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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金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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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金友之死》中国当代作家谢复根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逃兵金友之死

国军和共军围绕一块很开阔的地带激战了整整三天三夜,双方都有了精疲力尽的感觉,但是任何一方都不敢往后撤,因为一旦后撤,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很可能全军覆没。现在,双方都在比耐心,比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这一点,不要说国军和共军的指挥官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小兵如金友这样的大头兵,心里也明明白白。

金友不但明白,他还知道,这仗打到最后就是肉搏战了。这肉搏战可不同于小时候的孩子之间打架,小胳膊小腿的打,那是要用刀子的,刺刀!这明晃晃的刀子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搞得好,一刀毙命也就算了,要是被刺个半死不活,那就受罪了,当场不死,却要活活疼死。与其这样,还不如脚底抹油,逃!逃,抓住了,被枪毙,也要比被刺刀扎几个“窟窿”后死强许多,更何况被抓住的可能性很小。

为了在战场上能找机会逃走,金友做了一定的功课。他用藏起来的军饷,跟一个当地的老乡换了一套旧衣服,穿在军服里面。这件事被班副德官看到了,问金友你是不是想当逃兵?金友说,说啥西,你不晓得我身子单薄怕冷?金友说这话时,已经是阳历十二月的天气了,当时国军的士兵在穿着上已经和共军半斤八两了,一件衬衣加一件黄布军衣。故金友这样说,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班副德官还是将信将疑,只是后来在一次和共军近距离交火,乱哄哄时,金友有机会逃走,却没有逃走,德官才打消了疑虑或者说放松了警惕。

但今天金友觉得该是逃的时候了,再不逃,那自己这把骨头就一定要葬在这里了。他可不能死,死了,家里的老娘谁给她养老?今天,他必须逃走!

他故意落在最后,装作系鞋带,一边“系”一边察看着逃跑的路线。他发觉,在自己的左面有一条很好的逃生之路:一条沟,沟不远处是一个山包,山包后面是密密的树林。两军打了那么长时间,唯有那处还没有响过枪声,这说明双方都没有在那里布兵。金友也顾不得为什么那儿不布兵,只想着快快逃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于是他假装肚子疼得难受,要出恭的样,提着裤子,往沟底溜,这时候,其他的兄弟正在卖力地为党国卖命,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连德官也是。

谢天谢地,金友几乎只花了十来分钟,就离开了交战的战场。踏上了回家的路。为了安全起见,他把军装和帽子都脱了。天气有点冷,好在他换得的旧衣是用土布做的,比较厚,还能对付。只是他手里还有两件东西,一是那杆中正式步枪,二是那个剃头的包裹。步枪是不能带在身上的,路上遇上国军或共军都会有麻烦,故他没有过多考虑,就决定将其扔掉,但扔哪里合适呢?没多久,他就看到了一条河,于是,没有丝毫犹豫,就把枪扔进了河里。当然剃头包是不能扔的,在逃走之前,他就想好了,一路上,他要靠它活命。

然而,令金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以为自己走对了这步路,可想不到,就是这一步,决定了他后来的人生,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当然这是后话了。

倒退五十年,在我老家的小镇上,“逃兵金友”这个大号是无人不晓的。

逃兵金友是我儿时伙伴百富的老子。矮个子,酒糟鼻,红脸膛,一看就是个老酒鬼。不过,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会以为他的酒量很大,其实他的酒量最多两斤黄酒或者说半斤烧酒。而且这酒还需分三顿或者两顿喝,否则,非把他灌醉拉翻在地不可。限于百富和百富娘的面子,我一般不叫他“逃兵金友”,而是很有礼貌地叫他“金友叔”,尽管这个叫法我很少使用。这样吧,为了叙说方便,我还是用“剃头金友”或直接用“金友”予以叙述吧。

剃头金友在茶馆喝茶时曾向别人吹起过,说他以前当过兵拿过枪。有人说,你当的是什么兵?你是壮丁,是国民党的兵,是炮灰。他有点气馁又有点不甘心,说我可差一点成了解放军。有人又问,那你怎么没成解放军?他被问住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逃了。别人故意说,什么,你是解放军里的逃兵?剃头金友慌了,连忙解释,不、不是,我是国民党里的逃兵。别人不解,那你怎么说你差点成了解放军?剃头金友一脸的垂头丧气,别说了,倒透了霉,我一走,我们的部队就起义了。听的人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就是说,你要是不逃,你也跟着起义了,你也成了解放军?剃头金友一副悔透了的样子,可不是。

不过,有人提出了疑问,说剃头金友,你怎么知道你的部队起义了?你不是逃了吗?这时剃头金友两眼一瞪,我怎么知道?告诉你,跟我一起的一个伙计他没逃,他告诉我的!别人不信,他告诉你?他在哪儿告诉你?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吧?剃头金友脖子粗了,你们以为我剃头金友骗你们不是?告诉你们,我的伙计现在在天窑公社做大官,上次我去天窑跑乡剃头,碰到他了,他告诉我的。跟剃头金友较真的人说,你剃头金友一个人讲大头天话是吧?剃头金友火了,我要是骗你们,小娘养!

剃头金友喜欢骂人,“小娘养”是他骂人的专用词汇,和他接触过的人几乎都被他骂过,当然,被他骂得最多次数的那个人就是他儿子百富了。不过,他骂人大多在他灌了“黄汤”之后,他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很清爽的。问题是他一天要二顿酒(逢下雨天不跑乡,要三顿),一次都要一个钟头以上,所以他大多的时间都在醉醺醺中。虽说这样,剃头金友倒也不是懒汉,他会剃头,不下雨,总会去四乡八村“跑乡”,帮人剃头。

说起他这个手艺,还有一段往事。那还是他年轻时被抓壮丁,在国军队伍里学的。当时他所在的队伍里,有一位老家在丹阳的剃头师傅,也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原先,那丹阳人是一家剃头店的师傅,不知为什么,阴差阳错也被抓了壮丁。到队伍后,国军排长看丹阳人有这个手艺,就带人去一个附近的小镇上,敲诈了一套剃头家伙,说是一套,其实就是三件东西:轧剪、剃刀和木梳。(三个物件,其实剃刀和木梳基本上用不着)丹阳人替人理发,金友没事就站在边上看。丹阳人问他,你喜欢剃头?金友说,喜欢。丹阳人说,喜欢,我就教你。金友喜出望外,真的?丹阳人说,这有什么真的假的,你学会了,我还省点力呢。

国军队伍里的兵当时大多留光头。因而剃头时只要把头发剃光就算大功告成了。所以剃这种头技术水平并不很高。没一天,金友就学会了。由他剃的第一个人就是班副德官,这人就是解放后在天窑公社当社长的那个人。他当时怕金友把他的头剃坏了,死活不肯。丹阳人在一边看不下去了,说你又不是宫里的皇上,要那么多穷讲究?你爱剃就剃,不剃拉倒!无奈,班副德官只得让金友剃了。

后来,丹阳人在队伍后撤时,右面太阳穴被一块弹片击中后命丧黄泉,这样剃头的任务义不容辞地落到了金友头上,估计“剃头金友”的叫法,大概起始于此时吧。不过,别看金友大字不识几个,他对国军、共军两方面的力量还是很留心的。他觉得这样打下去,国军迟早玩完。自己的死也是迟早的。即便在战场上不被打死,也会莫名其妙地像师傅丹阳人那样被弹片击中。因此,趁仗打得乱哄哄时,他开了小差,做了逃兵。

还好他有剃头的手艺,一路上,边帮人剃头边往回走,才算没饿死在路上。而且,还借助这个手艺,在要到家门口前,赚到了一个老婆,也就是百富的娘。

这件事说起来还有点戏剧性。在离老家还只有十七、八里地的时候,那天傍晚,金友来到一个村子里。这村子离镇上大概有十五、六里路。本来他完全可以再加把劲,赶到镇上过夜,可他想省几个钱,其时,一路上剃头,兜里也有了几个小钱,但他舍不得,他想把钱给老娘,让老娘高兴高兴。再说,那时,天色尚亮,他想再碰碰运气,剃上一两个头,顺便解决晚饭和宿夜问题。于是,他进村挨家挨户地问谁家有人要剃头?村子不大,总共也就二十来户人家,他走了七、八家,尽管答复他的人中,有几个头发已如长毛了,但就是没人说要剃头。金友知道这是一个穷村子,于是解释说,我剃头不收钱,你们解决我一顿夜饭,过个夜就行了。这样总算有两家人同意了。一家管饭,有啥吃啥。一家管睡,柴间里宿一宿。

就在金友为第二家人剃头时,忽然,过来一个胖子问他,你死人头剃不剃?金友一听对方问这话,以为他是怕这剃刀不干净,忙说,我不剃死人头。其实,他是剃过的,不过,只剃过一个,那就是为丹阳师傅,丹阳师傅吃了弹片,一命呜呼,国军排长可怜丹阳师傅,为弟兄们剃了那么多年的头,不能死了再留个长毛头去见阎王老子,就要求金友为师傅剃个头。金友念着师傅生前对他的好,倒也不害怕,就答应了。

金友从队伍上逃出来,一路上剃了不少头,可剃的都是活人头,还没有剃过死人头。现在,有人问他是否剃死人头,金友总觉得有点不吉利。故回答,不剃。问他话的胖子,见金友回答的那么爽,也就不作声了。

头,没多一会儿就剃好了。按照规矩,金友在第一家吃饭,第二家睡觉。可当金友准备在第二家的柴间里打算躺下时,胖子又来了,金友刚要起身招呼,胖子先开口了,说要是叫你剃死人头,你愿意不愿意?金友先是想,这胖子是不是有毛病?但转念一想,人家这会儿专门进柴间,肯定不是来寻开心的,就问,是不是有人家死人了?胖子点点头,是的。是我的本家兄弟死了。你要是愿意剃,我还可以付你剃头钱。金友想,还有这样的好事?所以顾不得多想,就立刻答应了,说,行,我剃!不过,你们要给我准备半斤烧酒。胖子不解,要烧酒干啥?金友说,烧酒是剃完头之后消毒用的,我就这一套家伙,以后还要给活人剃呢。二是我想在剃头之前喝一口。金友没有说下去,但胖子明白了。连连说可以可以。

其实,金友在这件事上耍了个滑头,他哪儿是怕,他虽然只当了三年多大头兵,但仗大小也打过七八次。死人见过不少了。实在是这一路上还没喝过酒,肚子里烧得难受。在家的时候,他本来是滴酒不沾的,但到了国军队伍里,想到今天不知明天事,他也像那些老兵那样,把发下来的那点可怜的军饷都交给了小酒馆。当然,那点军饷要想过足酒瘾是不可能的。,因而有时他也会和老兵一样,到酒馆里喝霸王酒。不过自从逃离队伍后,他还没沾过一次酒,因为手头没几个钱,想喝酒也只是想想了。而现在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他怎能放过?

胖子是个办事爽快的人,他答应后就去弄酒了。也不知是从酒店里买来的还是从邻居家借来的,但肯定不是自己家的,因为隔了半个多小时,胖子才带回来一壶米酒。胖子略带歉意地说,没有菜了,你担待了。金友说,看你说的,我又不是馋这一口。我只是想借此壮壮胆。胖子说,你赶快喝,喝完我就带你过去。那边已躺了一天多了。金友说,好好,我这就喝。金友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对胖子说,你前面领路。

对金友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那次剃头会给他带来桃花运。当他装着胆子给这个陌生的死者剃头时,站在一边的死者的女儿就开始心仪于他了。金友浑然不知,他只想把死者的头弄得像样一点,毕竟躺着的人要靠这个新剃白白头去觐见阎王老子的。因而他拿出了全套的看家本领,洗、剪、剃、修、梳样样用上。把个躺着的死者收拾得像个睡着的新郎官一样,那姑娘在金友进来之前,正在哭泣。现在见老父亲这个样子,心里放开多了。姑娘见金友开始收拾家伙了,赶紧从灶台的饭锅里取出两个熟鸡蛋,说,师傅,垫垫肚子。金友晚上吃的是稀的,此时确实有点肚子饿了。毕竟这是给死人剃头,给活人剃,活人会配合剃头师傅,给死人剃,全靠自己做筋骨。因而当姑娘递上鸡蛋时,他也就不客气,敲壳剥壳,三两下就把鸡蛋送进了肚子里。接着,姑娘又打开了一个布头包,里面是一些零钱,这时胖子推开了姑娘的手,说,钱你不用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回去我会给他的。姑娘说,大伯,这怎么能用你的钱呢?我这里还有钱。

胖子说,你也别客气了,你娘走得早,你爹又生了这么长时间的病,你手里这点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就在这时,金友不知是鸡蛋的作用还是酒精的作用,他忽然豪爽地说,你俩别推来推去了,这钱我不收了,说完,拿起剃头包大步往屋外走。

这次剃头给金友的意外收获是,他得到了一个老婆。那天,他回到的柴间里,又把借口给剪子消毒的烧酒都灌倒了肚子里。因而当胖子过来想跟他说大事时,他早已到了梦里。但第二天一早,胖子就来说事了。金友一听就乐坏了。好久,才说,我、我这样算不算趁人之危?胖子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也是做好事,她娘走得早,这次她爹又走了,她家就她一个人了,昨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金友说,说心里话,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你们先等等,这事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胖子说也好,这里离你家反正也不远,你现在就走,三天之内我们等你回音。金友想了想说,我还是等她爹入了土再回吧。到底她一个人也叫人不放心。胖子连连说,这样好这样好,让他在入土前,也能见到囡姑娘成亲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没费多少劲就成了。金友在帮未来的老婆处理完该处理的事后,也不再请示老娘,就带着在当时还算得上如花似玉的女人回家了。这女人就是百富的娘,她为金友生了两男两女,但只活了一男一女。百富和他一个在前年出嫁的姐姐。

我少年时剃头常叫金友剃。叫他剃头,一是价格公道,收钱只要集体店的一半价钱,二是让他剃,可以听他讲以前的事。他给他的死鬼丈人老头剃头,我就是听他亲口说的。我问他,你给死人剃头,你怕不怕?金友说,这有什么怕的?他是我丈人老头啊。我说,你吹了吧,你给你丈人老头剃头时,百富娘还没说要嫁你吧?他嘿嘿一笑,这你小孩子就不懂了,我会算我会看颜色。我说,你还是吹,你凭什么百富娘会嫁给你?金友一本正经了,当然,她站在我边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会不懂?金友见我依然不信的样子,就又补充说,要是我没有那个把握,我肯不收剃头钿?我说,我还是不信,等百富娘来我家,我会问她的。

金友一听急了,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我故意说,我要问的,看看你是不是吹牛。金友有点沮丧又有点无可奈何,你这个小人,早知如此,我就不跟你说了。好了,你要是不问,今天我不收你剃头钿,好不好?我说,你说话算数?他说,当然算数,我剃头金友何时说话像放屁。我说,好,一言为定!

稍过了一会,我又问,你后来剃过死人头吗?他一听来劲了,剃啊,怎么不剃?我今天跑乡就剃了一个。我一听就跳了起来,你今天还剃过,你是用那把轧剪?他故意装作不明白,就用手里这把呀,怎么啦?我将剃头围着的兜布一扯,我不剃了,骂出了对他来说,最感耻辱的话,你这个逃兵金友!你个老酒鬼,你用剃死人的轧剪剃我的头?我不剃了!金友见我猴急了,赶紧说,我是骗你的,今天没剃,就是剃,我也不会用这一套的,我还有另一套剃头家伙。他怕我不信,要取出那另一套家伙什。我忙说,别别,我信了。

还有一次在剃头时我说,听说你当过逃兵?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我是国民党里的逃兵。我说,你逃的时候,就不怕被人抓到?他说,当然怕了,可不逃也是死。金友说着停下了手中的活,你这个小人有点怪,剃个头总是问东问西的。我说,我喜欢听你吹牛皮。他一听“嘿嘿”一笑,手又动了起来。

一九六六年开始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我当时正好读小学三年级。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年龄段,对一切都感兴趣,更何况是一场狂风暴雨式的革命。我和我的小伙伴几乎每天都往人多的地方挤,因为人多的地方有故事有刺激。尽管我们这些小屁孩对一切还是懵懵懂懂,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那里有热闹那里就有我们的身影,那是必须的。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天傍晚,好像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吧,我家边上的生产队里开批判会,会议安排在小队的仓库里。两盏200瓦的灯泡将仓库照得贼亮贼亮,被批斗的人是个地主婆,叫梅花,她原是镇西头尼姑庵里的一个小尼姑,临解放时被老地主从庵里买了出来做了老婆,其实是小老婆。因为老地主他还有两个老婆,要改朝换代了,两个老婆都跟儿女们去了外地(有说去了上海、杭州,也有说去了台湾、香港),据说,两老婆临走前劝老地主一起走,但老地主不愿意,俩老婆和做儿女的不放心,就做主给他找了个小老婆。

说真的,那天斗地主婆,最开心的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了。批斗会开了没多少时间,队里一个绰号叫“瘤子”的懒汉,忽然大声说,说这样批斗没多大意思,应该把地主婆的头发剃了。瘤子的这个“建议”很快有人响应了,叫着“好,好!”我们这些孩子也跟着说好好。但我也听到有人在骂瘤子缺德。我刚要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在骂瘤子。小队里唯一一个大队干部、大队民兵连长海明开口了,说瘤子这个建议好,好就好在对敌人凶就是对人民好。这地主婆是阶级敌人,就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不过,给她剃光头不好,那会像尼姑的,她本来就是尼姑嘛,要剃就给她剃个阴阳头。他话刚说完,瘤子也大声叫了起来,好好,海民的办法比我的还好,就给地主婆剃阴阳头!有人顶了瘤子一句,你说得容易,谁来剃?谁肯剃?瘤子被问住了,我在一边正有点失望这事要黄,瘤子又叫了起来,谁会剃?叫逃兵金友啊,他不是会剃头吗?于是,有人开始在会场里找金友,但金友没有来。金友没来,但他老婆、百富娘来了。海民对百富娘下令,你去把你老公叫来,百富娘说,我不敢,他在喝酒,要叫你们自己去叫。海民只得转身对瘤子说,你去叫他!这老酒鬼也太不像话了,批斗会也不参加,从来不参加,打出牌子了。瘤子说,好!我去叫。喂,啥人跟我一起去?没有人应声,我忙说,我跟你去。瘤子说,也好,算你是革命战友了。

金友的家在镇子西头的河对面。我和瘤子赶到他家时,他正独自一人适意地咪夜酒。瘤子跟他说明来意,金友就跳了起来,说,啥西?你要我做这种缺德的事体?滚!你这个二流子!瘤子说,你骂我?告诉你,这是队长,不,是大队干部的意见,你要是不去,你逃兵金友就是反革命!金友不买账,反你娘个贱胎!滚!小娘生,有娘养,无娘管!瘤子气得眼睛冒血,你、你...我在一边看了,赶紧对瘤子说,回吧回吧,他喝醉了。也许是我这话有用,瘤子觉得自己有台阶下了,气狠狠地说,我们回去让队长来请你!金友说,你就是叫你爹娘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也不会去的!

我和瘤子回到小队里,瘤子将请不动金友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海民听完就气得两脚直跳,去,再去!带上两个民兵,他不来,把他捆来!瘤子来精神了,好好,我再去我再去。这时,队长开口了,海民,算了算了,他是个老酒鬼,又不是坏分子,动枪不大好,再说,明天大家还要出工,我看今晚的会就到此为止吧。队长是一队之长,他发话了,海民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地说,先便宜这老酒鬼了,以后再跟他算账!

那次批斗会开了一半就散了,地主婆总算没被剃阴阳头,她应该感激金友。若干年后,我很为当时的年幼无知而后悔不已。

有一句话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金友自从国军的队伍上逃了出来后,过了十来年的太平生活,厄运降临了。这天中饭后,我娘看了看我的头发后说,像长毛了,去剃个头。说完就给了两毛钱。我拿了钱就直奔百富家,叫他爹金友帮我剃。找金友剃,我可以省下一半钱,这事我母亲知道,她也不会将多下来的一毛钱追回去的。

我到百富家,不见金友。我问百富,你爹呢?百富正在屋前的场地上扫地,说,我爹跑乡剃头还没回来。我说,就你一个人,你娘呢?百富说,我娘去娘家了。我说,百富,你瞎说,你不是没有外公外婆?百富说,可我外公的弟弟还在,我娘是去看他的。

我和百富正东一句西一句扯着,金友夹着个剃头包回来了。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来干什么的,说,小赤佬,剃头啊?我说,不剃头,找你这个老酒鬼做啥?说实在的,当年我是孩儿王,一点儿都不怵他,当然也不用担心百富会介意。金友也不介意,说,你等会,等我吃完饭就帮你剃。这半天把我饿坏了。我说,这不是说明你生意好吗?金友气愤道,好什么?没有生意,大家都在田里忙,我是一个村一个村跑。原来如此,我忙说,那你快吃啊!金友说,急什么,催命啊?

就在金友要端起饭碗之际,他的一生的转折点到来了。这时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那高的站在场地上问,这里是不是老金友的家?我认识这个高个儿,他是镇上造反派里的一个小头头。金友听见有人说话,就走了出来,问啥事?那个高个子说,你是老金友?你马上跟我们到公社“群指部”(群众专政指挥部)走一趟。金友说,为什么,我犯啥王法了?还马上?高个儿说,少噜苏,马上走!金友说,我饭还没有吃呢。高个儿不耐烦,那你快扒几口!于是,金友像抢火场那样扒了一碗饭,还想盛第二碗,高个儿说,行了行了,不会饿死了,走吧!金友无奈,问,你们叫我去到底有什么事啊?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矮个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嘛。

我在一边急了,说,我还要他帮我剃头呢。高个儿说,剃头?镇上没有剃头店?我不示弱,说,镇上是有,可镇上剃一次要两角钱,你不知道?高个儿见我对他不恭,有点火了,你小赤佬是想妨碍我们执行革命任务是不是?我说,你骂人?你个大赤佬!高个儿恼羞成怒,举手要打,矮个儿打圆场,算了算了,跟小孩子生什么气。走吧,老金友,我们司令还在等你呢。金友一边嘟囔着,饭都不让人吃,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块冷饭。在他走出场口要转弯时,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等一会,我去去回来就给你剃。

金友一走,百富忍不住了,他带着哭腔问我,他们把我爹叫去做啥呀?我说,我哪儿知道?不过,你爹饭还没有吃完,估计马上要回来的吧?白富说,啥个叫“群指部”啊?我说,这个你都不晓得?就是“群众专政指挥部”。说实在,我很为自己当时的见多识广而洋洋得意。金友说过等他回来,因此我一边和百富玩起用弹珠打老虎的游戏一边等。要在平时,玩这游戏我不是百富的对手,但那天,百富也许想着他老子,玩三场输三场。我们等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吧,金友还没回来,我对百富说,我们去公社看看你爹吧。百富求之不得。

公社设在镇子的北面。原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宅邸,房子很大,有围墙,进去就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就像没人似地。我先一间间看钉在门上面的牌子,想找“群指部”三个字。我当时已读小学三年级了,不要说几块办公室的牌牌,就是大街上的大字报我都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了。可我和百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群指部”的办公室。刚要重找一边,最北边的办公室里出来一个人,是那个高个儿!他一见我和百富,就凶神恶煞地问,你们来干什么?我说,你不晓得?找他爹,你把他爹藏在哪儿?高个儿说,这是大人的事,你俩快给我滚,要不把你俩也抓起来!我说,你横什么横?你到底把他爹怎么样了?也许是犟,这家伙口气倒软了一点,说,他爹正在被审问,你们还是快走吧。一直不敢说话的百富一听自己爹在被审问,就哭了,我爹犯什么法了?高个儿说,还不明白吗?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一看苗头不对,就拉了拉百富的袖子,说,走吧,不要跟他噜苏。百富还要犯傻,我一把把他拉了出来。走出大门,来到转弯处,我对他说,你爹肯定在里面,我们沿着墙根,一个窗口一个窗口找。应该说,我这主意不赖,我和百富走到第五个窗口偷听时,里面突然响起响起训斥声。

老金友,你到底说不说?你以为你装哑巴,我们就对你没办法?

金友的声音,你们要我说什么呀?我就是一个剃头的,有啥说的?

没啥说?我问你,你和那个德官是什么关系?

德官?啥个德官?

你装啥痴呆?就是那个天窑公社的社长。

噢,你们说他呀,他原来跟我一起在国军部队、不不,在蒋介石部队里待过。

后来呢?

后来我逃了出来,他们起义了。

就这些?

就这些。

你不老实!

我和百富刚听了这几句,就在这时,猛听得“砰”地一声桌子声,问话的发火道,告诉你,逃兵金友,你们的情况,我们造反派都掌握了,你和德官都是国民党里留下来的潜伏特务!

马上听得金友在里面骂了起来,你个小娘生的,瞎三话四!

你敢骂老子?阿三,给我打,打这个狗特务!

说实话,我在外面听得吓出一身冷汗,乖乖,原来这金友是国民党特务!我对百富说,你爹是特务,你不知道?

百富哭了,他们瞎说!

我心想,不管真的假的,我以后再也不能跟百富一起玩了。正在这时,耳边猛听得一声吼,你俩还不滚?是不是也要进去?

我回头一看,冤家路窄,又是刚才那个高个儿。我忙说,我们没偷听,刚好路过。

高个儿说,不用解释,滚!

我拔腿就跑,也不管百富了,一口气跑回家里。

家里,父亲还没下班,我母亲见我的头发没有动静,就问,没剃头?我忙将刚才经历的事跟跟她说了。末了说,想不到百富他爹是国民党特务。母亲说,别瞎说。我说,我没瞎说,是我亲耳听造反派这样说的。母亲说,不管是谁说的,你都不要到外面去说。这种事真也好假也好,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晓得吗?我连连点头,我不说就是了。

但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没说,可人家会说。第二天,整个镇上几乎都知道了靠近镇西梢头的丰联小队,揪出了一个国民党特务,这个特务不是别人,就是金友。说金友的联络上线就是天窑公社的社长德官,他们每隔一段时间联络一次,联系的暗号是:德官问金友,你会剃头吗?金友说,你要剃什么头?于是有人质疑,德官和金友早就认识,要用得着用暗语吗?被问者语塞,稍息说,他们特务有纪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用暗语。说金友每月都有活动经费,他平时喝的酒就是用活动经费买的。还说,金友跑乡也是有目的的,他是要给各个下线布置任务,云云,总之一句话,说得很像一回事。我说过,我当时还是一个孩子,因而对这一切缺乏自己的判断。其实不但是我,即便大人们又如何呢?他们也都愿意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因为信其有,才刺激才精彩。

这之后,一连三天,镇上的人都会看到金友去群指办,早上去,晚上回,就像去上班似地。刚开头有人碰到他,会跟他打趣,金友,去公社上班了?金友会一连怒气,上小娘的班,他们要我去交代是不是国民党特务!人问,那你到底是不是?金友愈加怒火,小娘养的,我要是国民党特务,你就是蒋介石了!但第四天起,金友就不能早出晚归了。有人知道内情,因为金友不肯交代,群指办的人已经开始对他动刑了。昨天夜里,他被打得哇哇乱叫时,一连声说我交代我交代,我是特务我是特务,你们饶了我你们饶了我吧!我出于好奇,又去关押金友的地方偷听过两次,但一次也没撞上。后来听人说,这几天造反派白天没工夫审人,他们要忙着去抄家。审人,一般要过晚上十点,那时他们吃饱喝足了,才有劲。可对我来说,八点一过,我爹妈就不允许我出来了。

在金友被关了十几天后的某一天吧,那天上午,我正在家里生煤炉,我的小伙伴小峰过来报信,说不要生煤炉了,快去看,快去看!我说,看什么呀?小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说,我炉子还没生着哩。小峰说,你等会再生嘛。快去看摸枪。我一听“摸枪”二字,兴奋了,摸枪,在哪儿摸枪?小峰说,就在桥边,西木桥边的河里。我顾不得多想,将扇子往地上一丢,就跟着小峰跑。

我刚跑出弄堂,转过弯,就看到桥两边及桥上黑压压地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的目光都盯着河里。可河里什么也没有呀!我正要问小峰,只见一个人从水里冒了出来,赤着膊,因为头发胡子很长,又加上水淋淋的,我看不出这是谁?我问小峰,这人是谁?小峰说,逃兵金友呀,不认识了?我仔细一看果真是他,只几天不见,他和原来那个金友完全变了个样子。这时有人在问他,金友,摸到了吗?河里有没有枪?金友不答话,只是往岸边走,虽说还只是十一月的天气,天还不怎么冷,但大清早泡在河里到底也是吃不消的。就在金友要上岸的时候,有人拿着红绿棍对金友说,不准上来!不摸到枪,不能上来!说话的人就是那天来抓金友的那个高个儿。他手里握着一根一半漆成红色一半漆成绿色的棍子。金友哭丧着脸求告道,我真的摸不到了,你就让我上去,河里水太冷了,我吃不消了。高个儿说,不是下水前让你喝过酒了吗,怎么还怕冷?金友说,酒劲早过了,再说,这么长时间了,这枪到底还在不在,我也弄不清了。

听金友这么一说,我问小峰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峰说,金友交代,他当年逃兵时带回一支枪,后来怕出事,就丢在这河里了。造反派们要他把丢在河里的枪摸上来。我刚要再问,只听高个儿凶波波地说,你不能上来!你要是敢上来,让你吃棍子!金友说,可这河水真的太冷了。高个儿说,我还说得不清楚吗?跟你说了,快摸!金友无奈,只得又往河外面走,然后将身子沉了下去,但不一会,就冒出了头,还是两手空空。这时有人看不下去了,都十来年了,这枪就真是从这里丢下去,也不会在这里了。旁人问,为什么?有人说,这还不清楚,桥都造过了,要有,当年造桥早发现了,没发现,这位置也移过了。

这分析有道理,于是有人对高个儿说,还是让他上来吧,他到底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你让他这样在水里泡着,泡出毛病来也不大好吧?有人附和,是啊是啊,还是让他上来吧。在人们说的时候,我发现金友的脸色越来越白,白的有点吓人,别人应该也看到了这一点,就加重了语气,让他上来,要不会出人命的。但高个儿头颈一挺,不行,群指办关照过的,不摸到枪不能上来!这时,一个叫“阿五”的人说话了,你是不是要他浮上来才能交差?阿五提高声音道,你让他上来!

阿五是镇上的搬运工,挑起六百斤的担子能绕篮球场一圈。这件事,镇上的、附近生产队的都知道。高个儿当然也知道,说心里话,他是怕阿五的。但还是硬撑着说,照你说,这枪不摸了?阿五说,谁说不摸?你就不能换个时间,比如天气热一点?你没看到,他这样子还能摸枪?

金友上来后,冻得瑟瑟发抖,身上的水像屋檐水一样从头顶往脚下流。有人说,快回家,换件衣服,要不会冻坏的。说老实话,我当时还想着上前扶他一把,但一想到他是国民党特务,我又胆怯了,我年纪虽小,但划清阶级还是懂的。 第二天,我去桥边看了好几次,想看看金友今天到底还来不来摸枪。但去了好几次,河里除了来来往往的水泥船和挂桨机船外,根本没有金友的影子。我当时小小心里忽然为他生出了些许担心,他不来摸枪,群指办的人会不会放过他?后来才从他儿子百富那里得知,金友那天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一个劲儿说,我没有枪没有枪。我对百富说,既然没有枪,为什么要说有枪呢?后来我下乡了,偶而想起这件事,我当时很为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么幼稚的话而懊悔不已。

金友发烧后,百富的娘去公社卫生院请医生。但医生对百富的娘说,你老公是国民党特务,是历史反革命。我怎么能上门服务呢?要看病自己走来或抬来。百富娘说,那你配点药总可以吧?医生不再说什么,写了个退烧药的方子,让百富娘去药房里去取药。

金友当天夜里服药后,前半夜倒也没什么,可是到后半夜热度越来越高了,脸色像吃了多少斤的烧酒似地,红的吓人。百富娘急得大哭起来,邻居听见了,赶忙起来七手八脚地把金友抬到医院里。但值班的医生看了看就冷冷地说,来不及了,已去报到了。百富娘不懂医生的话,问,啥个报到?医生说,这还不懂?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金友去阎王爷报到之后的某一天,百富的娘来我家跟我母亲聊天,很自然地说到了金友。百富娘说,金友就是被群指办的那帮造反派害死的。他们在里面打他、吊他,逼着说他有枪,其实,他有没有枪,我还不晓得?他从队部里逃出来给我爹剃头,手里就只有一个剃头包。我母亲安慰她,算了,人都走了,还是别去想了,这种事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百富娘说,话是这样说,可你不晓得,金友走,我给他换衣服,擦身体,浑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我在一边听着,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冷不丁地插了一嘴,那百富爹的死人头是谁剃的?我母亲责怪我,要我不要插嘴,但百富娘倒也没介意,说,还有啥人呀,我给他剪了几刀,就算剃过了。[1]

作者简介

谢复根,浙江嘉兴人,法律自考专业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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