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中(魂歸)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劉新中》是中國當代作家魂歸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劉新中
這篇散文的標題本來叫《路祭》,想想不達意,就借用了寶雞作家李昶怡一本書的名字。李昶怡是我一位要好的朋友,老三屆知青,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他的姐姐李佩芝是著名的散文家,先他前一年離世。姐弟倆同在創作的黃金歲月里命殞,令人嘆息人生的無常。
從去年開始,紀念三線學兵參加襄渝鐵路建設五十周年的活動漸次展開。五十年漫長而又曲折,一批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進入人生暮境,「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是南北朝著名的文學家庾信所作《枯樹賦》中的詩句,晚年的毛澤東每每讀此,就淚不能禁。感慨人生之迅猛暫短,事業未竟而已力不能逮。憂深憤激的情緒無以釋懷,從古詩文中尋覓知音,當屬英雄暮年的無奈。
毛澤東是千秋偉人,是巍峨高山,我輩自然無法望其項背,但每一個有思想有抱負有感情的人,對於生命末路之感悟,似乎都能找到相通的地方。
上蒼給了我們一個五十年,讓一批當年的建設者見證和參與了這個國度半個世紀發生的風風雨雨,保留且不斷復原了當年襄渝鐵路血火相摻的影像與回憶,甚至能夠以過來人的身份述說它,評判它;比起當初死去與後來陸陸續續早亡的戰友,我們是幸運的。但是,自然界的規律終歸不可違逆,嗚呼,如果沒有奇蹟發生,上蒼絕不會再慷慨地給我們第二個五十年。
前不久,支援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各地醫護人員相繼返回家鄉,各地政府和人民給了他們極高的榮譽,飛機場搭起水門,警車摩托車開道,鮮花鑼鼓相迎。他們得到這些待遇完全應該,國家和人民危難之際,他們義無反顧,以命相搏,待遇再優厚一點也不為過。電視機播放這類新聞時,感動之餘,我腦海里經常浮上的畫面,卻總是我們從三線工地退場時的情景。
據報道,武漢抗疫人員年齡最小的大約二十一二歲,我們退場時,年齡大一點的也不過二十一二歲,大部分二十歲,小一點才十八九歲。抗疫人員在武漢基本上六七十天八九十天,我們在三線鐵路工地拼搏了二年多近三年。我們回來時,沒有掌聲,沒有鮮花,衣衫襤褸,滿面風塵,一些人甚至攜傷殘之身。除少數分配單位到車站等地接一下,交代一下注意事項,大多數人被通知徑直到分配單位報到。
我們連從旬陽借白河繞湖北迂迴到的西安,本可以即刻乘坐火車回到銅川,但大家沒有歸家的急迫與喜悅,分配工作不理想,付出與回報不成比例,一肚子委屈與苦澀。沒人願意白天回去,嫌丟人,硬是在西安多停了一晚,第二天傍晚坐火車,半夜到達銅川。那時也沒有出租車一類交通工具,公交車也停了,三三兩兩,疲憊的腳步拖着長長的身影,彳亍在昏暗的路燈下。一個戰友說,他回家時,父母正在院子乘涼,驚喜地向他打招呼,他卻鼻子一酸,不知怎的,眼淚流了下來,扭身走進屋內;還有一位戰友,回家時,鐵鎖把門,父親因病正在醫院搶救,一個月後,父親就去世了,他甚至來不及給父親說幾句貼心的話。我在三線時家裡已經搬遷,下火車後一位在車站值班的鄰居告訴我家的新址。回家時,父母有些猝不及防,一向不苟言笑,在我心目中無比嚴肅的父親親自起身為我倒了一杯水,遞到我的手中。我走時父親還在勞動改造之中,幾年不見,他不僅添了白髮,還多了幾分慈祥。不知怎的,那一刻竟有想哭的感覺。
由武漢抗疫人員凱旋聯繫到我們當年歸家,沒有不平,沒有攀比,畢竟,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太大。
只是一聲慨嘆,屬於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暗淡了刀光劍影 遠去了鼓角錚鳴」。榮也罷,辱也罷,皆已過眼雲煙。留給我們的,除了越來越清晰的回憶,抑或是清晰中的沉重與悠長。
五味雜陳,誰人能知,誰人能解?
五十年的紀念不是開頭,自然而然,只要這批人還活着,也不應該成為結尾。事實上,進入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後,三線學兵們批量的紀念活動包括重返舊地漸漸多了起來,2001重返安康的植樹造林達到一個高潮;五十年,也可能仍然是大家集聚情感飲歌長嘯的一個契機。
回眸往昔,實事求是講,很長一段時間,三線歸來在之後,大家的活動軌跡基本上是平和的,一致的,認真工作,建立家庭,養兒育女,做改變自身命運的種種努力。當年的那一頁儘管時時在眼前晃動,小範圍內也經常提及,但無論如何已經翻篇,不再成為生活的主流。
2003年,西安詩書畫研究會朱文杰組織葉廣芩、王維亞、李天增等一批作家、出版家為旬陽縣圖書館捐獻圖書。旬陽縣是我們當年修路的地方,三線學兵141個連隊46個在旬陽。我毫不猶豫報名參加。儀式結束後,組織了參觀,後來,有一個座談會,主人熱情邀請大家談對旬陽縣的看法甚至是指導意見。許多人是第一次到旬陽,對於那裡的青山綠水,風土人情,社會變化,人文氣象,新鮮且感動,從不同角度,林林總總,給予了極高的讚譽。我已經若干次回過旬陽,對於旬陽的變化,我以為是天翻地覆的。我說,當年的旬陽,給我的印象,就是窮山惡水,苦難把一切美好都掩蓋了。離開時,我們把舊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把臉盆、飯碗、膠靴、安全帽踢到水溝里,許多人發誓,從此往後再不到這鬼地方來。
那時,對於這塊流過血流過汗流過淚的地方,感情是複雜的。
我們帶走了簡單的行囊,帶走了許多悲壯的故事,帶走了傷心和堅毅,義無反顧地奔向歸程,奔向新的充滿幻想的工作單位,終於不肯回頭。
相信,許多年以前和炮火硝煙的陝南告別,25800多名學兵們,情緒表達和精神行為都是一模一樣的。
什麼時候開始對於舊地產生懷念並不時給予它深情的一瞥,什麼時候有了類似回家一樣的具體行動,是年歲的遞進增長,是想比照或者暫時忘卻眼花繚亂的社會變化,還是渴望尋找一塊靈魂的棲息之地?
是,也不是。
是,是因為人到了一定年齡,容易產生懷舊感。愛絮叨曾經的年輕,絮叨年輕時的故事種種。歲月悠悠,唯有斯年最清晰。
不是,是因為那塊土地太刻骨銘心。那裡,有我們死去的戰友,有火車的鳴叫,有我們永遠的十八歲。
把時間濃縮,二年多不足三年,密度太大,分量太沉,太重。
生活的現象,是挨餓,高強度的勞動,死亡與無盡的傷痛;時代政治的召喚,是為了和帝修反搶時間,是準備和一切來犯者打仗,是為了讓毛主席睡好覺。
文化的梳理,是「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是「不畏艱險,勇往直前」,是「大公無私,胸懷天下」,是「捨身忘死,大義凜然」。
但更多的,做為一個特殊的群體和一個個具體的人,則是沸水一樣的騷動,是大把大把時間與精力的揮霍,是年輕的好勝,不服輸,逞強鬥狠,是來自大山以外文明的絲縷優越,是有限文化和有限能力的極大發揮。
我們的理想從這大山脊頂歪歪斜斜起飛,我們並不絢爛的夢在這塊土地上艱難地拱出,我們動盪不羈的靈魂在這塊天空中做日復一日的盤旋。
用一句並不浪漫的語言:它屬於我們這個群體獨一無二的少年歲月,屬於一代人一去永不復返的青春,一個不可複製曾經喧囂曾經偉岸的青春。
對於青春,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表述與解讀。
風雨如晦的一十、二十年代:「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敵寇入侵的三四十年代:「同學們,大家起來,肩負起天下的興亡!」;社會主義建設高潮的五六十年代:「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改革開放的八九十年代:「青春啊青春,美麗的時光 ,比那彩霞還要鮮艷 ,比那玫瑰更加芬芳。」
對於一批包括我在內的年輕修路人的青春,我曾不止一個場合表述過一種觀點:是歷史選擇我們,不是我們選擇歷史。
我在一篇《學兵賦》的散文中這樣寫道:
「註定,我要終生與你為伍。你是我生命的起點,必然是我生命的終點。你這面高揚的靈魂之旗,面對無數個星飛星落,雲捲雲舒,總是頑強地、永不停歇地呼喚着炮火硝煙、少年豪情。
二十五載的沖刷,那種滲進骨頭、溶進血液的生命體驗,還是那麼悲壯慘烈、盪氣迴腸。
今天的人們已經記不住你了,他們甚至懷疑你的存在。但蒼茫的巴山作證,浩蕩的漢江作證,你曾經是共和國歷史上不可磨滅的一章。用血、用淚、用全部情感和生命的投入,從來,不容忽視,不容褻瀆。
十六七歲被稱為爛漫的、芬芳的花季,但那一年的十六七歲,卻是大山裡的雜木林,一片一片,茁壯而堅韌、苦澀而沉重。他們搏風擊雨,迎春送秋。這個鬱鬱蔥蔥的生命群體,每一株也許是纖弱的,集合在一起卻是強健的。他們以強烈的呼吸顯示存在,以蓬勃向上的姿態代表精神。也有花,枝頭上星星點點的小花,那是忘我的青春歌唱。
也許,這一種生命形式最具悲壯意味。正是需要讀書的花季,卻早早用稚嫩的雙肩為共和國分擔艱辛;正是充滿浪漫幻想的年齡,卻早早的讓沉甸甸的煙雲鼓盪胸間;正是茁壯成長的日子,卻不得不讓飢餓一次次攝取本來就不足的身體能量;正是應該歡聲笑語的時候,卻要無數次面對血淋淋的死亡。」
這篇散文寫於1998年,發表在我主編的《銅川文藝》上,後來,收入我的散文集《歲月之望》中。不知哪一年,被一個戰友轉發到三線學兵連網站上,以後,又編進了網站編輯的《學兵情懷》里。前年,上海的鐵道兵朱瑞華要編《光榮啊,鐵道兵》一書,約我稿,我給了他幾篇,其中有這篇。書出來後,他邀我參加首發式,我因故無法成行,他把書寄到了西安。
這裡,順便插幾句話。
前幾天,有位戰友告我,這篇《學兵賦》被誰配樂弄到了學兵微信群里,有人跟帖說這不是賦,並發上百度關於「賦」的解釋詞條。
「賦」是中國古代一種文學樣式,無論從意蘊從形式,都有它獨特的規定和要求。
然而,此「賦」非彼「賦」也。我只是借用了它的鋪排和氣勢,一詠三嘆,為更好的表達情緒。
就像魯迅的《狂人日記》不是「日記」,柳青的《創業史》不是狹義的「史」,郭沫若的《洪波曲》不是文學樣式的「曲」一樣。
著名的散文大家楊朔有名篇《茶花賦》,同樣,不是我們慣常理解的形式上的「賦」。
還有些小說和影視作品用《採桑子》、《清平樂》一類詞牌做名,並非作詩填詞。
去年,應一個戰友之約,為他擬編的書做開首,我又寫了一個《三線學兵賦》,那倒是中規中矩的賦了。
從有人類以來,關於有無靈魂的話題就沒有停止過,大多時候,人是被認為存在靈魂的。宗教思想中,靈魂被說成是人類超自然及非物質的組成部分,居於人或其他物質軀體之內並對之起主宰作用。這種觀點,唯物主義並不承認,實際上,做簡單明了的理解,以我之淺見,它應該是思想信念、情感覺悟、包括夢境、幻覺等所有意識和潛意識的綜合。人的物質軀體有生存周期,而思想信念、情感覺悟則可以永遠存在,它通過各種載體,如詩文、書畫等,讓鮮活的有價值的生命立足於人世間而不朽,甚至永永遠遠傳遞下去。
從這個意義上講,靈魂不滅。
問過許多戰友,說起襄渝歲月,大家講述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故事,一模一樣的心路歷程,一模一樣的生命體味,往往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一掬熱淚,一聲長嘆;也有一些人不太願意提起那個歲月,有位戰友甚至直言,像被人拉去勞改了三年。
當然,這只是個例。
實際上,愛也罷,恨也罷,無可諱言,它都深深地嵌進了你的生命歷程之中,直達你的心靈深處,影響或者塑造了你的一生。
不願意提及者,換一種角度詮釋,也恰恰說明它在的心中始終沒有放下,不管何時何地,它都頑固地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強大存在。
無論如何,我們曾經是一支火熱的、有追求的隊伍,這支隊伍理所當然是有靈魂的,無論未來世事怎樣變幻,無論社會怎樣翻新,曾經騷動的、年輕的靈魂都不會消遁,那是屬於我們熾熱的沉甸甸的的初衷,或者,是純淨的還帶着露珠和霞光的初心。
是我們在特定情境下請纓報國的標誌與身份認同。
於是,就有許多人許多方式的紀念,許多戰友一次又一次的回去,只為在自己流過血流過汗流過淚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用手撫摸一下親手打過的隧道,親手架過的橋樑,親自鋪設的軌道;在自己的老連隊遺址前靜默幾分鐘,甚至大哭幾聲;許多戰友高擎着連隊的旗幟回去,只為讓那一抹風中颯颯作響的鮮紅,告訴這座大山,當年生龍活虎的一群回來了,他們人還在,連隊還在,與這塊土地生死相依的一顆心還在;許多人在死去戰友的墓前燒上一炷香,灑下一杯酒,告慰他們不朽的英靈;許多人為駐地的老鄉送去衣服、食物、文具,讓自己對這塊土地的情感,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延續下去。
於是,秦巴山、漢江水,熟悉的、印滿腳跡的駐地,親手開掘的隧道,架設的橋樑等等,成了我們人生辭典中翻閱最多的詞句。
當年,一顆顆年輕的靈魂在這裡跳動。如今,一顆顆年輕的靈魂仍然還在這裡跳動。
一代戰將粟裕死後,骨灰灑在江西、福建、浙江、安徽、江蘇、上海、山東、河南八省市的土地上,這八個地方都是他生前浴血奮戰過的疆場。他曾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出了自己的心愿:「我死後,將和戰死在這裡的戰友們長眠在一起。」
共和國元帥徐向前死後,骨灰分別撒在大別山、大巴山、太行山、河西走廊。徐向前和許多紅軍將士在這四個地方流過血,流過汗,有着深厚的感情,死後,他依然希望把自己骨灰和士兵們戰鬥過的地方融為一體,與人民融為一體。
魂歸來兮,就是讓一腔夙願,永遠依附於自己為之付出全部情感與熱血的土地。
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這是一個永遠的、似乎有解又似乎無解的哲學命題。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我是哪一個?哪裡是我的心靈歸宿?哪裡是我永遠的精神家園?
也許,一群被叫做「學兵」或者「三線學生」們的靈魂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也許,走了還會回來,沿着熟悉的山路,踏着熟悉的腳步,唱着熟悉的歌曲。
蒼茫宇宙里,我們只是一粒粒塵埃,但一批塵埃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里凝聚在一起,就是具體的有溫度有情懷的秦嶺巴山,就是日夜奔騰不息流至長江最終奔向遼闊海洋的漢江,就是至今還硝煙滾滾炮聲隆隆的隧道,就是三伏天裡炙熱的備料沙灘,就是烈士墓前青了又黃了黃了又青了輪迴不息的小草,就是共和國激情燃燒的那個年歲。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是李清照的詩,用到這裡似乎並不貼切,但是,此時此刻,我別無選擇。[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