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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前花如雪(朱湘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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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前花如雪》中國當代作家朱湘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山前花如雪

光線有些昏暗。

慵懶的小雨在路燈下輕輕飄過,間或有風,搖動着榕樹下幾盆孤苦無依的雛菊,燈光飄進屋內,站在窗前時,側臉照一下鏡子,剎那間,竟被鏡中的影像嚇了一跳,原來,我也老了,像極了我的父親。

我坐在地上,心裡有着深切的悲涼。

昨夜又一次夢到父親。

他坐在瓜地的草棚子裡,天上是密集的星星,流螢在眼前飛來飛去,他半閉着眼問我:「海南那邊的海灘上能種西瓜嗎?」我躺在一張破舊的躺椅上,回答說:「不能,海灘邊上蓋的都是酒店。」

「哦。」他好久很失落地回應我一聲。

不知為什麼,我看不清他的臉,醒來,我悵然若失,枕頭上是濕的。

父親離開我已經三十年了,一想起父親,就會想起他在瓜田裡幹活的樣子。

老家在笪家湖,那裡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十多戶人家都靠着給村里種瓜種菜吃飯,我們家也是。家裡管理着隊裡的好幾塊地,父親在其中的一塊地上種了很多甜瓜和西瓜。瓜很大,每到瓜熟時,父親的瓜棚里就充滿生機。

父親也曾有過光榮的歷史。早年先是在外地學紡織,戰火硝煙打亂了他做一個紡織技工的夢,回到家鄉,在抗日政府的安排下,他多次領着村民在南陽到唐河的公路上破壞日寇的交通線,在抗日的戰場也算留有自己的足跡。解放初,父親參加了土改工作隊,只是在最後決定是否隨軍南下的時候,為了我奶和我母親祈求的那份安穩,他脫下令很多人羨慕的軍裝,選擇留在家鄉當了農民,痛失成為城鎮戶口的唯一一次機會,鋼鐵就是這樣沒有煉成的,再後來,為了生計,他領着全家遷移到了湖北鍾祥的笪家湖。

笪家湖的土地是靠山的生產隊在五十年代後期組織村民從蘆葦盪的邊上開墾的,開墾之初,蘆葦瘋長,每年種下的麥子收穫的時候就成了一捆捆蘆葦。經過年復一年的深耕細作,終於挖盡了蘆根,改造成了肥沃的油沙地。除了種植莊稼,還專門留出一塊地讓父親為生產隊種植瓜菜,收穫的季節,生產隊就派人把瓜菜運回山里按人頭分配給村民。對於種植的瓜菜,父親只有管理權,沒有處置的權利,當然,自家的需求不受影響。

臨近瓜田的不遠的小河邊,有一大片蘆葦盪,那是農場專門留下的。秋風一吹,蘆花就匯成白茫茫的海洋,如雪似絮,顫巍巍隨風飄曳;夏天的時候,經常有皇莊、林集一帶的人到蘆葦盪割馬草,臨近中午,那些人又飢又渴,就到父親瓜棚藉口找水喝,面對着那些金黃的香瓜和綠油油圓滾滾的西瓜,都會露出渴求的眼神,提出「買」個瓜充飢,父親婉言解釋一番,但經不住那些人一遍遍說着好話,特別是有帶着小孩的人,父親不忍看着小孩眼中渴求的目光,就會到瓜地摘幾個熟透的香瓜洗乾淨給他們,生怕被人發現,說他「侵吞集體財產」。有的人臨走留下個三五毛錢的時候,父親是絕對不敢要的,那些人就丟下錢趕緊離開,當然為的是下一次再來留下個好印象,父親捏着那幾張毛票,像做了虧心事一樣不知所措。

父親是個地道的莊稼人,整天都在地里忙碌。夏天太陽很強烈,他光着膀子整天忙碌在瓜田裡,滾燙的陽光落他身上,也落在瓜地的香瓜西瓜上。我坐在田邊的小樹底下,笨拙地數着地里那些個大的瓜。

當我數累了,就去看父親。我總能看到他的汗水順着黑黃的臉頰吧嗒吧嗒往下滴,那一頂破得漏風的草帽根本遮不住多少陽光。

老家的方言管父親叫「伯」,這時,我會喊他:「伯,我想吃瓜。」他摘下草帽,看着我笑笑,從地里摘下個長得歪瓜裂棗樣的小瓜在身上擦擦,再遞給我。

生產隊裡派人協助到湖裡干農活的時候,帶隊的副隊長領着兩個人來到瓜棚里,對父親說:「西瓜熟了沒有,挑個瓜嘗嘗。」父親的臉上堆着和善的笑:「西瓜還差幾天熟,要不吃甜瓜吧。」副隊長堅持要吃西瓜,父親礙於情面,只好到西瓜地里這裡敲敲,那裡看看,最後找個大的西瓜摘下一個,從瓜棚里找來瓜刀,當刀鋒切下去的瞬間,父親說:「只有八分熟啊。」

果然,瓜的中間露出淡淡的胭脂紅,靠近瓜皮的地方還是白生生的,副隊長几人在切開的西瓜上咬了幾小口,噗嗤,扔在腳下,轉身就走了。微紅的瓜瓤在刺眼的陽光下水光盈盈,我看到一地汁水,又看了看父親。他皺皺眉,表情難過地搖搖頭,眼睛裡含着淚水。

這些瓜,都是父親磨掉了手心裡的一層皮才長大的。他愛着它們,心疼着它們。現在,看着腳下被糟踐的西瓜,他心裡的疼竄到眉梢,擰成了一個結。

「伯,你不要難過。」我撿起那些扔在一邊沒吃完的西瓜,小心地啃着,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說,瓜長這麼大很不容易,吃的時候一定要啃乾淨。他總是巴望每個吃瓜的人都能啃淨瓜瓤,啃到露出綠色為止。他教我吃瓜的時候,一定要吃到瓜皮薄得透着光亮,輕輕一折就會斷掉,這樣他才會露出滿意的笑容。

晚上,我和他睡在瓜棚里。四周漆黑一片,我數着天上的星星。

「伯,你說隊長明天還會來吃瓜嗎?」

「不會。」他搖着大蒲扇,很自信地回應。

他笑了,我也笑了。眯眼看着繁星,螢火蟲在眼前飛舞,拼盡全力享受着生命的美好和飛翔的尊嚴。我開始沉沉睡去,他給我扇扇子,一個夏天就過去了。

在我印象中,童年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瓜棚里度過的。

父親讀的是私塾,古典文學的功底比我深厚,只是很少顯露。有一次,隊裡把我們住的房子的籬笆牆換成了土坯牆,在雞籠的上方抹平了一塊,有人問寫點什麼,父親拿來毛筆,用正宗的顏體字揮筆寫下四句詩:「江柳影寒新雨地,塞鴻聲急欲霜天。愁君獨向沙頭宿,水繞蘆花月滿船」,那是白居易的詩句。

或許,父親蒼勁灑脫的字跡後面,隱藏着太多人生的感慨,只是我那時還不太明白。

我去讀中學的時候,開始因為辦糧油關係諸多不順,只能先在學校的食堂里搭夥,需要給食堂里交柴禾。每次,父親就挑着一大擔棉柴梗從笪家湖送到鍾祥一中的食堂,父親身材高大,一大擔子柴禾壓在肩上有些吃力,走走停停,到學校已是中午,渾身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背上是一道道的鹽斑,放下柴禾連我的宿舍都沒去看一下,就急急忙忙往回走,他是擔心自己穿的衣服太過破舊,同學們會笑話我。

我調到荊門工作的第二年,還沒有接父親到我在城裡的房子看看,父親就去世了。他剛剛走過84歲的人生門檻,原以為打破了民間傳說的魔咒,但他最終沒有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

在以後的歲月里,我會常常夢到父親。

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會在夢中回到一個老地方,一間沒有人影的瓜棚,一片如真似幻靜謐的瓜地,而且一次次在夢中流淚,眼淚不知不覺滾落在枕邊。

父親去世後,家裡開始還種過幾年瓜菜,後來就不再種了。我也漸漸淡忘了種瓜的日子。直到去年回唐河老家,去馮友蘭紀念館參觀。中午在唐河邊幽靜的樹林裡,接待我們的朋友帶着小桌、小凳和幾個西瓜。在桌上切開,我們圍在那裡吃。

一會兒工夫,桌上擺滿了西瓜皮。我啃過的瓜皮摻在一堆瓜皮里,很特別,我的瓜皮啃得沒有一點紅瓜瓤。我突然發現這些年我都是這麼吃西瓜的,都是把瓜皮啃成一張紙,妻子吃瓜也是這樣,這是父親留給我們的習慣。

那些被我啃得透着光亮的西瓜皮,寂寂地躺在桌上。瓜皮上留着我牙齒的印痕,仿佛我走過的路。

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那麼短,那麼薄,像一頁紙一樣。

陽光從樹縫裡落下來,打在我的臉上,我心中湧起一陣苦澀,這股苦澀滾動着,從眼眶裡湧出,那一刻,我無比想念他,想念像西瓜皮一樣被啃得只剩下輕飄飄一頁紙一樣的時光。

過完年,春天的腳步已經在路上了,但我看不到柳絲泛綠,草色青青。

房頂的積雪倒是越來越薄了,有的地方已經露出苫蓋房頂的茅草;房檐下掛着的冰柱,在午後的陽光下慢慢融化,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水坑。門前的土地上一片潔白漸漸變黃、變黑,裸露出土地的原色,一群不知名的小鳥在積雪融化的地面上尋覓食物,稍有驚動,就呼啦啦一片飛向藍天。

門前打穀場的麥秸垛朝陽的一面,幾個老人坐在那裡聊天曬太陽,手裡做着針線活,那中間就有我的母親,這樣的場景,一次次在夢中出現。

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在2015年的秋天。

走向母親的小屋,黃昏的光線短促而淒涼,暮色緩緩地流逝,有如踟躕獨行的老人。

小雨灑在房後的小路上,透出一片淒清,已經是103歲的老母親,拄着拐杖緩緩走出,用手搭在額前遮住亮光,仿佛一株隨時都會被風吹倒的枯草。

我說:「娘,我回來了。」

娘說:「是林亞回來了?」

我說:「我是香山啊。」

娘說:「你是林波?」

娘說的林亞和林波,一個是我侄兒,一個是我外甥。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哭,忍了半天,淚水還是刷刷地流了下來。

母親的小床後面有個窗口,姐姐說,母親精神好些的時候,常常伏在窗台上往外看,隨着季節的變遷,她的臉上一天天地凝重,嘆息也變得悠長,她或許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但在她已接近混亂的意識中,卻始終念叨着幾個兒孫的名字,這中間也有我和我女兒的名字。

我搬到城市以後,母親曾經也去我家住過一段短暫的時光。然而,城市的景觀,終究不如鄉村那樣鮮活流暢,朝朝暮暮,幾乎永遠是一種節奏和色調,連天空也被蓬勃向上的樓房分割得支離破碎。母親是離土地很近而離城市很遠的農民,每天,她都明白無誤地記得農曆的日子,以及還有幾天該是什麼節氣。城裡人對天氣的反應是極淡漠的,至多關心一下上班帶不帶雨具及陽台上的衣服要不要收之類,只有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多少天不下雨了,娃兒,我想回去看看。」

我初到一個新單位,整天心裡裝的都是工作,很少有時間坐下來跟母親聊天,母親每天就站在陽台上,久久地向遠方瞭望,她的心裡還掛念着那個笪家湖的家。那幾年,母親常常是到了我家裡,就放不下我哥那裡,等到了我哥家後,她又惦記我姐家,每年都會河南湖北三地輾轉,只有在笪家湖我姐家裡能夠住得長久一些。

她的一生幾乎從未停止過奔波,似乎擁有使不完的力量。她喜歡笪家湖的田野,喜歡那朦朧的綠色、有些青澀的味道、淅瀝的小雨和即將收穫的快樂期待。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母親的孤獨感越來越強烈。

她能夠承受一切生活中的苦難,能夠承受早年失去雙親的劇痛,但是在人生的晚年,卻難以承載心靈的孤獨。

去世的前一周,母親已經完全不再進食,只是靜靜地躺着,只有輕微的呼吸,然後,她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後牆上的那扇窗,粗糙的木條被娘的雙手磨得鋥亮光滑,我用手握住窗欞,觸摸到娘留下的餘溫。

去年秋天,我又回到鍾祥。姐在咸寧林波家裡照料孫子,童年時的好友張代貴陪着我和妻子一起去給長眠在山坡上的父親和母親上墳。踩着滿地的落葉,我們分開密集的茅草和荊棘亂刺,小心翼翼地往山上走去,山坡上,兩座墳塋兀立在那裡,像兩個孤單的孩子翹首望着山下小路。

山下,是一片白得發亮的蘆葦。

天空瓦藍,成片的白雲浮在上面,雲朵下面是潔白的蘆花,風吹過,蘆花一層層盪開去,像老者飄飛的白髮。

蘆花指的方向,就是父母親安眠的地方。

父親的墳墓原先就在家門前的果園裡,是在一個風雪天悄悄埋下的,連墓碑也不曾有過。農村裡的人大多對於身後之事都看得平淡,一抔黃土足矣。這次由於要修路征地,家裡人才把父親的墳遷到山坡上和母親埋在一起,並且立了一個墓碑。

父母親的墳邊有樹有草。我們在那裡燒着紙錢,說:「伯、娘,我回來了。」

點着的火苗騰騰地着了,又看見火苗映在那塊石碑上,我俯下身,跪在地下。看着墓碑上的字想象着兩位老人的容顏,就像依偎在父母身邊,從來沒有離開他們。

臨走的時候,起身采來一束蘆花,放在碑前。山風吹過,蘆花隨風飄落,落在那些俯仰如一川河水的茅草叢中。

走出下山的小路,站在路邊,再回頭看看。

就像平日裡出門,向站在家門口的父親母親揮手作別一樣,喊一聲:「伯、娘,我們走啦。」

當我轉身的時候,背後一片茫然。沒有人應答我的聲音,眼前只有蕭蕭的蘆花和滿山坡的茅草,我的告別是那樣孤獨,頓時淚飛如雨。

終於懂得人世間什麼最重要了。不是地位,不是財富,更不是榮譽。那些可有可無的東西沒有了可以再來,但是親人沒了從此就真沒了。

從山上回到笪家湖老屋的時候,看見父親住的那間茅草小屋已經坍塌,土坯散落在地上,牆根已布滿青苔。靠近廚房的一根水管還滴着水,地上是當初我從三線廠帶回的一個鋁製水盆,裡面接滿了水,水流到了地上。邊上有一個盛水的缸,半缸積水上飄着綠蔓,旁邊有很多瓜藤,從院牆那邊蔓延過來,已經把一條通向屋後的小路封掩,然後爬上了倒塌的土牆,攀上了屋頂,甚至纏住了檐下一張廢棄的車架,在木柄上開出小小花朵。旁邊一棵結滿了柿子的柿樹,經霜後已經變得透紅,幾個金色的南瓜伏在瓜藤下面,靜待着主人的回歸。

四周空蕩蕩的,煙火氣已隨風逝去,一隻無人照料的小狗眼裡含着淚,可憐巴巴地依在我的腳下,不住地用嘴蹭我的褲腳,嘴裡發出淒涼的哀鳴。

夜深了,清寒的月光,透過楊柳樹密集的枝幹灑在清冷的院子裡,一道長長的身影陪伴着我。靜靜地聽着自己的腳步聲,靜靜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踏着寒風,我在那間倒塌的小屋前徘徊良久,仿佛走在父母親的身邊。

想起父親母親,總感覺心中愧悔難當。走着走着,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在我的臉頰,並且,它們在風中被吹得飛起來。

我伸出手拭去淚水,那些淚水有着燙人的溫度,那麼熱,那麼暖。回到縣城,我找出一本紙箋,拿出筆。在秋夜裡,在燈光下,我寫下一些文字,聽到筆尖和紙箋摩擦的聲音,那麼靜,那麼痛。

窗外,沙沙的雨敲擊着窗戶,我的手按在冰冷的窗戶上,感覺自己不過是落向人世雨滴中寂寂無言的一滴。 [1]

作者簡介

朱湘山,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南陽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