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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西湖(徐志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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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西湖》中國現代作家徐志摩創作的一篇散文。

作品原文

丑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們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濃妝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里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哪樣不是現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麼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

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裡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混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情:有說養魚甘脆是官家謀利,放着偌大一個魚沼,養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成的;有說養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為要延壽或是求子或是求財源茂健特為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裡的,而且現在打魚當官是不准。不論怎麼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干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鬆,天天大太陽,夜夜滿天星,節節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窪淺水用不到幾個鐘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麼,四面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游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里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虎虎的。還有湖裡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我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幾棵楊柳,幾折迴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着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沖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閒談着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

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裡造房子,某家大少爺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興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麼舞台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着實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着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蓴萊,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閒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幹上從堤邊楊柳蔭里望灩灩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着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的擠着,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麼閒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製造醜惡的精神。」怪不過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後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閒暇精神。他說只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煞風景的事業。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着山勢迴環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

不願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只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牆,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我不知道他現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麼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

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事也會做,近年來就「事業」方面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裡,他們的腦子裡平常想些什麼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只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

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塗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煞風景又煞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哪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只當得蟲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麼臭紳士的架子,挑什麼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八月七日

(原刊1926年8月9日《晨報副刊》) [1]

作者簡介

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出生於浙江海寧市,現代詩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學英國時改名志摩。曾經用過的筆名:南湖、詩哲、海谷、谷、大兵、雲中鶴、仙鶴、刪我、心手、黃狗、諤諤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