核酸檢測。後來,女兒從朋友圈得知江北的另一家醫院有開放核酸檢測,她立即帶着正在打消炎針的母親去那家醫院,排了兩個多小時隊,輪到她時卻被告知當晚核酸檢測名額用完了,女兒又只好送母親回中醫院打針,凌晨四點多才回到家。次日,她母親病情急劇惡化,已經從重症往危重症轉,高燒39度,氧飽和度只有70多,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就是這樣一個嚴重的新冠肺炎患者,要住院治療,竟然都是一床難求啊!

想着,想着,驢子顧不了那麼多,看到護士帶着弟弟走進醫院後,他也騎車回家了。

等回到家,驢子像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整個人大卸八塊似得「癱」在床上,但卻輕鬆了許多。

晚上,他從廚房的柜子里找來了一瓶白酒,前所未有地倒了一大杯。他邊喝着酒,邊回想着之前與救助新冠肺炎疫情接觸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他認為,人這一輩子碰不到這麼大的事情,不管做什麼,盡全力去做,都不後悔。其實,驢子開始做這件事的初衷很簡單,一天接送一個醫護人員可以節省三四個小時,接送十個就是三四十個小時,這期間,有多少個病人在等待救治,有多少個病人能得到醫護人員的救治,怎麼算都是值得。

第二天清晨,鞭炮聲震耳,這農村的風俗,就是從初一到初九,天天早上放鞭炮,每天的禮儀不一樣:初一大吉大利叫做「開門炮仗」,初二祭財神,初三是女媧造羊的日子,初四迎神接神,初五俗稱破五,初六送窮要大放鞭炮……

一轉眼功夫,驢子關在家裡與老婆孩子清靜地過了一個星期。因為疫情,這一整個星期從早到晚又是吃又是喝的,什麼事也不想干,什麼事也幹不了,他都懷疑自己要長膘了。

初九迎天公這天,驢子一覺醒來,天已蒙蒙亮了,不知道是被房間裡漾着的那股濃濃的鞭炮火硝味嗆醒,還是被微微的呼吸侷促所逼醒。驢子額頭在發熱,他感覺身體有點不適,便順勢下了床,急匆匆地取來了體溫計。

這段時間,他習慣了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測量體溫:37.8度!怎麼可能?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甩掉了溫度計上的數字,再一次測量,結果還是37.8度!

「這麼多天我都扛住了,怎麼今天就發燒了呢?」驢子自言自語道。

驢子想,前些天一直都在接送着不同的醫護人員和患者,一定是被病毒感染了。他的這個判斷不是不可能的,在這個非常時期,很多情況都在非常規的發生。昨天,他在微信朋友圈裡就看到了這樣一個鏈接:江北,一個中產家庭十二天消失……家中老父母都是同濟醫院的教授,頂樑柱兒子是電影製片廠一個部門主任,除夕當晚兒子親自掌勺,為家人做了一頓簡單而溫馨的年夜飯,一家人其樂融融。誰都沒有想到,這頓飯正是這個家庭最後的歡樂時光。

時代的一粒灰,落到一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也是很多患者家庭的縮影。驢子想,當我們還被困在家裡的時候,故事裡的這些人和事卻永遠地被困在2020年了。

江北地區封城後,交通停運,醫院排隊,面對潮水般湧來的病人,城內人心惶惶,醫療系統不堪重負。在醫療資源不足的情況下,人們沒有足夠的安全防護意識,家庭成員一旦染病,多數人會選擇在家自救,這是大多數家庭的普遍做法。但是,大家卻沒想到,宅家自救最大的問題就是家庭聚集性傳染。

想到這裡,驢子清晰地意識到,無情的冠狀病毒也將要吞噬着自己的身軀。這時,他整個人感到突然無力,一下子就癱軟在床上,一點勁也沒有。

「爸爸,媽媽叫你去吃飯咯!」驢子回過神來,發現兒子過了一個年,還真是又乖巧了點、長大了點。走出臥室,他本能地伸出雙手追到兒子身後,想給兒子一個堅實的擁抱。但剎那間,他又下意識地把手收回來,與兒子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這場病毒風暴將會如何席捲他這個溫馨的小家?驢子該怎麼面對老婆孩子?能不能告訴妻子?要怎麼告訴妻子?這樣的糾結,是驢子從來沒有過的。

「一大清早耷拉着腦袋,怎麼啦?」面部表情沒有一點鬆弛感的妻子,也板着一張臉催着驢子吃飯。她抱着兒子坐在飯桌靠牆的一端,給兒子盛好一碗飯。

吃完早飯,與往日一樣,一家人還是窩在家裡。驢子經過一個早晨的思想鬥爭,他決定把這個「噩耗」告訴妻子。

然而,當驢子的妻子知道這一事實後,這個家的天就像要塌了似的。妻子神情一下子呆如木雞,剛開始,她站在客廳的一角嗚咽了起來,隨即轉而痛哭流涕。聽到母親的哭聲,兒子跑過來抱着母親的大腿「哇」的一聲也跟隨着大哭了起來。頓時,整個屋子籠罩着壓頂的烏雲,並迅速地在屋子的各個角落瀰漫開來。這個家,這個年,註定是過的不尋常了!

不知過了多久,妻子走到驢子的身旁,毫無表情道:「去吧,趕快去看醫生,該吃藥吃藥,該住院住院,家裡有我在……」

驢子沒有說話,他在想,江北就是自己的家,除了守土,他已無處可走,無處可逃了。一個中產家庭面對時代大山的時候,在病毒面前他們都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何況自己只是一個外賣小哥?

在病毒的打擊之下,驢子感覺身心疲憊,孤獨無助。他抬起右手,用四個合指摸了摸額頭,還在發燒。他乾咳了兩聲,抓起手機撥弄了半天,才撥通了一個電話:「喂!喂!護士嗎?」對方接通了,但是一下又掐掉了。

一刻鐘時光,驢子再次回撥剛剛打通的那個電話:「護士嗎?我是……」

「你找誰?……我姐前幾天死了……因為我爸媽的去世,她極度的傷心……沒幾天也感染了病毒,隔離了幾天後因搶救無效死了……」驢子一聽,猶如五雷轟頂。他知道這是護士的弟弟,可憐的一個孩子,一邊接着電話,一邊哭的泣不成聲。

厄運在同一條路上漫遊,時而降臨於這個人,時而又降臨於另一個人。驢子萬萬沒有想到,年前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因為可惡的病毒,幾天功夫說走就走了。

依舊是那輛摩托車,依舊是那套防護用具,簡簡單單的一個告別,驢子還是猶豫着邁開了腳步,向着醫院的方向駛去。但是,這次要去的醫院是一個遙遙無期的遠方,不再是因接單而去。面對妻子,這次離家,他不再需要編織謊言了。

苦難有如烏雲,遠遠望去但見墨黑一片,然而身臨其境時,也不過是灰色而已。當驢子看到在醫院排隊掛號的患者,像一條長龍一樣拐了幾個彎時,他的心也坦蕩了許多。他想,江北還有許多像他這樣,不知不覺感染病毒的患者,他只是其中的一個。

驢子站在隊列的後面。排隊的長龍沒有一點活力,臨近窗口等待的人們猶如一灘死水,依然靜靜地臥在原地。

此時此刻,驢子多麼地懷念公路上擁堵的大轉盤,擠不上去的地鐵線,排隊兩小時的網紅奶茶店……曾經的江北,不說繁華,但也熱鬧,也許有些聒噪,但是充滿熱情。驢子熱愛這座城市,自從學校畢業後,便在這座城市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如今的江北,冷清得讓他覺得陌生,可怕。

驢子沒敢去江北人民醫院,選擇的是遠離市區的向南醫院。因為,他擔心那裡掛不上號、看不上醫生、住不了醫院。沒想到,平日裡冷冷清清的向南醫院,現在也是如此的熱鬧非凡。

經過排隊、掛號、問診、繳費以及一系列的入院前檢查,下午四點半光景,驢子總算是住進了醫院。他提着隨行的日常生活用品,朝住院部走去。走完一段長滿青苔的石板路後,跨過一叢歪歪斜斜的籬笆,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玻璃門,過了一個樓道,有一扇窗鑲嵌在那由白轉黃的磚牆上,窗簾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橫橫豎豎的窗格,上面系滿了長長短短的紅絲繩,紅絲繩在風中無助地搖曳,仿佛是誰在哀怨地哭泣,又像是吹不散的淡淡愁緒。

人們說醫院是一個晦氣的地方,一個布滿死亡氣息的地方,絕望,悲傷,害怕。沒有住院之前,驢子不相信,如今,自己親身體驗之後,才有深深的感觸,尤其是那滴滴噠噠的聲音衝冠着耳朵,病房到處都是病人家屬們的哀嘆聲。

住院後,驢子的妻子每天幾個電話詢問他的病情。從電話中他也了解到,妻子與孩子也被居家隔離了,在社區的安排下,每天都有人給她送菜、送藥,妻兒至少目前是安全的,驢子懸着的心也落下了。

吃了幾天藥,吊了幾天瓶,驢子感覺身體舒服了許多。

這天,天還下着雨,陰沉沉的。人世間,好像所有的悲劇都發生在雨天,註定人們總會在陰雨天感到失落。驢子吊完瓶,又開始想起家來了,就在他站在病房窗口處給妻子掛電話的那一瞬間,看到一名女士在病房樓道的拐角處,手裡攥着CT片,戴着口罩,散亂着頭髮,放聲痛哭,那種絕望不是當事人,是很難體會到的。

「又死了一個,據說是一老大爺,可惜啊!」樓道里有人說話聲,病房的過道很是嘈雜。

一打聽,放聲痛哭的是死者的女兒。這時,在驢子大腦里,又浮現出了女護士的身影:一頭波浪形淡紅短髮,放出耀眼的光芒,修長的大腿穿着一條鵝黃色的直筒褲,儘管因為口罩遮住了她劉海下的容貌,卻也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着,煞是好看。驢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躺回到病床上。

一躺到病床上,驢子就浮想聯翩,依稀中,江北人民醫院大門內外的那些人、那些事,歷歷在目。

告別,能使淺薄的感情削弱,卻讓內心的積鬱更加深厚,正如風能吹滅燭光,卻會把火扇得更旺一樣。連續幾天,受到外界影響和打擊,驢子的病情一直沒見好轉,總是反反覆覆的發熱、咳嗽、腹瀉,甚至出現呼吸困難,整個人乏力,消瘦了許多。

看着醫院患者一天天地增加,聽着醫院一天天傳出的噩耗,病房裡外的哭聲接連不斷,驢子也感覺到自己的病情正在一天天的惡化。但他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放心不下妻兒。愈是這樣的嚴峻形勢,他就愈是更加地熱愛着這個家,熱愛着這座生他育他的城市。他不只一次的對自己說:「江北就是我的家,有我太多美好的記憶現在它只是'生病』了,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果不其然,沒有多久,江北市政府利用賓館酒店,以及閒置的廠房,改建了幾所臨時醫院,並且放話:一定要做到應收盡收、應隔盡隔、應治盡治,全市拉網排查,許許多多的病毒感染者已不再為「一床難求」而痛苦了。

然而,驢子卻沒有等到這天。

驢子再也聽不到這個消息、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在住院快到一旬的那天晚上,病情一度惡化。他的妻子突然被醫生告知,驢子因醫治無效病逝。驢子,帶着快遞小哥的英雄氣概,扔下父母妻兒撒手人寰了!

與驢子同一病房的患者,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向驢子道別,目送他去了天國。就是這個簡簡單單的目送道別儀式,卻讓整座醫院瀰漫着離別的傷感與不舍。

被隔離在家的妻子,怎麼也不願相信,自己的丈夫才幾天沒見,就陰陽相隔了。她披頭散髮地躲在臥室,坐在床沿上抱着兒子嚎啕大哭,像一個在夜幕來臨時迷路的孩子那樣哭,哭自己,哭驀然間消失了的親人,哭驢子的無知、茫然,哭一切的一切…… [1]

作者簡介

童長福,筆名阿童,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1964年5月生於福建將樂,1979年參加工作。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