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前緣,滄桑一夢(趙慶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今世前緣,滄桑一夢》是中國當代作家趙慶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今世前緣,滄桑一夢
也許是東鄰男人偶然動了饞狗肉的念頭,也許只是男人們想喝酒了,又沒有什麼下酒的好菜,也許還有什麼大人們的,我不懂的原因。總之那條母狗被吊在他家的院子裡了,狗只是被吊着剝了皮,還沒有死,時不時醒過來尖叫,就又被灌一碗涼水……
我在他家長長的院外望向那條狗,至今不忍描述狗的形容,它的叫聲穿透歲月直到今天。
我更忘不了的是那條狗的一窩還沒有睜眼的小狗,他家的男孩兒將軍一般抱着走在前面,我和一群孩子跟在後面,然後就看到五六條小狗被扔在林場東面川流在一片塔頭墩子的小溪里,溪水很淺很窄,水底是長着綠色青苔的鵝卵石,水邊是綿延無際的草墩子,時而有水,時而只有一敦敦夾雜蘭花的綠得發黑的草。肉呼呼的小狗居然會游水,它們吱吱叫着一遍遍游到岸邊,就有男孩子嘎嘎笑着一遍遍把它們推進水裡,摁到水底。
北緯五十度大興安嶺的溪水,即使盛夏也冰冷徹骨,漸漸地小狗游回岸邊的頻率低了,沒睜眼睛的小腦袋露出水面的速度慢了,終於不再掙扎,靜靜半浮在水面,伸展了四肢,襯着黃昏時暗綠幽幽的水草,依然那麼嬌憨……孩子們都在笑,我也笑,直到三三兩兩盡興而歸,剩下我一個人。
身後的夕陽已沉下山,留半天愈來愈暗的稀紅,有雲絲絲縷縷如青筋隱現;眼前是起伏無際的塔頭墩子,墩子上的草和花肥壯壯延伸到不可知的地方,和遠山連在一起,在晚風裡微微搖曳,間或幾灣溪水,把浸在水裡的草梳理朝一個方向,就像我腳下的小狗,短短的米褐的毛也奇怪的順向一個方向,有一隻翻滾了兩下,被衝到較遠的一個塔頭墩下,只露半個圓圓的腦袋、一隻薄到透明的小耳朵,和一隻粉嫩嫩的爪子。暮色濃了,露水起了,空氣里濕漉漉的有股水草的腥氣……那個笑過的黃昏,就那樣濕淋淋冷颼颼懵懂在我的童年。
這樣的感覺還驚心動魄在每個新年準備中。當街支起一隻大鍋,鍋下燒起熊熊柴火,儘管寒冬臘月,鍋里的水還是沸反盈天地開了,白色的蒸汽竄得比房子還高,就像人們高亢的情緒——林場有人家要殺豬了。雖然中午就會吃到血腸、燉肉,但孩子們的興奮不在這裡,多在豬被幾個大人綁了四腳,抬上大鍋,屠殺的過程。
我的好奇終於不能戰勝恐懼,在被團團圍簇的豬即將抬來時,我被豬嘶吼的悲聲逼得躲回家關好門,一個人在門後捂着耳朵心驚肉跳地等,聽得穿過手掌的嘈雜聲里沒有了慘叫,便知它再不會叫了,悄悄出去從人縫裡看,果然豬已經被刮成白條條的未剖解的肉的樣子了。觸目驚心地感到陌生,只是那熬過一冬凍裂了的豬耳朵還表明這確是剛才那個還掙扎的生命。便遠遠地站着等,看叔叔大爺們一樣一樣從豬肚子裡掏出各種器官,看與豬的主人關係近便的孩子分別得了豬尿泡做氣球、豬膝蓋骨做嘎拉哈……這也罷了,我終覺得那是給我也不敢接受的。可是豬腦袋裡兩塊小小的骨頭據說可以給孩子壓驚——嬌氣的孩子便由母親用五色絲線穿了戴在手腕上,像一朵象牙色的花兒,那實在是羨殺了我。但即使我家殺過一個豬,我也不曾得到這樣的嬌寵。
看過兩次殺豬,也和孩子們分享看到的細節,努力做出見多識廣、滿不在乎的樣子,敘述里大笑大叫,心裡的感覺卻始終如一個人站在暮色里看飄在水草間的小狗,空氣里一股莫名濕冷的腥氣。
再長大些了,家裡的雞鴨鵝狗都和妹妹分了,那隻蘆花雞是妹妹的,那隻鳳頭雞就是我的。我們捉了螞蚱瞎矇餵自己的雞;那隻大白鵝是妹妹的,那隻雁鵝就是我的,我們分別在自己的鵝吃食的盆里多放些玉米面。妹妹的大白鵝每天都下蛋,我的大雁鵝隔一天下一個,只是因為鵝蛋大才偶爾受到媽的表揚……小痩羊因為毛短顯得瘦,更像一隻溫馴的鹿,妹妹先挑走了,它整天跟在妹妹後面,成年後有妹妹的肩膀那麼高,卻像妹妹的跟班,經常在妹妹的胖手心裡吃黃豆。我只好收留了那隻大胖羊,大胖羊因為毛長顯得胖,其實更漂亮,渾身的毛銀白閃光,眼睛是金黃色的,頭上有兩隻粗壯漂亮的角,卻極不溫順,只在我拿了蘿蔔餵它時,它才滿懷戒心地走過來,眼裡絲毫沒有溫情,猛地從我手裡叼了蘿蔔就飛跑了。我從不敢把黃豆放在手裡餵它,怕它慌慌張張啃掉我的手。只好和妹妹一起餵她的小痩羊獲得些滿足。
後來兩隻羊分別生了小羊,自然分歸妹妹和我。然而大胖羊的孩子個個美而瘋,從不知和我親近;小痩羊的孩子個個小鹿一般追隨着妹妹,甚至對我也很友好。然而所有小羊長得實在可愛,本該長在脖子下的兩個肉墜兒,常常長在耳朵下面,或是一個在脖子下,一個在耳朵下面,耳墜兒一般漂亮可愛,頭上屁股上常有個旋兒,腿上雪白的毛像流光的喇叭筒褲……它們奶聲奶氣地叫,俯衝過來用小禿腦袋頂妹妹的腿,偶爾啃些草芽兒,唇邊沾些綠色的草汁兒,或是小白牙沾些土粒兒……每天清晨放出去,夕陽時,大公羊領頭,一群羊吃飽了回來,鼓鼓的肚子上沾着草籽。家裡的大門沒開,它們就臥在門口反芻,白花花一片,母羊的奶也脹得撇開腿走,小羊跑累了,跪着貪婪地吃……
父親也愛這一群乾淨聽話的羊,只捨得喝羊奶,從不殺羊。羊圈裡繁殖得有些擠了,就有朋友同事來,挑幾隻半大的回去養。
雞鴨鵝卻免不了被殺的命運,每年秋天新絨長出,公鵝都要被殺掉。總有父親的三五好友來幫忙,鵝給趕到院子西面的樹林裡,我便跑回後屋,鑽在炕被下面。很久了,試探着出來,大鍋里已經飄出鵝肉香。路過穿衣櫃,看到我的眼睫毛被熱的炕被壓得捲起來,很奇怪很漂亮。那大概是中國最早的卷睫毛美容了。
總是一頓鵝肉吃到半夜,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看到月光下僅剩的幾隻鵝歪着頭看我,大雁鵝的一隻腳蹼蜷起來縮到肚子下的絨毛里,深秋夜涼,鵝稀零的叫聲像浸在水窪兒里的月影,斑駁破碎。
長大些搬到甘河鎮,家裡養了一隻黃狗叫虎子,虎子極聰明能幹,它會在春天裡撿回母雞傻呵呵下在外面的一隻蛋,圈在臂彎里等母親回來。第一次母親以為它吃雞蛋,打了它。第二次它又圈了蛋等在門口,母親一進院兒,虎子就趕緊逃了。春節時,母親會蒸大鍋的包子,洗大批的帶魚豬肉,擺在蓋簾上凍在院子裡,等凍實了,再收回倉房。虎子為了免除偷吃的嫌疑,一連幾天趴在沒有陽光的後院,冷得瑟瑟發抖。
我家後面是原野,一直延伸的北山根下的大河邊,原野里有一條小河穿過,一個四周開滿鮮花的野池塘。羊仍是早出晚歸,吃得扎撒着肚子回來。然而,那時人心已不古,羊群回來常會少幾隻,母親便小河邊樹林裡地找,找不見,便到胡同里喚,虎子便常常圈了離群的羊回來。
又一次,母親找羊,虎子卻一次次趴在鄰居的大門上狂吠,鄰居家大門鎖着,母親再喚,便聽到他家倉房裡幾隻羊在叫。原來他家開飯店,把四隻羊鎖在倉房裡還沒來得及送走。
後來虎子也找不到了,幾天後,虎子的孩子不知從哪裡撕了一塊兒它的皮摟在窩裡,我們才確信虎子被殺了,不知又是哪個鄰居。許多年,傷極痛極,不忍卒談。
此後再養的狗,從不負責把別人家的雞轟出院子,再把自家的雞從外面趕回來;再不會送我上學,整個晚自習時間一直守在自行車旁等我回家;更不會在餓得饞得發抖時,卻有在主人面前矜持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等我們進屋卻一口吞下去又舔光了盆子的修養……狗與狗多麼不同,正如人真正的高下不在汲汲營營求得的名、利,而在德、行。
我才想起零下四十多度的冬天,我們不曾給虎子窩裡鋪一些哪怕乾草,虎子忍過了多麼難捱的冬天;每次生了小狗,我們把它的孩子從它腹下抱出送人,虎子多麼寬容;而虎子千方百計把孩子叼回來,我們笑夸着他聰明,再把小狗抱出來又送到別人的手上,虎子該多麼難過!我們常常不餵它,由它去池塘里抓蝌蚪青蛙聊以飽腹再回家盡職看家……除卻不會說話,它比人差到哪裡呢?然而,穿着粉裙子,打着傘在河邊撿鵝卵石的妹妹,再也沒有虎子的圍護了。它成了飯桌上一盆噴香的肉。虎子的孩子摟着它的皮,幾天不吃不喝。
動物不是我幼時努力認同的——該殺該吃的,它們的感情感受,與人等同。
弘一大師的佛心進入它們的生命——「生離嘗惻惻,臨行復回首。此去不再遠,念兒兒知否?」「倘使羊識子,淚珠落如雨。口雖不能言,心中暗叫苦。」
體味了動物的靈性甚至美德,也如弘一大師,懂得了它們也明白了自己:幼年時看他們走向陌路,心裡的淒冷叫惻隱。
偶然讀到趙孟頫的詩:「同生今世亦前緣,同盡滄桑一夢間。往事不堪回首論,放生池畔憶前衍」憶起伴我長大的雞鴨鵝狗羊,泫然泣下。[1]
作者簡介
趙慶梅,七十年代生於內蒙呼倫貝爾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