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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客手記(郭志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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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客手記》中國當代作家郭志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作客手記

曾經無數次作客,但大多記憶模糊。唯有小時候的作客經歷,時常浮出水面,變幻出不同的色彩。

那時候出外作客,在村里可算是一件大事。誰家有人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眼尖的人立即就會笑着詢問:「哎呀,又去作客啊?」去作客的也會 眉開眼笑,答一聲:「是啊,我去我XX家。」作客回來,村人同樣高度關注。一進村,就是一路的追問。假如你捎回了一些豬肉、鮮魚或布 匹,免不了也得展示一番,或者散發一把餅乾糖果,讓大家沾些喜氣。

我最常去的是老舅家。去老舅家作客,除了嚮往能吃上豬肉之外,更重要的是嚮往那兒的汽車。祖母的娘家離我家不遠,也就四公里左右。先 是過一座木板橋,再穿過一條小峽谷,就能看見對面的公路。每回和祖母過山谷,祖母都得嘮叨作客的規矩:見了老舅和老舅母,嘴巴得甜 點,多呼幾聲;吃飯時不要專盯着肉和魚,夾一筷子菜得吃幾口飯;不要再損壞老舅家的物件了……我雖然煩燥,但只得忍耐,一一口頭答 應,心卻早已飛到了老舅家。走了不到半小時,就上了公路,然後再走一公里,便到了老舅家。

老舅的家,正門面對着公路,二者相距不過三十來米。公路雖窄小,卻帶給我無窮的驚喜。一進老舅的家,我立馬拉上比我大三歲的香香表 姐,讓她帶我去撿小山竹。然後,將那些又大又直的竹子挑出來,偷偷地放在公路上,排成長長的一排。接着迅速地跑回家,一直跑上二樓, 雙雙坐在陽台上,眼睛直盯着公路,等候汽車的到來。可惜那時汽車太少,常常要等好久。終於,有一輛大貨車開過來了,粗粗的輪胎在竹子 上飛快地駛過,「嘭嘭嘭」一聲聲猛然炸開,好像在放爆竹。我和表姐站在樓上,高興得直拍手。正在聊天的老舅母和祖母卻嚇了一跳,急忙 跑出來察看究竟。祖母一看,又是炸竹子,只得一路小跑,跑到公路上將已剖成幾片的竹子拿回來,又朝樓上大嚷:「遂川佬(我的奶名),你又做壞事了。」老舅母笑了笑,阻攔着說:「少見多怪,讓他玩去。」

那時,老舅母好像對我的「錯誤」毫不在乎。祖母也害於「作客」,少些責備。或許正是這些因素,我惡作劇的膽兒特肥。有一回,我剛從外 面大汗淋漓地跑回來,就聽到老舅母講「香香,你快去將匏瓜藏起來,不要讓遂川佬發現了」。什麼呀?這麼重要,還得防着我這個作客的? 我往前一瞧,便見香香表姐正在上二樓。結果,香香表姐剛把已曬了幾個月、準備用來做瓢的干匏瓜放下,就被我從樓板上抱起,雙手一揮, 硬是從二樓摔了下來。「哐啷」一聲,匏瓜炸了個稀巴爛。一時大家都愣了。還是祖母反應快,抄起身旁的笤帚用力地向我抽來。可老舅母反 應更快,她一個跨步,擋在我的面前,笑着說:「姐,這事怪我,如果我不說,他可能還不知道。」祖母「撲哧」一聲也笑了,但她馬上又陰 下臉說:「看在老舅母的份上,我暫且饒你。」我知道,祖母的笑完全是老舅母逗出來的。要不是作客,這一頓教訓肯定少不了。

我也喜歡去外婆家。或許因為從小做了童養媳的緣故,從而導致母親和娘家的關係一直不咸不炎。外公是個理髮匠,常年走村串戶,見不到人 影。外婆本性老實,又從未生過兒子,性格沉默寡言。幸有三個姨媽,待我親如兒子。每次我去作客,她們總是喜出望外,白天搶着背我去勞 作,夜晚爭着帶我一同睡。可我生來不安分,常給他們惹麻煩。大姨背着我煮飯,我居然用力拔她的長髮,疼得她呲牙咧嘴;二姨摟着我睡 覺,我又將一個鐵髮夾放在她的頸下,把她的脖子也劃破了;最慘的要數小姨。由於她長得極像電視劇《女人不是月亮》中的女主角扣兒,很 有些出眾,村裡的小伙子見到我就逗:「叫小姨父,叫小姨父。」我不知有詐,有求必應,常常弄得小姨臉紅耳赤。父親過世後,只有小姨還 未出嫁。雖說我已漸漸長大,不可能再讓小姨背,但小姨依然盼着我去作客。只要得到我去作客的消息,小姨就會將屋子的前後院打掃一新, 還會專程上街割回一兩斤豬肉。

小姨出嫁後,再去外婆家時,已是另一番情景。家裡家外雞屎遍地,骯髒不堪,外公、外婆也是越來越蒼老,我再也沒有去作客的興致了,去 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

還有一個地方,我平生只去做過一回客,但記憶猶新。那是老姑媽的三女兒,我稱「三表姐」。三表姐在縣印刷廠上班,表姐夫是個司機,據 說開着一輛很大的貨車。記得他倆第一次來我家作客的時候,簡直轟動了全村。當時是夏季,三表姐穿着白底藍花連衣裙,腳上套着白絲襪, 露出的部分潔白如雪,直晃人眼。其時正值「夏收」季節,村里人都是臉孔黝黑,雙腳沾泥,看見他倆自然羨慕得直吞口水。那幾天,全村人 輪流請他倆吃飯,按祖母的話說,就像古時「接官」一樣,禮遇有加。臨走時,表姐再三邀請我們去作客。有一年冬季,我和祖母終於進城, 來到了表姐家。表姐家果然好玩,非但住在三層樓上,有許多糖果吃,而且洗澡和上廁所,都在屋內,不必像鄉下跑那麼遠的路,雨天還得撐 傘。可是,只住了一晚,祖母就拉着我死活要回。我不知何故,用手抱住表姐家門前的電線杆,哭哭啼啼,不肯回去。祖母很是惱火,張開五 指,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回家的路上,祖母一言不發。從那以後,祖母再也沒去過表姐家。表姐也再沒來我家做過客。其中緣故, 我不得而知。

當時,限於經濟的困境,去作客的人非常輕鬆隨意。有錢的砍兩斤豬肉,主人自然歡喜;沒錢的買一兩角錢水果糖或在褲袋裡揣五六個雞蛋, 也能得到主人熱烈地回應。那時我家窮,祖母每次回娘家,都是買上一角錢糖,一分錢一粒,總計十顆。到了娘家,將十顆糖一散,小孩子上 前一搶,老舅母也是滿臉的喜悅,從不計較禮物的輕重。要是碰上正月,那更是客來客往,毫無顧慮。即便你沒有禮物,不認識主人,也只需 一兩句吉祥的話兒,就能得到主人熱情地接待。相反,為了招待客人,主人又往往不計成本。有的將節省了幾個月的油煎精豬肉端上了桌,有 的還悄悄地去向鄰居借些雞蛋,以求多做一個菜……在這兒,平常招待客人至少也得「六個菜」,稱為「六碗」。如果遇到辦喜事或是春節期 間,那又得「九個菜」,四個盆裝,五個碗裝,稱為「四盆五碗」。如果你去作客,主人擺出的是七個菜,那麼十有八九東道主家有人最近過 世,正處喪期。只要客人吃得高興,主人就覺得值,覺得臉上有光。假如桌上缺菜少油,主人立馬低聲下氣,似乎欠下了債務似的,滿心地不 安。

然而待客之道,遠不止這些。如果遇到紅白喜事,那更是鄭重其事。有道是:「天上雷公,地下舅公」。在本地,娘舅如同天上的雷公,是神 聖不可侵犯的,因而也是地位最重要的客人。

記得我結婚時,祖母將這一些禮儀安排得妥妥噹噹。婚日來臨之前,還對我進行「崗前培訓」,再三地進行囑咐。我結婚的日子定在農曆十一 月初七。按習俗,婚日前一天得「等舅母」。初六那天一早,我家就派大妹前往外公家等「舅母」。等舅母也有講究。進門得講「沾舅母光, 請舅母賞光」之類的邀請語,然後挑着舅母的賀禮,將舅母接來作客。中午,則舉行正式宴席,專門宴請「舅母」。不過,規模相對婚姻正宴 小一些。席設四座,舅母坐首席,其次是老舅母、姨母、姑媽,陪的也全是女客。當晚,吃過晚飯之後,在九點左右還得吃一餐,謂之「夜 宵」,這也是舅母的「特別優待」。初七正宴,那更是忙忙碌碌。先得早早派人坐在舅舅的必經之路上等候,臨近中午,一旦看見舅舅的身 影,得立即組織吹鼓隊上前迎接。一邊是鞭炮齊響,一邊是嗩吶吹奏,把舅舅迎進家門後,還得選派村里最有身份的老者上前作揖打禮,笑臉 相迎,將舅舅讓到首席位置。正宴結束後,舅舅不得留宿,得當天送回,同樣又得鞭炮、吹鼓相送。可舅母還得留下,因為次日還得舉行宴 席,謂之「送舅母」,也是特別地款待。這些禮數雖然稍嫌繁瑣,但一點兒也不能馬虎。

父親過世後,老姑媽家每逢辦喜事,我就得充當「舅公」的角色。祖母怕我失禮,又是另外一番叮囑。說作為娘家,把好不容易生養成人的女 兒嫁給夫家,享受尊貴的待遇也就這幾天,得好好利用,否則會讓夫家小瞧了。比如:吹奏手不出大門迎接,你就背着喜鏡站在外面,堅決不 進門;如果你還沒有吃飽飯,就放了散席鞭炮,你這坐首席的盡可使性子罵人,甚或將酒桌掀了,也是可行的……老姑媽生了五個兒子,孫子 孫女一大堆,我前後坐了數十次紅喜事的首席,可從未發過火。這既有對方禮數周到之因,也有我年齡小不計較的大度。因為,在鄉里,經常 鬧出舅公掀酒桌或是將送去的一面大喜鏡子在半路上砸碎的新聞。而且,即使葬禮這樣的白喜事,只要你涉及到了娘舅,一樣得入鄉隨俗。在 我十歲的時候,村裡有個老太婆死了。因為正值酷熱夏季,她的娘家又太遠,便選個吉日入土了。誰知,老太婆的弟弟得知情況後,怒火中 燒,帶着數十人,衝到村里,先是將姐夫家砸了個體無完膚,爾後雙手叉腰站在村口大罵村里不識禮數,並叫嚷「得罪舅公這位地上的雷公, 你們不得好死」……村里人自知理虧,竟無一人敢上前對陣。等他們罵累了,才爭先恐後地上前認錯道歉。最後還得整幾桌好酒好菜,熱情款 待一番,對方才算罷休。

如今,祖母已離世十載,她的話再次勾起我的聯想。縱觀鄉村,自古以來,民風淳樸,為人友善。連處在深山裡的汪倫,見到大詩人李白,也 能一見如故,奉若神明。李白感激之餘,欣然贈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一千古佳話,見證了中國鄉土綿延的待客傳 統。

只是,大詩人無力預料,當下的社會發生了顛覆性的巨變。如此流年光景,恐怕祖母也會驚訝不已。由於通訊和交通的無比便捷,作客的味道 逐漸變得寡淡。有事情,打個電話,就能交待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必上門作客,促膝談心了;即便上門作客,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再也 不必住在主人家過夜了。有了摩托車和小轎車,就連正月初一的拜年,也換了花樣。以往,但凡年輕人,都得成群結對走訪各家各戶,拜年作 客,喝幾口水酒,聊一會天,說說這一年來各自的故事。而今,年輕人都嫌麻煩,只在村祠堂里擺上十幾桌,搞個所謂的「團拜」就草草地散場,然後各自組合打麻將、玩撲克。玩到初五之後,又各自帶着行李,奔往天南海北去打工,全然沒了年的氛圍。最讓老年人傷感的,是紅白 喜事,居然也辦得潦草,丟了往日的禮數。不光將三天的酒席並作一餐,不等「舅母」也不等「舅公」,而且將酒席移至酒店,竟然不設席 位,沒有了貴客和常客之分,令娘舅家族嘗不到一絲兒尊貴的快感。酒席結束,也不問舅公如何,重視的卻是收到多少禮金,使命地翻看禮 簿,看看究竟誰沒來,來了又寫了多少金額。

此種風氣瀰漫開來,漸漸腐蝕着我們的內心,吞噬着那一塊柔軟的部分。在村口的大樟樹下,常常聽到有人發牢騷,抱怨來作客的親戚,給小 孩的紅包錢數太少,沒有自己上次送出的多;也有傾訴自己去作客,受了怠慢的經歷,憤懣之情,溢於言表。令我難以置信的是,三表姐打從 縣印刷廠下崗後,居然天天推着板車,走街串巷,推銷着本地啤酒。那一次,她剛好推銷到我居住的小區。當我認出她的那一剎那,心跳猛然 加速。此刻,她姣好的面容早已變作滿臉的皺紋,更尋不到那雙光潔長腿的蹤影。也不知如今到鄉下作客,還能有誰會禮遇她?

幸虧,香香表姐絲毫沒變。已在廣東做了服裝公司老闆的她,年年春節開着奧迪車來我家作客,一住就是三五天。與此同時,她也時常打來電話,邀請我們一家前去作客。有幾次,我也以「沒時間」推辭,香香表姐卻不吃這一套,大怒道:「遂川佬,難道你也學得這麼庸俗了。親戚親戚,越走越親,不走就不是親戚了。你趕緊給我過來。」我心裡一動,帶着妻兒,坐上高鐵,前往廣東去作客。[1]

作者簡介

郭志鋒,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雜文學會會員萬安縣作協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