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第七章(2)》(張愛玲散文)
作品欣賞
顧岡可以想像王同志從前是一個含苞待放的共產黨的時候,在校刊上寫的那一類東西。但是他耐心地聽着王同志的敘述,說他從前怎樣在江西一個小城的報紙上授稿,由投稿而變為副刊的編輯。
冬季水淺,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色石塊,使顧岡聯想到城市裡修馬路的情形。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那築壩的故事。假定這條溪每年都泛濫出來,淹沒了兩岸的農田,破壞了一部份的農作物,那麼,就有一個工程師被派到這裡 來籌劃對策。他和當地年老的農民會商之下,由老農建議,築了一個壩,上面有活動的閘門,開關隨意。於是就解決了這問題。這故事正可以表現農民的智慧與技術 上的知識的結合。如果這辦法是工程師獨自一個人想出來的,那麼編劇不免要被批評為「耽溺在知識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里。」劇中可能有一個頑固的老農不肯和技 術人員合作,只倚賴他自己過去的經驗。他是犯了「經驗主義」,結果終於被爭取過來了。
已經有過許多影片關於工程師和老工人怎樣合作,完成許多奇蹟。他們修好一隻爆炸了的鍋爐;一隻車床年代久遠不能再用下去了,他們又給它延長了生命;紗廠里 缺少一樣重要的零件,以前是從美國輸入的,現在無法添置了,他們有辦法利用廢鐵,造出新的來。但是到現在為止,這局面始終限於工廠里,從來沒有移用到農村 上。他給新中國的電影又開出了一條新路。這題材至少夠拍三五十張影片。
他太興奮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態度,等王同志的寫作生活回憶錄稍稍停頓一下,他就岔進去問:「王同志,這附近有水壩沒有?」
「水壩?」王同志怔了一怔。「沒有——怎麼?你要參觀水壩?」他突然感到興趣起來,堆上一臉的笑容,雙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顧岡看得出來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過是這麼想着,如果這條小河夏天不大,滿出來淹壞了莊稼,築個壩有用沒用。」
王同志似乎仍舊有點疑心。「夏天水高一點,可是並不滿出來。」
「但是譬如它要是滿出來——」顧岡解釋着。「我不過這麼想着,也許我可以根據這一點,擬出一個故事來。」
「可是——」王同志驚異地望着他。「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去造個假的故事。現在這大時代,有那麼許多現成的好材料……」現在他終於知道顧岡是哪一等的作家了。 他幾乎笑出聲來,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鴨子在上游出現,飛快在順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聲,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聲。這在一剎那間,似乎產生一種錯覺,就仿佛是王同志連用最奇妙的腹語術,把他的笑聲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順流而下。王同志和顧岡兩人都覺得有點窘,臉上顏色都變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