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四章(3)》(張愛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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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一番話,世鈞倒覺得很痛快。關於翠芝,他終於闡明了自己的態度,並且也得到了母親的諒解,以後決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了。
他們本來預備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沒停,沒法出去,正覺得焦躁,方家派了一個聽差來說:"請二少爺同那位許少爺今天一定來,晚點就晚點。 請沈太太同我們姑奶奶也來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鈞說:"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們去吧。"世鈞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經回了他們了。"沈太太道:" 你就去一趟吧,一鵬不還是你的老同學麼,他跟許少爺也認識的吧?"世鈞道:"叔惠跟他談不來的。"沈太太低聲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 也得。"說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邊指了一指,悄悄說道:"還在那兒生氣呢,早起說不舒服,沒起來。今天她娘家請客,我們一個也不去,好象不大好。"世鈞 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說。"
本來他不願意去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把他和翠芝請在一起,但是昨天親耳聽見翠芝說不去,那麼他就去一趟也沒什麼關係。他卻沒想到翠芝也是這樣想着,因為昨 天聽見他斬釘截鐵的說不去,以為他總不會去了,今天上午愛咪又打電話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飯,所以結果翠芝也去了。世鈞來到那裡,翠芝倒已經在那兒 了,兩人見面都是一怔,覺得好象是個做成的圈套。世鈞是和叔惠一同來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當多,已經有三桌麻將在那裡打着。他們這幾個年輕人都不會打麻 將,愛咪便和世鈞說:"你們在這兒看着他們打牌也沒什麼意思,請你們看電影吧。我這兒走不開,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皺着眉向愛咪說道:"你不 用招待我,我就在這兒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電影。"愛咪也不睬她,自顧自忙着打聽哪一家電影院是新換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場回來吃飯正好。"世鈞只得笑 道:"叔惠也一塊兒去!"愛咪便也笑道:"對了,許先生也一塊兒去。"叔惠不免躊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愛咪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多餘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鈞 說:"還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這兩張片子我都看過了。"世鈞道:"別瞎說了,你幾時看過的?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於是愛咪吩咐僕人給他們僱車,翠芝雖然仍 舊抗議着,也不生效力,終於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裝束得十分艷麗,烏絨闊滾的豆綠軟緞長旗袍,直垂到腳面上。他們買的是樓廳的票,翠芝在上樓的時候一個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點沒摔跤, 幸而世鈞攙了她一把,笑道:"怎麼了,沒摔着吧?"翠芝道:"沒什麼。──噯呀,該死,我這鞋跟斷了!"她鞋上的高跟別斷了一隻,變成一腳高一腳低。世鈞 道:"能走麼?"翠芝道:"行,行。"她當着叔惠,很不願意讓世鈞攙着她,所以寧可一蹺一拐的一個人走在前面,很快的走進劇場。好在這時候電影已經開映 了,裡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見。
這張影片是個轟動一時的名片,世鈞在上海錯過了沒看到,沒想到在南京倒又趕上了。他們坐定下來,銀幕上的演員表剛剛映完,世鈞便向叔惠低聲笑道:"還好, 我們來得還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間,翠芝一面看着戲,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的和世鈞說道:"真糟極了,等會兒出去怎麼辦呢?只好勞你駕給我跑 一趟吧,到我家去給我拿雙鞋來。"世鈞頓了一頓,道:"要不,等一會你勉強走到門口,我去叫部汽車來。上了車到了家就好辦了。"翠芝道:"不行哪,這樣一 腳高一腳低怎麼走,給人看見還當我是瘸子呢。"世鈞心裡想着:"你踮着腳走不行嗎?"但是並沒有說出口來,默然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道:"我去給你拿去。" 他在叔惠跟前擠了過去,也沒跟叔惠說什麼。
他急急的走出去,出了電影院,這時候因為不是散場的時間,戲院門口冷清清的,一輛黃包車也沒有。雨仍舊在那裡下着,世鈞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輛黃包 車。到了石家,他昨天才來過,今天倒又來了,那門房一開門看見是他,僕人們向來消息最靈通的,本就知道這位沈少爺很有作他們家姑爺的希望,因此對他特別殷 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說:"我們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館去了。"世鈞想道:"怎麼一看見我就說小姐出去了,就准知道我是來找他們小姐的。可見連他們都 是這樣想。"當下也不便怎樣,只點了點頭,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見你們小姐的。她一隻鞋子壞了,你另外拿一雙給我帶去。"那門房聽他這樣說,還當他是直 接從方家來的,心裡想方家那麼些個傭人,倒不差個傭人來拿,偏要差他來,便望着他笑道:"噯喲,怎麼還要沈少爺特為跑一趟!"世鈞見他這一副笑嘻嘻的樣 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給他們小姐當差,心裡越發添了幾分不快。
那聽差又請他進去坐一會,世鈞恐怕石太太又要出來應酬他一番,他倒有點怕看見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這兒等着好了。"他在門房裡等了一會,那聽差拿了一隻鞋盒出來,笑道:"可要我給送去吧?"世鈞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聽差又出去給他雇了一輛車。
世鈞回到戲院裡,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來,便把那鞋盒遞給翠芝,說了一聲:"鞋子拿來了。"翠芝道:"謝謝你。"世鈞估計着他去了總不止一個鐘頭,電影都 已經快映完了,正到了緊張萬分的時候,這是一個悲劇,樓上樓下許多觀眾都在——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淚。世鈞因為沒看見前半部,只能專憑猜測,好容易才摸出一 點頭緒來,他以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兒,但是再看下去,又證明他是錯誤的,一直看到劇終,始終有點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燈光大明,大家站起身來,翠 芝把眼圈揉得紅紅的,似乎也被劇情所感動了。她已經把鞋子換上了,換下來的那雙裝在鞋盒裡拿着。三個人一同下樓,她很興奮的和叔惠討論着片中情節。世鈞在 旁邊一直不作聲。已經走到戲院門口了,世鈞忽然笑道:"看了後頭沒看見前頭,真憋悶,你們先回去,我下一場再去看一遍。"說着,也不等他們回答,便掉過身 來又往裡走,擠到賣票處去買票。他一半也是因為賭氣,同時也因為他實在懶得再陪着翠芝到東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愛咪他們調笑一番。不如讓叔惠送她 去,叔惠反正是沒有關係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脫身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這樣扔下就走,這種舉動究竟近於稚氣,叔惠倒覺得有點窘。翠芝也沒說什麼。走出電影院,忽然滿眼陽光,地下差不多全乾了,翠芝不禁咦了一 聲,笑道:"現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這天真可惡,今天早上下那麼大雨,我們要到牛首山去也沒有去成。"翠芝笑道:"你這次來真爹枉。"叔惠笑道:" 可不是麼,哪兒也沒去。"翠芝略頓了一頓,便道:"其實現在還早,你願意上哪兒去玩,我們一塊兒去。"叔惠笑道:"好呀,我這兒不熟悉,你說什麼地方 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當然說好,於是就叫了兩部黃包車,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園去兜了個圈子。那五洲公園本來沒有什麼可看的,和任何公園也沒有什麼兩樣,不過草坪上面不是藍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個 小型的動物園,裡面有猴子,又有一處鐵絲欄裡面,有一隻貓頭鷹迎着斜陽站在樹枝椏上,兩隻金燦燦的大眼睛,像兩塊金黃色的寶石一樣。他們站在那裡看了一 會。
從五洲公園出來,就叫了一隻船。翠芝起初約他來的時候,倒是一鼓作氣的,彷佛很大
膽,可是到了這裡,不知怎麼倒又拘束起來,很少說話。上了船,她索性把剛才一張電影說明書拿了出來,攤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遠的陪着我跑到這 里來,究竟也不知是一時高興呢,還是在那兒跟世鈞賭氣。"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愛,湖上的遊船也相當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們這樣一男一女在湖 上泛舟,那不用說,一定是一對情侶。所以不坐船還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覺到這一點。叔惠心裡不由得想着,今天這些遊客裡面不知道有沒有翠芝的熟人,要 是剛巧碰見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許多閒話,甚至於世鈞和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歸咎於他,也未可知。這時候正有一隻小船和他們擦身而過,兩邊的船家互打招 呼,他們這邊的划船的是一個剪髮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襖褲,額前斜飄着幾根前劉海,上窄下寬的紫棠臉,卻是一口糯米銀牙。那邊的船家稱她為"大姑娘",南 京人把"大"念作"奪",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奪姑娘",卷着舌頭和她說南京話,說得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奪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學划船,坐到船頭 上去扳槳,一槳打下去,水花濺了翠芝一身,她那軟緞旗袍因為光滑的緣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亂滾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絹子隨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過 意,她只是笑着,把臉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鏡子來,對着鏡子把前劉海撥撥勻。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的。可是這話要是對世鈞說 了,他一定說她不過是對我比較客氣,所以不露出來。"他總覺得世鈞對她是有成見的,世鈞所說的關於她的話也不盡可信,但是先入之言為主,他多少也有點受影 響。他也覺得像翠芝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交交朋友是無所謂,可是內地的風氣比較守舊,尤其是翠芝這樣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則 已,一做朋友,馬上就要談到婚姻,若是談到婚姻的話,他這樣一個窮小子,她家裡固然是絕對不會答應,他也不想高攀,因為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這樣想着的時候,只管默默的扳着槳。翠芝也不說話,船上擺着幾色現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一隻手來,將衣服上的瓜子殼撣撣掉。隔着水,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牆,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這是第一次感覺到南京的美麗。
他們坐了一會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問道:"你還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們那兒人多,太亂。"可是她也沒說回家去的話,彷佛 一時還不想回去。叔惠沉默了一會,便道:"那麼我請你去吃飯吧,好不好?"翠芝笑道:"應該我請你,你到南京來算客。"叔惠笑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先 說我們上哪兒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說她記得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川菜館,就又僱車前去。
他們去吃飯,卻沒有想到方家那邊老等他們不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打了個電話到翠芝家裡去問,以為她或者已經回去了。石太太聽見說翠芝是和世鈞一同出去 的,還不十分着急,可是心裡也有點嘀咕。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僕人報說小姐回來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門口,叫道:"你們跑了哪兒去了?方家打電話來找 你,說你們看完電影也沒回去-她一看翠芝後面還跟着一個人,可是並不是世鈞,而是昨天跟世鈞一同來的,他那個朋友。昨天他們走後,一鵬曾經談起他們從前都 是同學,他說叔惠那時候是一面讀書,一面教書,因為家裡窮。石太太當時聽了,也不在意,可是這回又見到叔惠,就非常的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象沒看 見似的,只道:"咦,世鈞呢?"翠芝道:"世鈞因為給我拿鞋子,電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場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電影上哪兒去了?怎麼到這時 候才回來?飯吃過沒有?"翠芝道:"吃過了,跟許先生一塊兒在外頭吃的。"石太太把臉一沉,道:"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也不言語一聲,一個人在外頭亂 跑!"她所謂"一個人-,分明是不拿叔惠當人,他在旁邊聽着,臉上實在有點下不去,他真後悔送翠芝回來,不該進來的,既然進來了,也不好馬上就走。翠芝便 道:"媽也是愛找急,我這麼大的人,又不是個小孩子,還怕丟了嗎?"一面說着,就徑直的走了進去,道:"許先生進來坐!王媽,倒茶!"她氣烘烘的走進客 廳,將手裡的一隻鞋盒向沙發上一摜。叔惠在進退兩難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進來。石太太不放心,也夾腳跟了進來,和他們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們兩人之間 的神情。僕人送上茶來,石太太自己在香煙筒里拿了一支煙抽,也讓叔惠一聲,叔惠欠身道:"噯,不客氣不客氣。"石太太搭拉着眼皮吸了一會煙,便也隨便敷衍 了他幾句,問他幾時回上海。叔惠勉強又坐了幾分鐘,便站起來告辭。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還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園裡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來送你了。"說 話間偶然一回頭,卻看見一個女傭不聲不響跟在後面,翠芝明明沒有什麼心虛的事,然而也脹紅了臉,問道:"幹什麼?鬼鬼祟祟的,嚇我一跳!"那女傭笑道:" 太太叫我來給這位先生僱車子。"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邊走一邊叫。"那女傭也沒說什麼,但是依舊含着微笑一路跟隨着。已經快到花園門口了,翠芝忽 道:"王媽,你去看看那隻狗拴好沒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忽然蹦出來,嚇死人的。"那女傭似乎還有些遲疑,笑道:"拴着在那兒吧?"翠芝不由得火起來了, 道:"叫你去看看!"那女傭見她真生了氣,也不敢作聲,只好去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